1
我想寫小說,很多年來一直想,就像一個女人一直想生孩子一樣。但我很忙,沒有時間,就像一個事業成功的剩女想生孩子卻沒機會受孕。現在我終于下決定了,雖然仍然沒有時間,但還是得擠時間懷個孩子了,管它生出來是男是女是家畜還是野種,先懷上再說。
促使我這個決定的產生是在我得知杏家壩人要續修族譜的那一剎。我猛然悟出,舞文弄墨這號事情,是會相互傳染的,而且很迅速很強勁,就像非典型肺炎。這不,高干告訴我,杏家老族譜是幾十年前修的,杏家已經發了幾世幾代新人了,族譜上都沒有,現在大家商議續修杏氏族譜,把老族譜上未載的杏家男女都寫進去。我的腦袋立即發起燒來,越燒越熱,越燒越燙,嘎嘣一聲,黑了,就像燈泡燒壞了那樣。但也就在這一剎那,有一輪滿月從我腦子的暗幕后,像一道閃電般蹦出來,皎潔如銀,光華灼目。
我要寫下這篇小說了。
2
故事要從高干寫起,必須的。我早就發誓,如果我要寫一個在女廁所墻上挖洞的壞坯子,一個朝別人門臉上糊大便的無賴,一個從明代或者更久遠的過去穿越到今天的太監,或者一個偷偷溜進太平間的戀尸癖,高干一定會是這個男一號的原型。
高干的名號是“高干子弟”的簡稱。竹葉灘人只管叫來順口,并不知道此名出自于“高干子弟”來著。他本名杏學仁,按輩份他是我的侄子。如果按輩份,在杏家壩,差不多一多半的人都是我的小輩兒,包括很多花白了胡子佝僂了腰身的人。沒辦法,幺房出老輩。我跟高干從開襠褲時期相識,在同一天進入同一所小學、初中和高中。這恐怕是世界上最無聊的事了,但碰巧被我撞上了。如果他是個女生,或許事情會變得有趣一些。事實上小時他就是個女生模樣,如果忽略開襠處那贅物不計的話。小學校在小河那邊的一片漫坡上,我們每天要從貫穿這條河上的石礅上面兔子一般跳過去。每到漲水時節,渾濁的河水碰撞著石礅,發出驚心動魄的吼聲。如果他是個女生,我可以借這個機會拉住她的手,把她半摟半抱從吼聲中扶過去,進入校園下面的小樹林。上學的小路必須穿過那片小樹林,小樹林總是發生故事的地方。她或許會在花容失色,這個時候我可想怎么就怎么來著了,其實那個年代,我們能夠想象的最不要臉的事,不過就是男女抱在一起親嘴兒。據說真干這種事還要拿塊布把天蒙了,否則可能被雷劈中。可惜他是個男生,一切就無從談起。即便他真是女生,我也還得顧忌這可是老村長的女兒,那個時候還沒有“官二代”這個詞兒,但是竹葉灘這么個小地方,處三江匯流之地,居水者智,小老百姓也從不落伍,便給他取了個響當當的名號,“高干子弟”。開始他很不適應這種抬舉,紅著臉囁嚅半晌,低聲罵,是哪個烏龜王八下的蛋?同學們見他要哭的樣子,笑著起哄越發叫開了。眾口鑠金,“高干子弟”的名號越傳越遠,越傳越響,后被簡化為“高干”,習慣成自然,他也就漸漸適應了,接受了,別人當面喊“高干”,他也聲喊聲應了。
我說過,高干之所以是“高干子弟”,是因為他爹是村里最大的頭兒。他爹歷任“文革”中的大隊支書和大隊長、人民公社消失后的村支書和村長,再后來村長改稱村民委員會主任,被麻柳壩的麻五子奪了權,他就只任了村支書。但人們習慣了老村長的稱呼,就一直沒有改口,直到他與世長辭和以后很久。
老村長失去村長權力的那件事,在竹葉灘引起過不小的震動。竹葉灘真像片竹葉兒,順岷江一綹兒躺下來,上半片兒為麻姓人世居,稱為麻柳壩,下半片兒是杏姓人聚族,稱為杏家壩。據說杏麻兩族的上川始祖是表兄弟倆,湖廣填四川時九死一生遷徙過來,相中了竹葉灘這片肥沃灘涂,便定居下來開枝散葉,成就了兩個幾百人的旺族。表兄弟倆曾盟誓,子子孫孫要世代友好,男結為兄弟,女結為姐妹,男女結為夫妻,依輩就班不得紊亂,凡有嫌怨,只許文斗不準武攻,同時還定下了“奉先思孝”、“耕讀傳家”之類的家訓。杏麻兩族世代謹遵這些規矩,多少年來一直往來頻繁相安無事。傳說有位陰陽先生經過竹葉灘,瞥了一眼山形水勢,下了一句封咒:上壩的銀子下壩的官。這句咒語有如神判,后來麻姓人善于經商,多出財東地主,杏姓人重視讀書,多出秀才舉人。按說這也是兩全其美各得其所的好事,但久而久之,卻都有了怨言。杏姓人不服麻姓的銅臭,麻姓人不滿杏姓人窮酸,明里暗里爭權奪利的事便層出不窮。麻五子接任村主任的那一天,麻姓人買了一籮筐的譚家樓土炮,從壩尾燃到壩頭,連綿熱烈的劈啪聲,把兩姓爭斗的硝煙更寬更廣更遠地散播開了。
那時我已經在南方小城搗弄鋼筋水泥去了。老村長的親侄兒,也是我的一個遠房侄兒,幾年前帶了幾個泥瓦匠,從竹葉灘駕一葉扁舟順流而下,然后爬上南下的火車,在南方小城扯起一個泥瓦匠棚子,很快站穩腳跟打開局面,發展成了一個建筑公司。這個彈丸大小的海邊小城,迅速聚集了數以百計的杏麻兩姓竹葉灘人。老村長被奪了一半權力的事,以風一般的速度吹到了小城。杏麻兩姓人吃飯時聚在一處,壓抑著聲音議論紛紛。杏總裁立馬回了趟竹葉灘,幾天后又黑著臉回了公司,把幾個杏姓的頭人叫進了總裁辦公室。他那栗子色的臉始終板著,像一面生了銹的盾牌。順便說一下,我家原來就有一塊盾牌,不知哪朝哪代的圣物,母親說我父親在時,把它當成稀奇寶貝,隔三岔五拿出來擦拭撫摸把玩一陣;我母親則用它來蓋水缸,有時也蓋米桶,還蓋過腌菜罐。杏總裁語氣沉重,仿佛有人在他聲帶上綴了一塊鉛。他說,竹葉灘的風水要變了,以后得防著點麻家的人。我環視了一圈周圍人陰沉的臉,默然地退了出來,心里樂開了花,報應,這就叫報應,人在做天在看,欠了賬總要還。
杏總裁沒有對任何人說起他回鄉辦了什么事,但他的傳奇故事還是很快傳回了海邊小城。他提了一大摞綠花花的“大團結”,那個時候還沒有百元大鈔,撂在鄉黨委書記面前,說只要邱書記你收回任命麻五子的官文,這些錢都是你的了。邱書記慢慢摘下老光眼鏡,細細地數了面前的鈔票捆兒,說,錢,好東西呀,我一輩子也沒看到過這么多錢啊,杏總,你讓我開眼界了,如果你愿意為我們鄉修建學校捐資,我代表全鄉人民感謝你了,等學校修成之后,我一定在校門外立一塊功德碑,把你的名字刻在最上面;但是杏總,你如果想拿這些錢來砸倒我,那你就看扁我了,我的骨頭不會這么脆這么軟吧。杏總裁瞪著邱書記亮晃晃的腦頂門兒,鐵青了臉,愣怔了許久,然后抓起沉甸甸的鈔票捆兒,朝地上狠狠呸出一口濃痰。當時我不在場,細節都是我的想象,一個大義凜然的好書記就該是這副神情。我是小說家,胡思亂想是我的特權。
遭受打擊最大的竟是高干了。麻五子的妹叫麻豆豆,是竹葉灘出名的美女。雖然我并不認為她美,她的臉太黑,像一塊攤得不均勻的蕎麥煎餅,上面還胡亂地撒了一些黑芝麻,這是平壩女子普遍的瑕疵。但她的確很出名,沿江一帶上下幾十里,年輕后生都知道麻柳壩的美女叫豆豆。高干跟麻豆豆高中時候就訂了婚,壩上有傳言,說麻五子是相中了老村長的權力,明知高干是個病秧子,也肯吃這號虧。高干要比麻豆豆高一個年級,看得出他對這門親事格外著迷。每次麻豆豆經過身邊,他都會失魂落魄一陣。有同學在背后裝怪,叫著高干嫂,高干和麻豆豆的臉會同時發紅,但高干的臉上明顯還云了一層土黃色的陶醉。麻五子任村長后,麻豆豆親自登門,要與高干退婚。竹葉灘立即風言四起,笑聲罵聲嘆息聲詛咒聲響成一片。這事對高干可是塌天大禍,他被抽了筋一般倒了下去,生了近半年的病。
沒幾年老村長死了,據說死于心絞痛。竹葉灘的人都說老村長是失了權力太過悲傷而死,我倒寧愿相信是我的詛咒起了作用。后來麻五子做了支書,高干做了村主任,竹葉灘兩姓又一次實現了權力的交替和平衡。
后來我把母親從杏家壩接到了海邊小城,竹葉灘就漸漸淡出了我的視線。不是因為我專心于賺錢了,也不是因為沒有信息來源,而是我不想再把高干之流與自己聯系起來。身邊的人或手下的小廝們都知道我這個毛病,背了我談論杏家壩或竹葉灘,見我走近便立時啞了聲兒。
直到有一天,高干敲響了我辦公室的門。
3
高干找我是因為杏家壩人要續修族譜,希望我能夠贊助。
我已經有些錢了,有人需要錢時被想起,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我高考失意之后,投奔到老村長侄兒麾下。蒙他不棄,做了兩年泥瓦工,就被直接提拔為材料員、安全員、環境設計員和電氣工程師了,總之公司所有科技含量高的職位都由我來兼任。我本來準備一心一意在他公司好好干下去的,其實我并不是忘恩負義的小人,雖然后來很多人背地里這樣戳我,至少那個時候我還不是。但有一天事情發生了逆轉,那是一個夏天的傍晚。南方夏天的傍晚好像永遠不會天黑,即使黑下來,夜色也是紅藍灰紫半明半暗,仿佛浸在五彩的染料水里。我提著一袋鹽鹵的豬香嘴兒,這是竹葉灘打工者們的最愛,游動在染料水中,推開了公司總裁的房門。房里沒有開燈,我怔了一下,醒豁過來,敲了一下門。里面傳來一聲長長的嘆氣聲。我有點膽怯,問,杏總,你在嗎?杏總雖然輩份比我低,但我對他始終有些敬畏,小城中所有的竹葉灘人無不如此。又是一聲嘆氣之后,傳來了遠房侄兒的聲音,說,幺老輩,進來吧。我倆在黑暗中交談了許久,我已經記不得說了哪些話了,只記得杏總說的一句。他說,幺老輩,我這魚塘太小,養不住你這條大魚,怕耽擱了你,你還是另謀高就吧。我覺得這是他說過的最有文采的話,疑心是從哪本書上抄下來背熟了然后對我說的。我感覺一定發生了什么,我問杏總,他東支西吾就是不說,然后不停地夸我能干,顧左右而言他。黑暗中他言詞閃爍,語氣殷勤,不像個老總,倒像個偷嘴被逮著的仆人。我的人生經驗是,但凡別人狠了勁兒地當面夸你,你可能已經中飛刀了,好比兩人對弈,你分明已經氣盡數窮,對手在大把捋走你的棋子時,總會說一句其實你的棋下得蠻好之類的屁話。杏家壩人的血管里,天生就流淌著這種虛偽的污血,杏總這種粗人也不例外。只是我還是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已記不請那晚我是如何走進宿舍躺到床上的,但那晚的天空黑得真純粹。我在床上躺了三天,然后坐起來抽了自己一耳光,對自己說,你經過的風風雨雨溝溝坎坎還少嗎,再來幾回又何妨?就算老天要渴死你,你也該死在朝水邊爬的路上,走吧,躺著有屌用?后來我被小城另一家建筑公司錄用,而這家公司剛好是杏總公司的對手。我在20年間從質檢員做到項目經理,然后總裁助理,然后副總裁。杏總的公司卻越來越不景氣,后因一起質量事故而元氣大傷,終至倒閉。竹葉灘人罵我是狼羔子吃里扒外,我無法辯解,事情明擺著,我幫助對手公司一路走紅的同時,竹葉灘人在小城的輝煌卻在落幕,最后只能卷鋪蓋走人。
高干穿一身明顯不適合南方溫熱冬天的褐色羽絨服,坐在對面椅子上,額頭上冒著汗,活像一頭掉毛的棕熊。他說話兼喘氣地嘰咕了半天,大約說了續修族譜如何重要如何缺錢之類的話,但沒有一句話深入我的耳朵。我盯著他,仔細地研究他臉上的溝壑,豁然發現,這個依然消瘦的軀體,就是記憶中那個老村長肉身的翻版,心里不禁一陣一陣地發瘆。
當然我拒絕了他,不只是因為族譜之類的事與我無關,最重要的是因為他太像老村長,特別是他眼里時不時閃爍的一抹亮,還有他說話的神情,綿軟的聲腔里總有那么一股情真意切的味道。這種情調很動人,我差點要哭了,為自己不能為續修族譜出錢而倍感慚愧。但我認為他這種表情是裝出來的,因為當年老村長總這樣,時下那些搞傳銷的人也這樣。為了某種目的,人們互相欺騙,你被他的言語和表情徹底打動了,恨不能把心肺掏給他,后來你發現,你不僅被人家當豬賣了,還是你自己遞的捆豬繩。我從小差不多就在這種欺騙中長大,知道這些把戲的各種腳本。我終于硬起心腸,決定拒絕這種煽情了。我從褲兜或者其他什么地方摸出了一張一元的毛票。這張錢臟兮兮皺巴巴的,像剛從某個乞丐的手中搶來的一樣。我把錢放到高干面前,輕輕撫平錢上的皺褶,羞愧地說,夠不,如果不夠,下次再來,然后我轉身摔門出去了。
雖然我沒有看到,但我知道這時候高干臉上的顏色,那是一種比豬肝色淺不了多少的醬紅,然后慢慢淡化,最后成為一片空白。
我開著我的二手寶馬沖出了公司院子,一路飛馳,來到了海邊。我突然想大口大口地喝盡這片海水,便連衣帶褲一頭扎進了海里。我猛地喝了一大口海水,被嗆得差點窒息。海水藍得沁人,無邊無際,味道卻實在不好。我把頭埋在水里,放聲嚎哭,淚水一汪一汪像山洪一般傾瀉,使海平面陡然升高了一尺。當然這是夸張,小說家的夸張。事實是我泡在水里,頭伏在岸邊沙地上,不能自已地啜泣了一陣,聽到自己的抽泣聲不怎么動聽,就閉了嘴。這時一對小情侶走過來,同情地看著我,女生細細的聲音很好聽,說,先生,你需要什么幫助嗎?我愣怔了一下,瞬間裝出萬般哀憐地說,我今天早上在夏威夷下海游泳,迷了方向,怎么就游到這兒了,這是哪兒呀?小情侶對望一眼,連連后退,然后手抓著手飛快走了。我望著他們的背影一陣狂笑,直笑得他們像一對野鴨子般飛起來。
我跟高干最初并沒有嫌怨,準確說我們關系很好,堪稱伙伴和朋友。那年頭,剛剛開始看考試成績升高中,杏家壩連續兩年無人上榜,而麻柳壩卻一年一個,這無疑讓一直以文脈深厚自矜的杏家壩人無地自容。但那一年,杏家壩一火考中了倆,就是我和高干。
我和高干掛了紅花,在譚家樓土炮震耳欲聾的鳴響中,被推上生產隊的運糞船,溯江而上赴學四十里外的區高中。已然初秋,陽光卻像鐵砂一般重,掉在運糞船的艙板上嚓嚓地響。那年頭,杏家壩人還望著岷江對岸高巖上的公路害著單相思,人員出入和長途運輸最重要的工具是木船,最大宗的運輸任務是運糞。開春時候,城里人剛過完了年,滿肚子的油水都拉進了茅廁,這時候的糞水肥力最勁。杏家壩人把他們所有的木船全部劃到縣城,給清管所所長送去幾十斤旱煙、三條河鲇、兩大袋花生、一壇苕干兒酒,這些都是杏家壩的土產,便可以舀空縣城六十八個茅廁的糞水,運回杏家壩來。正趕上成片的旱煙需要葉肥,糞水澆上去,旱煙一天抽一片兒葉噌噌往上躥,把杏家壩轉瞬間染成青蔥油綠一大片。初秋并不是運糞的時候,老村長還是毅然安排了一條船去縣城,運糞只是幌子,送我和高干入學才是真。我回顧了我的流年運程,這應該是老村長施予我的最大一宗恩惠了。其后在杏家壩溯流而上的四十里蜿蜒土路上,每逢周六和周日,就會有一高一矮倆人成雙成對形影不離地踽踽而行,那就是我和高干。我們在同一個班同一個寢室,看同一本禁書談同一個女生,我們一同進教室一同進飯堂甚至一同上廁所,任何事情我們都同聲息共進退,這就是我們兩年的高中時光。
如果不是高考,我們的友誼或許還會延續。高考像天堂之門,關在門外的必須繼續在凡間苦修,放進門內的便可以飛黃騰達位列仙班吃香喝辣。我差不多走到了天堂的入口,那扇金碧輝煌的門吱嘎一聲朝我隙開了一道縫,我正要跨進去,那門卻砰然關閉了。當然事實并不是這么詩意的,其實非常殘酷。我的成績上了大學本科線,那時還沒有什么一本二本的分別,只有本科和專科的不同。我的興奮是可以想象的,好比窮愁潦倒的叫花子中了百萬大獎,幸福已經指日可待。高干沒有參加高考,他止步于高考前的預選。我鼓勵他復讀,準備明年再戰,還把我的全部復習資料都給了他,與他討論了復習計劃和方法,并承諾進了大學幫他找資料。總之那個夏天我們雖然已經畢業,卻還是像在學校時一樣親密無間,一起憧憬著激動人心的消息的到來。可是我們沒有等到,直到夏天過去秋天到來,直到壩上孩子們全部都進了學校。時至今日,我仍下意識地認為,應該送給我的那份大學錄取通知書,一定被某個粗心郵差哧溜一聲弄丟在某個茅坑里了。隨著這聲哧溜,我全部的希望和幸福就碎成了紛紛揚揚的氣泡。我不遂心,找到了縣招辦,招辦的一位大媽滿臉同情地對我說,你的通知是發出來了,但被學校追回了。我問為啥?大媽猶豫半晌,說這事本不該給你說,但事關你的前途,應該讓你知道才好,有人舉報,說你的父親是國民黨特務,學校緊急追回了通知。我感覺我的心子被誰狠狠地踹了一腳。大媽憐憫地看著我,像看一頭正在溺水下沉的小豬,然后哦了一聲,說主任叫我了,就轉身走了。我杵在那間狹小擁擠陰暗有股霉味兒的辦公室里,不禁激靈靈打了一個寒戰,感覺自己真像一頭無辜而無助的小豬,一點點沉進了一片幽黑的冰湖里。
后來的事情是,我與高干徹底翻了臉。他當著我指天戳地發誓,不是他干的,也不可能是他爹干的。我直接沖到了他家,指著老村長的鼻子喊,村長哥,你敢對著杏家神龕發誓,這事與你無關?老村長一定沒有料到我會來當面責問,一下蒙了,囁嚅半晌說不出話來,卻突然作色恨聲吼道,老幺,你油蒙了心咋的,咋會懷疑我了?我說你發誓呀,咋不敢發誓呢?認定老村長干了這事不是沒有理由,他有檢舉別人的前科,告密這種事多半像在鬧市中偷盜,得手一次之后就上了癮,一有機會就按捺不住要再次出手。老村長瞪著我吹著胡子不發一言,一定是在掩飾心虛。要不是我母親拼命拉住我,我一定會沖上去朝老東西飛去一腳的。果然壩上很快傳說紛紜,都把矛頭指向了老村長,還說了誰誰誰看到他佝僂著身子狗一樣別進郵局。總之我跟高干的友誼就此徹底毀了,我總不能跟撕碎了我大好前程的告密者的兒子沆瀣一氣吧?
4
人生有很多事情仿佛與你密切相關,其實與你一毛錢的關系都沒有,比如族譜這種事。如果不是因為族譜中涉及到了我父母,我早已把高干說的這檔子事當成揩了屁股的手紙,扔進馬桶沖到不知哪個化糞池中去了。但人生總有很多事情,看來與你一毛錢的關系也沒有,卻偏偏像天上掉下的鳥糞砸到了你頭上。族譜就是這種事。
是我母親首先發現了族譜上的重大紕漏。杏家壩人續修了族譜,又準備隆重舉辦首屆清明會,還給母親發了帖子,請她回去參加,同時附上了那本藍底白框做成線裝書模樣的《杏氏族譜續》。順便說一句,母親原本不識字,或者說識不了太多的字,可自從嫁給我父親以后,竟然福至心靈,識了很多的字,還能夠讀書報了。如果母親還是原來那個不識字的人,這事就不會發生。世界上最容易的事情莫過于用文字蒙騙那些不識字的人,中國歷朝歷代一直用這一辦法駕馭蒼頭布衣,中國的皇帝因此穩穩干了兩千多年才下崗。可偏巧這本出錯的族譜,落到了一個特別喜歡讀書、又能夠讀一點書、還知道真相的人手里。我想象得出母親戴上她的老光眼鏡從頭至尾一頁一頁讀來的情形,在一種虔誠而莊嚴的靜穆中,她讀出了關于她丈夫,也就是我父親的那些事跡的重大謬誤。
母親在電話里的聲音有些哽咽和顫抖,我一下就慌了神,這可不是祥瑞之兆。我心急火燎趕到母親居住的海景房。她還對著那本族譜發呆,眼圈有些紅,仿佛受了許多委屈的小媳婦。母親見到我,狠狠抓住族譜撐起身來,重重地砸在茶幾上罵道,又是國民黨特務,連戰都來過兩回了,咋不把他也當作國民黨特務,然后轉身進里屋去了。
我細細看了族譜,知道了母親何以如此憤怒。那一刻我反而異常平靜了。不就是一樁掐頭去尾歪曲史實的事嗎?不就是一個惡心你一下的陰謀嗎?不就是一本族譜嗎?這種貨色過三年就已經消失了一半,再過三年已經找不到幾本了,你不屌它,就是對它最好的還擊了。
我心里竟滋生了一絲幸災樂禍。母親老惦記著竹葉灘杏家壩,她的話題,她的記憶,她的興趣,似乎永遠錨固在那片小竹葉兒上了。那片小竹葉兒上的那些陳芝麻爛谷子,她已在我面前翻弄一萬遍了,但她還會興致勃勃再跟你翻弄一萬遍,如果你樂意傾聽的話。當然這也沒有什么不可以,一位七十幾歲的老奶奶,多半活在如煙往事中,你總不能讓她跟你談論“艷照門”“棱鏡門”這門那門。煩心的是,她老惦念著要回杏家壩去,今年催明年催,天天嘮叨天天盼,仿佛杏家壩有她種下的金子已成滿眼金黃,急待她回去收割。出了族譜這事,我心想,現在你總該知道杏家壩人是些啥料了,就滅了回去的念頭吧。
母親肯定躲在里屋傷著心,她是不愿讓我看到她此時的脆弱,她想在她兒子面前表現得永遠強大,像三十年前四十年前那樣。就讓她傷心去吧,傷心使人深刻。我輕輕撩開簾子推開門扇,走到了陽臺上。前面好大一片海,波光粼粼鷗鳥翻飛,無邊美景可以脹痛你的眼睛。
我并不贊成母親住這海景房,這里的海邊常年多雨多霧,對她的風濕關節痛影響很大。母親卻說,就是從這片海上,你父親從那邊飛過來的,所以我要住在這里。這可能完全是母親的想象,她總是有很多古怪的想象,或許正是她的這一基因復制出了我小說家的材質。當年父親跟隨那位國軍少校駕機起義,許多年后在沒有飛行記錄的情況下父親還能夠準確復述他們飛過的航線,這條航線憑一個農村女人的見識能夠準確領悟而且牢記幾十年,指引她某一天住到這條線路上的一套海景房里去,這些聽上去多像天方夜譚。但母親對她的判斷異常堅定。后來我悟出,她或許是在堅守,堅守一段歷史,細節并不重要,可以依靠想象來豐滿,最重要的是她要堅守。住在這海邊,她就尋找到了堅守的理由和憑借。
父親跟著少校駕機起義時心里裝著怎樣的憧憬現在已經無法得知,但絕對不會有母親這個女人,后來的風云翻覆也是他在岡山機場拉起機頭時絕對不可能預知的。他們受到了潮水一般熱烈的歡迎,受到了高級領導人的接見,受到了令人眼饞的嘉獎,然后被編入空軍某部,國軍少校改任中國人民解放軍空軍副團長,父親任副連長,其實仍是機械師。后來父親被編入學習班,他以為是讓他補習文化,便欣然前往。進去了才知道,他得天天學習一些被稱為語錄的教條,撰寫心得體會,回憶國軍營盤中及駕機起義時的一切細節。他感覺到了一種風雨欲來的泥腥味兒。半年后學習班結束,他得準回老家探親,滿心歡喜地踏上了改變命運的杏家壩之旅。岷江依然汩汩流淌,但杏家壩已經物是人非。他的家庭作為封建堡壘,早已被滌蕩為塵。他在他爹娘墳前一慟而昏厥,醒來時躺在當年他家長工的床上。長工是他遠房侄子,比他大十歲,人很精明,做過他小時候的書童兼伴讀。因出身雇農,又認得幾個字,已經在竹葉灘的革命浪潮中嶄露了頭角。能夠見到當年的熟識,父親自然會感慨萬千。兩人把盞對飲,都仿佛回到兩小無猜的兒時。可以想象,父親一定會酒言無忌,表達了一些憤懣、抱怨甚至不滿,為他的人生災難埋下了伏筆。當他回到部隊時,一封檢舉信隨后寄到了他的師部,他被檢舉為封建余孽、反革命分子、國民黨特務。經過一陣狂風暴雨般的審查批斗之后,他被削去軍籍,發配采石場勞動改造。一年半后,因在一次爆破作業中嚴重受傷,他又被發還老家監外勞改。杏家壩有傳說,讓父親命運發生大轉折的那封檢舉信,就出自長工之手。理由是,在父親跌入命運深淵的同時,長工卻坐上了岷江人民公社竹葉大隊黨支部書記兼大隊長的寶座,成為竹葉灘幾十年呼風喚雨的老村長。這種賣友求榮的事雖然真實,但在那個癲狂年代里可謂司空見慣,在中國上千年的文學典籍中亦是俯拾即是,因此聽上去很濫,如果不是情節的需要,我真不愿說起這一茬。
回鄉勞改的父親作為曾經有功的人員,還是得到了一些照顧,比如他家原來的地主房產返還了他幾間,比如被村長女人拿去蓋了尿桶的盾牌也物歸原主。父親十七歲投考軍校離開時,曾被杏家壩人以羨慕的語氣熱烈傳誦,當他以戴罪之身向這片土地回歸時,杏家壩人除了驚訝就是愕然。但父親故事的高潮還在后面,那也應該是他生命的一個高潮,就是遇到了我母親。
動人的愛情故事往往是春天萌芽,在秋天收獲;但我父母的故事,卻是在一個下著雨的冬天開始的。母親說那天的雨里裹著沙,能把人的臉磨出一層老繭,天始終陰著,灰黑的云擦著江對岸的山嶺跑,似乎預示不尋常的事情要發生。后來果然發生了,她遇到了我父親。如果不是命運的逆襲,像母親這種僅有淳樸、善良和強壯筋骨的女人,是入不了父親的法眼的。但當時我父親不只是一只落毛的鳳凰,還是一只待宰的落毛鳳凰,情況就大不相同了。從當時特定的政治氛圍計,身為一個貧農的女兒,我母親應該很警惕,不大可能主動去招惹一個國民黨特務,雖然他長得很帥,看上去也很犀利。父親每天要參加體力勞動掙工分養活自己,任何時候外出或與人來往都必須向大隊支書兼大隊長匯報,要隔三岔五被拉去各種批斗會挨斗,每逢重大活動要綁去鄉場懸掛“國民黨特務”的招牌游街。在打倒“帝修反”的熱潮中,父親是岷江公社唯一的“帝國主義”和“反革命”雙重反面教材,是極其珍貴難得的活靶子。我父親因此成了“大腕兒”,時常被鄰近公社借去站臺,只要他一出場,那場批斗會檔次和質量都會提高,參加的人也更熱情踴躍。冬天意味著農閑,閑得蛋疼的人們需要找樂子,便想起了開批斗會。我父親便一個大隊接一個大隊,然后是一個公社接一個公社地去過堂。我為父親能夠在這種煉獄般的考驗中屹立不倒而驕傲。但他還是倒下了,倒在那個冬天的淅瀝陰雨里。如果不是我母親發現了他,他一定死在了饑寒交迫中,他們的故事還沒有開始就只能結束了,也沒有我和我的這篇小說了。
母親從娘家回來的路上發現了父親。已經是雞回窩牛歸圈的時候,冷風颼颼凍雨淋漓,各家各戶屋頂上炊煙飄蕩,村道上卻不見人影。母親被一堆黑色的東西嚇了一跳,鎮定片刻后斷定那是一個人,走近一看,驚喊了一聲,三叔公!哦,忘了介紹,我母親當時的身份是村長的長媳,我父親的侄孫媳。高干前面有一個哥哥,也同高干差不多,終年抱著個藥罐子。因勞力太差,村長怕他求不了生,便為他找了一房特別敦篤結實的媳婦。我母親經常吹噓,她年輕時一肩能擔百斤重擔走二十里山路不歇一口氣。嫁入了村長家,正是因為她高大的身坯骨架
母親說她當時心里挺害怕,怕三叔公已經死了,不敢拿手去觸,就用腳去踢,感覺三叔公的身子還和軟,這才去摸了他的額頭,探了口鼻,斷定三叔公還有一絲氣。但她猶豫了,她想起了農夫與蛇的故事。這故事是工宣隊進村時講的,講得真好,當時在臺下的母親熱烈鼓掌之間,記住了這故事,還記住了宣講員最后那句激情昂揚的話:對待敵人要像寒冬一樣冷酷無情!母親撐起身來往前走了一段,又慢了腳,踟躕了一陣,終于折回了頭。她把三叔公背在背上,朝他的破屋走去。風越來越大,雨點也越下越大。走在幽暗夜幕中,母親心里一陣陣漣漪動蕩,不是愛情,是同情,是憐憫。高大的三叔公竟瘦得完全皮包骨頭,突出的骨節有些硌人,背在背上輕如一束枯槁的柴禾。這令母親極為震驚,大動惻隱之心,完全忘記了農夫與蛇的教訓。母親點燃了三叔公的冷灶,燒了熱水,熬了稀飯,把三叔公救醒過來。母親從此走進了三叔公的世界,并驚奇發現,三叔公同她當時的男人比,同杏家壩和麻柳壩其他男人比,多么的不同。他心里裝著的世界,多么豐富寬廣,多么神奇瑰麗。
母親與國民黨特務有染的新聞無疑會很有爆炸性。爆炸的結果是,村長的長子被炸死了。我是說,母親的前男人得知母親與國民黨特務鬼混上了的消息時,連吐了三口鮮血,就再也沒有起過床,直到被殮入一具黑漆松木棺材。
村長長子的喪葬禮儀十分隆重,竹葉灘上下兩壩幾乎家家都來吊唁。長子的棺材上山入土之后,按俗已是悲盡喜來,村長擺下大宴酬答賓客。席上,村長舉酒慨然說道,他兒子這些年來,一直害著癆,既不能持家立業,也不能照顧自己,多虧兒媳婦識大體,任勞任怨照顧這個病秧子,才使他兒子多活了兩年;現在他首先要感謝兒媳婦兩年來的辛勤付出,還要感謝培養了這么好一個媳婦的親家母親家公。現在兒子雖然走了,但老天對他不薄,給他送來了一個女兒,他要從此把兒媳婦當成自家親生閨女,一口鍋下米一個甑舀飯,絕不咸炒蘿卜淡煮瓜。村長的話引起賓客們一陣熱烈議論,人們都嘖嘖贊賞他優雅得體的表達和容人肚量。當然也有人私下議論,村長的小九九再明顯不過,他想永遠拴住一頭勤勞壯實的牛。
席闌人散之后,母親把屋前灶后打點停當,脫下圍腰洗凈雙手就向村長表達了要嫁給我父親的意思。村長瞪著我母親足足有一盞茶的工夫,把一支粗如臘腸的旱煙吧嗒出滿屋煙靄,卻始終一言不發。村長的女人,即我母親的原婆婆,終于按捺不住內心的怒火,從里屋竄出來沖我母親一陣狂風掃落葉般的辱罵,邊罵邊哭,邊哭邊罵。很快,還沒有走遠的客人及鄰居圍了攏來,聽明白了事情原委,也加入了規勸和數落我母親的隊伍。我母親站在堂屋中央,面對著狂濤巨浪般的指責,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說,我跟你們說我要嫁給誰,不是征求你們同意,而是我尊敬你們告訴你們一聲。屋里屋外的人瞬間石化了。我母親目光掃過人群,在村長和村長女人的臉上駐足一瞬,然后犁開人群,頭也不回走了。那天開始,我母親搬進了父親的破屋。
風波接踵而至。首先是麻柳壩一撥人沖來父親的破屋,強行要把母親帶回麻柳壩,說他們麻柳壩的人絕不能嫁給一個國民黨特務,他們丟不起這個人。這是母親的爹娘導演的一出戲,母親的兩個兄弟親自參加了行動。母親手抓一把菜刀橫在脖子上,以死來威脅。她的哥哥顯然并不真信她會往頸脖上砍,便朝相幫弟兄呶嘴。幾個年輕人往前一沖,我母親手中的刀一揮,一聲慘叫,一汪殷紅的液體飛濺出來,染紅了她的衣服。她軟軟地倒下地,身體不停抽搐,口中噗噗地呶出血泡。麻柳壩的人嚇傻了,面面相覷,然后陰一個陽一個地溜了。這場假死的戲非常成功,麻柳壩的人從此沒有再來騷擾。但杏家壩的人又把父親拉到了家族會上批斗,原因自然是他與我母親的結合。我母親的改嫁攪動了上下兩壩。她改嫁本身不是問題,嫁給國民黨特務也不是問題,問題是她從小輩兒改嫁了老輩兒。好比一個人一夜之間從縣處級提升到了廳局級,對外人而言雖然只是精神生活待遇,也難免惹發廣泛的心理失衡。家族會開了一天一夜,族里人反復強調的就是絕不能悖逆祖訓淆亂人倫,要我父親斬斷與我母親的往來,懸崖勒馬立地成佛。一天一夜我父親一直不說話。他經歷了太多這種場面,知道這個時候只能以沉默來應對。會開到下半夜,實在開不下去了,族里人不耐煩了,沖上來摁住父親拉裂他的褲腰,把一大把蕁麻塞進了他襠里,還使勁揉踩。父親一陣痛叫和掙扎,卻無力反抗。這是杏氏家族發明的杏氏家法,專門處罰族內的騷浪淫邪的子弟,警示他們臍下三寸之地切不可以胡作非為。這是我聽說過的最新奇別致的刑罰了,其生態環保價值讓高麗人的化學閹割望塵莫及。杏家人到底還是文明,沒有動我母親,也沒有讓她旁觀這場“杏氏宮刑”。但母親一直在暗地里觀察著場上的風浪起伏,這時她沖進了人群,朝著摁住我父親的人拳打腳踢并連哭帶罵,才救下了父親。母親說,父親后來看到蕁麻周身起疙瘩,就是在家族會上落下的根兒。母親扶著父親,一步一步朝他們的破屋挪動著步子,卻突然發現他們的破屋正在躥火燃燒。母親丟開父親奮力前沖去救火,可是已經晚了,火已燃旺,也沒有人來相幫。最后母親跌坐地上,流一臉淚水,眼睜睜看著他們的小窩化為灰燼。
北風呼嘯,葉落草枯,又一個冬天來了。竹葉灘幾百戶人家沒有誰會接納我父母,這對苦命鴛鴦只能在岷江邊的一個巖腔里安身。母親在破屋的灰燼中扒拉出一些未燃盡的家什,搬來了巖腔,包括那面盾牌。一張殘破的竹篾曬墊靠在突出的巖石上擋在外面,就撐起了這個家。家族對他們近距離圍攻好像停歇了,但批斗會并沒有停歇。那年月,人們連糠菜樹根都填不滿肚子了,對批斗“國民黨特務”的熱情就大大退潮,參與者越來越少,頻率也越來越低。但批斗會可不是“農閑廟會”,再怎么沒勁,也要如期進行,這是個政治問題。父親便又一個大隊一個公社去站臺,傍黑時候才能回到巖腔里。
父母在巖腔里的生活超出了我的想象,我想不出在江風怒號中,他們如何挨過那個冬天。那時候到處都在餓死人,包括我母親的爹娘也是在那個冬天腫脹而死的,但父親的身體卻突然神奇地強壯起來了。母親解釋說,一個“國民黨特務”不可能進入人民公社的食堂的,他們被排斥在大食堂之外了,這反而賜給他們一線生機。那時不準私自種植任何糧食蔬菜,是為資本主義尾巴,誰要違反就是在破壞“三面紅旗”,那可是重罪,弄不好會招來刀砧之禍。但河里的魚和岸邊的野菜沒有人鑒定是資本主義的還是社會主義的。我父親就捕魚,母親就討野菜,夜深人靜時生火,祖傳的盾牌做了鍋。在寒風中,他們可以享受到今天看來也非常奢侈的夜宴,然后相擁而眠。總之因為愛情的滋潤,我父親總算苦盡甘來。或許又因為蕁麻刺激的結果,仿佛以毒攻毒,蕁麻毒洗凈了父親體內的其他毒素,讓他透體澄澈宛若新生嬰兒般健康了。就是在那個巖腔里的某一夜,我父親體內的幾億個精子發力狂奔,其中一個遙遙領先沖到終點,占據了等在那里的唯一的卵子,孕育出一枚珍貴的胚胎,那就是我。十個月后,我出生了,出生在一個丹桂飄香的金秋里。那個金秋可能是竹葉灘最歉收的一個秋天了,上壩下壩到處是餓得面色發黃、手腳浮腫的人。但我父親還是給我取了一個滿懷希望的名字,杏秋實。
哦,我實在太嘮叨了,但我一說起我父親,就忍不住要嘮叨。我還是說族譜的事吧。我走進里屋,母親倚在床頭,神色已經回歸平靜。我正要開口,她似乎知道我要說什么,揚手制止了我,然后一字一頓地說,讓他們重印,錢我們出!
5
我干嗎要為族譜這種擦屁股還要弄黑“菊花”的東西買單?我直接給高干打電話,要他立即糾正族譜中的荒唐表述,并消除影響,否則,就等著上法庭吧。高干在電話那頭一下蒙了,從語氣判斷心里有些惱,但卻期期艾艾不表態。我火了,沖著電話喊道,我說高干,你給我弄明白整醒豁,你們這本族譜沒有在新聞出版局注冊,是一本非法出版物,屬于掃黃打非范圍你懂嗎,與賣淫嫖娼同類,只要我一個電話舉報過去,立馬就有成群的穿制服的人上門抓人繳書;好歹我名字里也有一個“杏”字,還不想往自家人的菜碗里下蛆,限你們一個月,把全部族譜收回銷毀,否則我可不敢保證我不舉報;檢舉告密之類的下三濫動作不獨老村長會干,逼急了我也會干!
我掛了電話,耳朵還在嗡嗡地響,有點缺氧。據說外國人對中國人在各種場合大聲說話很不以為然,其實他們不懂,這是一種生存技能。中國人太多,太嘈雜,爭論時誰能勝出往往取決于誰的嗓門兒更高,這叫理直氣壯。若你說話時聲若蚊蠅,縱然有理,別人看來也是理虧。我已經很少與人這樣吼喊了,幾句話喊下來弄得自己都上氣不接下氣虛脫了一般。但畢竟鎮住了高干。幾天后他來了小城,還帶來了一幫我不很熟悉的杏氏頭人。
頭人們都眾口一詞喊我幺老輩,腆著笑,苦著臉,在我面前裝孫子。高干介紹了這些人是家族清明會理事會的理事,也是族譜編纂委員會的委員,都是只做事不拿薪的。我冷眼相向,就想看看高干導演的這臺戲怎么唱下去,看他演戲的天分有沒有他老子高。高干要頭人們都說說,頭人們卻一個個低了頭,小心翼翼地抽煙,目光垂在茶幾面兒上拉不起來,仿佛在潛心研究大理石茶幾的材質和紋理。室內煙霧繚繞,場面一片寂靜。我目光始終鉚在高干臉上。他的眼神閃來閃去,最后躲無可躲,只好訕訕地說,幺老輩,我們想知道,族譜,究竟婁子出在哪兒?
我心頭的火一下騰起來,撐起身從書架上抽出那本族譜,翻開用紅筆勾劃的那一頁,砰地一聲擲到茶幾上。然后又從辦公桌抽屜中抽出那張空軍某部、省政府和省軍區聯署簽發給我父親的平反通知書復印件,攤到高干面前。高干的臉色一下失了血,目光有些慌亂。幾個頭人一起圍過去看了復印件,又無聲地縮回座位上,目光垂得更低。高干抬頭四下張望一下,仿佛在尋找逃跑的門,然后盯著一個頭人的腦頂門,自言自語似地說,當初我說不要寫那一節,三叔公肯定是被冤枉的,要按我說的辦就好了,也不會出這婁子。幾個頭人同時抬頭看我,欲言又止的樣子。我鼻孔里哼了一聲,說,還是說怎么辦吧?又是一片死寂,只有輕輕喝茶和抽煙的聲音。一個年輕后生不知輕重,冒了一句,依我說幺老輩你也有不對,這么重的事,三祖公平反了,你咋不跟我們言語一聲呢?我目光掃到他有些稚嫩的臉上,說小子,我有義務向你報告嗎?年輕人紅了臉,卻硬起頸脖,說幺老輩話可不能這樣講,你以為三祖公的事是你一個人的事嗎,那是我們杏家所有人的事。我雖然年輕沒有經歷,但老人們說過,這么些年來,外人一直挖苦嘲笑我們,說我們杏家人長反骨出特務,我們杏家人一直忍氣吞聲,但我們都相信三祖公不是特務,他從臺灣大老遠跑回來,那就是回家,哪個會跑回家來殺人放火當特務。相信歸相信,人家倒砸我們,我們無言以對。政府給三祖公平了反,你咋不告訴我們呢,因為這樣,族譜也才出了岔子,你說你幺老輩沒有責任嗎?
坦率說年輕后生的話多少擊中了我,我一時有些語塞,但這個時候我可不能被一個雌黃少年給夯退了。我怒視著他,小子你溝子還是青的,你懂個球,你們整的是族譜,叫家譜你懂嗎小子?家里人的事,你去弄那個誰革命誰反革命干啥?那個年代的事,人人都他媽發了瘋了,誰革命誰反革命誰說得清,要不然,“文革”期間躺在重慶沙坪壩幾百武斗者的尸骸,咋沒弄進烈士陵園里去?
高干也瞪了年輕后生一眼,說秀才別再說了,幺老輩說得在理,是我們沒弄好,我們回去商量,看咋想辦法解這個扣兒。秀才撐起身盯著我,嘴唇翕動欲言又止,然后沖門而去。其他人也起身向我道了別,魚貫而出。
我久久陷在沙發里,眼望門外,整個人一動也沒動。我在生氣,卻不知生誰的氣。
母親又打來電話,叫我晚上到她那兒去一趟,有事要跟我商量。她竟然是問我族譜的事是不是算了,他們也弄得挺辛苦的,那么厚實的一本書,出一兩處錯也算稀松尋常事,千層鞋底總有兩塊破布,萬仞高墻哪能沒個沙眼兒,讓他們彌補一下就行了,再說我們也有責任。我問高干來過了?母親目光閃避著我,說不是他們的要求,是我想起來的,都是一家人,別把事情弄得太難堪,讓外人笑話。我說你不是經常教育我一字值千金嗎,你忘了?這族譜中的錯也算稀松尋常?母親瞪了我一眼,說還不是你整出來的紕漏!
父親在我幼年記憶里投下的印象好比沙灘上的畫,經不得時間的淘洗,所以他在我生活中差不多只是一個符號。他生前的東西全部被紅衛兵抄家時抄走了,包括他的照片。幸好還有關于他的故事,吉光片羽般保留在母親的腦子里,我才能夠藉此還原他的形象。他向往光明,卻死在一片黑暗中,終生背負著“國民黨特務”的惡名,他內心有多少的不甘,我雖不能切身感受,但作為他的兒子,我有責任為他追討公道。
在巖腔里躲過一個冬天后,父親恢復了強壯的體能。他自己動手夯土筑墻,在江邊修建了三間土墻茅屋。在彌漫一屋的土腥味兒和茅草氣息里,他們迎來一聲響亮的嬰兒哭喊。新生命是伴隨大食堂解體而降生的,帶給了這個家庭以嶄新的希望,我父親的活力得以強勁煥發,家庭的物質條件也有所改善。茅屋里的生活很簡陋,但恬靜而溫馨。
抄家的事發生在一個非常炎熱的夏天,太陽已經西下,江面上風平浪靜鋪灑一層血紅。沿江馬路上有三三兩兩的年輕人過往,他們面色疲憊,目光卻如鷹隼般犀利。中國土地上正在席卷一場史無前例的風暴,這些年輕人就是這場風暴狂熱的追風者。那時我大概正和高干這些小伙伴在江水中嬉戲打鬧。江邊的男孩子差不多都在江水中泡著長大的。呦呦鹿鳴般的童年,我們對已然狂飆突起的運動渾然不覺。我母親在茅屋里擇花生,等待父親的歸來。父親一大早出門,去參加一個在區公所召開的重要批斗會去了。母親下午向生產隊長請了假,留在家里守候,她可能得到了某種不祥的預感。一群戴紅袖套的年輕人沖進家來,他們的軍裝軍帽都被汗水濕透了,蜿蜒著白色的鹽霜。母親認得紅袖套上的“紅衛兵”三個字,就躲到一邊不再動了,任由他們見箱子就撬見東西就砸。這是父親教給她的保命哲學,任何時候保命為上。紅衛兵洗劫了我們家里有價值的東西,包括我父親所得的勛章,還有那面盾牌,然后朝母親吼喊兩句口號后,絕塵而去。
我母親發了一會兒呆,開始耐心拾掇狼藉一地的家什。我的幺舅娘,就是母親小弟弟的老婆,從上壩來看母親。我出生以后,母親跟她兩個兄弟就和解了,我們家因此也得到了她娘家人不少資助。幺舅娘說,紅衛兵把一大塊鐵皮子扔隔壁家的房檐下了,她好像在我們家看到過這東西,擔心我們家出事了,才趕過來看看。我母親一看是那塊盾牌,情不自禁流了淚,哽咽著說不出話來。幺舅娘放下盾牌,又說,聽隔壁鮑三娘說,今天區公所的批斗會鬧得很兇,紅衛兵打人了,出手很重,都往死里打。沒等幺舅娘說完,我母親慌了,跨出門就沿著江邊馬路往上游跑。她風一般掠過行人,激起一路的驚愕之色,雨點似的步履砸出一尾淡淡的塵煙拖在身后。在遠遠的一處竹林下,她看到了我父親的身影。他坐在那兒,似乎累了歇口氣。母親心里一陣寬松,可走近一看,就哇地哭出聲來。父親垂著頭,眼神已經恍惚迷離,嘴角有一絲一線的污血往下巴游走,染黑了他面前那塊寫著“反革命分子、國民黨特務”的木板,整個人已經完全被打變了形。那晚,伴隨著孤兒寡母撕心裂肺的嚎哭,父親咽下了最后一口氣。縱然深諳保命哲學,險惡世道之中,他仍然無法保住他自己的命。
我從杏家壩出來打工之后,就開始向國家領導人、中央軍委、民政部、省委書記、省長等寫申訴信。我把父親的故事及冤屈一次次書寫成紙,往那些我能想到的有權有勢的人物和部門寄去。記不清多少次寫到了天明,也記不清多少次寫到了我手腳麻木,這樣寫了整整十年。十年中我寄出了上千封信,每封信寄出前我都吻過,希望它能夠給我帶回福音。但滿懷希望寄出的信杳如黃鶴,所有的努力都毫無音訊,還不如把一塊石頭扔進河里,至少能夠聽到聲響看到水花。我絕望了,母親也不再催我。
就在我完全放棄了努力的時候,希望卻如一道閃電,從天空拉到了我面前。雖是初春,但那天的陽光明媚得有點烤人。那時我早已離開了杏總裁的公司,在現在的公司做項目經理。我正在鋼筋叢中抽查鉚鉤和焊接的質量,有兩個神秘客人到工地上找我。我從運材料的升降板上下來,一眼就看出來人氣度不凡。他們問,你叫杏秋實?我點頭,心里有種震撼在醞釀。他們又問,你父親叫杏家峻?我又點頭,心里一個驚雷炸響,父親終于被人想起了。他們沒有多說什么,要我下班后到他們住的賓館去面談。晚上,我見到了少校的兒子,一個又矮又胖又黑的生意人,與想象中的少校判若兩人,很有點像老家鄉場上的鄭屠戶,談吐卻很有涵養。我們談得很多,談得很久。看得出,他有些激動,說到少校時眼里幾次閃動了淚花。分手時,他拍著我的肩說,小兄弟,我們一起努力,我們父輩的冤情一定有洗雪的一天。
后來我又去找了兩次少校的兒子,一次在省城一次在京城。隨著他的奔走,少校和我父親的冤情漸漸被揭開。簡直又是一部懸疑小說的題材,但已經不是我這篇小說能及。概括地說,當時空軍某部有人想捋掉少校,原因不詳,便拿他開刀,還有更高層神通廣大的人物參與其事,通過香港到臺灣,提取到國民黨的核心機密,證明少校是國民黨情報機關安插到軍方的臥底,帶了使命來大陸的,由此鑄成少校是國民黨特務的鐵案。我父親是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蹚進了這趟渾水。再加上杏家壩的檢舉材料,父親當然就成了國民黨特務。少校的兒子有些灰心,他說如果那份國民黨黨部的機密件無法推翻,他父親的特務案就推不翻。他說這話時,眼里又閃動了淚光。我的心也跟著發冷,后來就很少再跟少校的兒子聯系了。
父親的冤案昭雪的曙光,出現在一個臺風即將登陸的日子。每到夏天,南方小城總是被臺風無休止地驚擾。那天下午天空陰云密布,所有的野外作業都停歇了,我窩在家里自行設計新買住房的裝修,接到了少校的兒子從北京打來的電話。他在電話那頭的聲音完全在喊叫,說他父親的案子澄清了。臺風即將到來,手機信號很差,我急得滿屋子轉,才斷斷續續聽明白了他說的話。他說國民黨敗選,陳水扁上了臺,國民黨的一些機密陸續解密了。當年他父親在國民黨黨部的檔案,是少校起義以后臺灣方面臨時偽造的,這是一種反間計,目的是借助大陸內部力量消滅這些叛逃者。
窗外下起了大雨,雨點打在玻璃上發出轟隆的聲響。我臉貼在玻璃上,望著窗外的迷蒙雨幕,內心又空洞又荒涼。一直以為父親的冤情有著磐石般的驚天內幕,當真相大白時,原來真相竟是如此的瑣屑和無聊。
幾個月后,我從縣人武部部長手中接過了給父親的平反通知書,還有一小筆撫恤金。部長問我,要不要去竹葉灘向群眾宣布一聲?我心里仍空落著,荒蕪著,說算了吧,他們那一輩兒都死得差不多了,剩下的竹葉灘人沒有誰記得他的。母親因為這事,流著淚跟我吵過幾回,說我太不懂事,咋不讓他們去宣布呢,還要他們開個平反正名大會,你父親死得那么冤枉,他在地下有知也閉不上眼睛。晚上我果然夢見了父親,英俊挺拔一個帥哥,兩眼炯炯有神,背景是藍天白云,我想一定是我父親了。他怔怔地看著我,突然張口朝我吐來一口飛沫。那飛沫迅如利箭,正中了我的眉心。我一嚇就醒了,第二天起來一看,眉心有些發黑,還隱隱作痛。這下我真的被嚇住了,趕緊收拾行裝趕回老家,準備了三牲酒饌,跪到我父親墳前,燒香化財磕頭禮拜,還把那份平反通知書的復印件燒給了他。后來我沒有再夢見父親,我想他是寬恕我了。但我仍然不想讓竹葉灘人知道我父親平反的事,我認為他們不配。
高干打來電話,言辭閃閃爍爍,是想請我回杏家壩去商量。我說我正忙哩,有事你們自己來,就掛了電話。高干果然來了,沒有帶那幫頭人。他說他們回去就挨家挨戶收族譜,絕大部分都交了,但還有少數人家聲稱丟了,可能不愿交。我手指隔空戳著高干的鼻子說,這些都是你們的事,跟我說行或不行都沒用,我必須看到這三百本族譜化為灰,一本都不能少。
6
過完春節,南方小城已是一片花紅葉綠。雨季未到,氣溫不高不低,土建工程正好加緊施工。房地產大熱,公司的工地遍布小城。我忙碌起來,像個車轱轆般在小城四周沒日沒夜地轉動,竟把族譜的事給忘了,直到服侍母親的劉嫂給我打來電話。劉嫂語氣有些不安,說老太太回老家了,老太太還不讓她告訴我,但她想來想去,覺得應該給我說一聲。其時我正在質檢站查看混凝土強度的檢測結果。這是我的工作方式,我從不看那些項目經理給我的表冊,而是直接從質檢站提取數據。天下熙熙皆為利來,沒有誰絕對可靠,相信自己才能盡量避免被人忽悠。接到劉嫂的電話,我一時沒能回過神來,老太太,誰呀?片刻后恍然想起,就是我母親,這才大急。掐指一算,快清明了,這個老太太,一定沖著首屆清明會去了。
母親幾次提到要回去參加清明會,都被我搪塞了回去。她看我態度很硬,也沒再說什么。我以為她打消了這個念頭,沒想到她竟來了個暗渡陳倉。劉嫂說老家有個年輕人專程來接,老太太很高興,生死要回去,勸也勸不住。這一定是高干的爛點子,一定是收族譜不成,在我這里繞不過去,轉而想通過我母親來斡旋。哼,他可真是得了他爹的真傳,當年老村長就是這號人精,有一肚皮的五行八卦陣,世間萬事都在他的算計之中。我立即打電話給高干,問族譜收齊沒有。他又支支吾吾。我沖著電話喊,高干你給我老實講,我說的事究竟辦到沒有?高干愣了一下,說,幺老輩,還沒收全,你回來吧,回來好商量些。我罵了一句,商量個球,就掛了電話。看來我不得不親自出馬了。老虎不發威,人家以為你是病貓。以我母親的善良,她很可能被高干的花言巧語說動心,結果就不了了之了。何況讓一個七十幾歲的老太太遠行,我能不擔心嗎?全世界的人我都可以不在乎,唯獨不能不在乎我母親。
的士走到杏家壩橋頭,我對司機說,就這兒吧。司機剎了車,伸長脖子往前望了望,又轉頭朝后望了望,眼神日怪地看我一眼。我付了錢,鉆出車來,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就看見了小河里那幾個孤零零的跳礅兒,依稀還有騰越的身影在水面上閃動。每次回來,我都會在這里發一回呆,大約人上了年歲的原因,對過往種種總是情有獨鐘。一場春雨過后,陽光潤潤的,像剛從河里打撈上來的一蓬蓬水草。我在橋上佇立了片刻,大口地吸著帶著水草味兒的空氣,出了一會兒神,然后背起背包,扒拉開一世界茂密如林的陽光,甩開大步往杏家壩走去。
一輛長安小面包車哧地一聲停在我身旁,車上跳下秀才,驚叫一聲,幺老輩,我們正要去接你哩,你咋都到這兒了?我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面包車,說不用了,仍繼續往前趕。秀才跟過來,說上車吧幺老輩,你一個人怕會迷路的。我輕蔑地瞟了他一眼說,腳窩子有多深,還會淹死人不成?秀才笑笑說那我陪你走走,就朝面包車揮了手。面包車掉頭往前開走了。
清明節將到,空氣里散落著稀疏的鞭炮聲。秀才拉扯過我的背包自己背上,然后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我閑扯。我卻一直默著,懶得接他的話茬。老實說,如果不是秀才引路,我可能真不知道該往哪兒走了。十年光景,杏家壩的道路變寬變直了,房子也變整齊了。雖然這些用廉價瓷磚包裹的房子在我眼里相當粗糙劣質,但畢竟與記憶中滿世界歪歪扭扭的土坯青瓦房很不一樣了。
我被秀才引到一處整潔的農家院落,門口停著剛才那輛長安小面包,有嘰嘰喳喳的人聲從院里淌出來。院外是河岸的歪脖古柳,這里過去是算子二哥的家。我問秀才這是哪兒?秀才笑笑,卻答非所問,說三祖婆在樓上休息哩。他說的是我母親,算來他是我母親的曾孫輩了,但我并不知道他是哪家的孩子。寬寬綽綽的院子里,一大群人分成幾撥在忙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見我就喊幺老輩,仿佛我的臉上刻了這三個字。秀才帶著我一路介紹過去,我卻一個也沒能記住他們是誰。堂屋里也有幾個人,我仔細看了,多是上次高干帶來的那幫頭人。他們默然地坐著,表情與屋外的大群人相比,非常例外。我跨進屋時,他們黑白方圓的臉才活泛起來,蕩漾了熱情和驚喜,都起立招呼我。
進屋剛坐下,頭人們立即給我看了屋角八仙桌上碼著的一大桌書,正是那些收回來的族譜。族譜在陰暗的光影里擺放很整齊,像一塊天價切糕,還飄散出一屋子的油墨香。頭人們說差不多都收回來了。我問差不多是差好多?頭人們就啞了聲兒。秀才說,不瞞幺老輩,還有六戶人沒交。我問是不是他們有什么條件?這回秀才也沉默了。這是我想到的,杏家壩人縱然有錢,比起城里人,卻仍然算窮人,想借機訛幾個銅板也是人之常情,尤其應該是杏家壩人的常情。我正想說,如果他們有什么條件就開個價好了,這時外面傳來一陣嘈雜,把我的話堵在了喉間。高干進了院子,后面跟著一撥人,風風火火吵吵嚷嚷,像一群打劫歸來的綠林之徒。人流涌進了屋子,卻一下靜了。高干睖著眼喊,現在幺老輩就在眼前,你們有屁就放。又是一片麻黑麻黑的靜。有人走上前來,對我說,幺老輩,你終于回來了,這是我們杏家的族譜,我當面給你。說話間,他從腰上抽出一本已經有些皺的族譜,粗黑的手掌撫平了封面,端正地放到我手里。然后又有五個人上前交了族譜。高干喊起來,噫,你幾個日怪,屁股要幺老輩來打呢?我說破了嘴皮,你們都不交,一見幺老輩就變乖了呢?幾個人嘿嘿幾聲,說幺老輩都回來了,我們還有啥好說的呢?
院子里架起了火,兩個人抬了八仙桌,一桌子族譜穩穩地抬進了院里。這時母親從樓上下來,她可能被吵鬧聲驚醒了。她踱著碎步直溜溜地走到我面前,不由分說抓住我拉到屋角,壓抑著聲音急切地說,算了吧秋兒,新嶄嶄的書燒了多可惜呀,讓他們把錯了的地方撕了,再貼一頁上去不就可以了。我正要說話,高干似乎知道我們在談論什么,走攏來說,三叔婆這事你別再操心了,書是肯定要燒;你說的辦法我們也議過,長輩們都說一本族譜總要管幾十年,如果弄出來就是修修補補的東西,實在寒酸了,也不吉利,都贊同重新校訂印刷;何況三叔公的事,必須在族譜里有個正正規規明明白白的交代,這是杏家壩所有人的責任。母親嘴唇動了一下,默然坐到椅子上,目光垂到了地面。我知道她內心的不忍,正石頭一般壓榨著她的善良。
高干在神龕前燃了香,向列祖列宗禱告了將焚毀這一批族譜。其他人都圍立他身后,靜靜聽他把原因過程等細細說完,然后眾人紛紛上前作了揖,走到院里,走近火旁,神情肅穆,一本一本將族譜投進火里。忙碌的人都住了手腳,盯著火堆出神。院里突然很靜,只有旺火燃燒的烘烘聲,還有稻草木屑燒出的氣息,在熾白的陽光里紅艷艷地漫開。
母親仍坐在堂屋里,神色很鎮定甚至很肅然,對我的進出完全熟視無睹,仿佛我是一只不值她抽一巴掌的蚊子。我落了座,仔細看了她的神色,估摸她還纏繞在某種情緒中,她卻恍然大悟似地小聲對我說,快去看看算子二哥,他一直在等你回來哩。
我在算子二哥的床前見到了他,原來他就是秀才的爺爺,杏家人稱阿公。他拼命想撐起身來,但衰老已經堅硬地嵌入了他的身體,他努力了兩三次,最后還是失敗了,只能躺著跟我說話。他拉住我,在我手掌上摩挲不止,聲音蒼老而沙啞,像一塊已經朽壞的抹布,說,回來了,回來了,好,好!我有些感動,也抓住了他樹根一般骨感的手。
如果朋友就是那些在你倒霉的時候,明里暗里都不會踢你屁股的密切接觸者,那么算子二哥可能是我父親生前在杏家壩唯一的朋友。在我父親被押解回鄉時,算子二哥已經是竹葉大隊的會計,算得上是杏家壩的高官了,卻敢于跟“國民黨特務”混在一起。后來他又做了大隊黨支部支委會秘書,便是進入了竹葉灘政治權力的核心圈層。因為他的通風報信,我父親才屢次在驚濤駭浪到來時表現得處變不驚。但算子二哥后來卻因此受了牽連,被黜為庶人。我母親說起這事,每有內疚之色。
算子二哥又想撐起身。我跟秀才合了力,才讓他坐了起來。我遞了一壺水給他,他喝了一口,喉頭咕嚕一聲,然后就咳嗽起來。秀才輕捶他的背,他才慢慢緩過氣來,又拉住了我的手用力捏著,仿佛是抓住一根支撐身子的拐仗。他說老幺你不該記恨杏家人,也不該記恨老村長。我本要說話,卻把已到嘴邊的話吞回肚里,我想聽聽他到底要說什么。算子二哥又輕咳了兩聲,喘了一會兒氣,接道,老幺你看我都是這樣的人了,不會騙你,當年你爹回鄉探親,老村長是全程陪著他,后來部隊上有一封信來調查你爹回鄉的表現,當時我還沒有進入支委會,我剛入黨,但支委會開會是討論了這封信如何回,后來這封回信是我親自謄抄的,因為其他幾個支委委員字寫得不好,老村長就讓我來謄寫,還要我發誓保密,我現在都清清楚楚,信里絕對沒有傷害你爹的字眼兒。杏家壩另外還有沒有其他人寫檢舉信,我不敢保證,但我想老村長應該不會。這些事,當年我跟你爹也說過,他也相信老村長不會。至于你高考的事,你也不該怪老村長,大學也是來了一封外調函,調查你爹是不是國民黨特務。他們可能是得到了舉報,但究竟是誰干的這缺德事,很難查證。那時我是支部副書記,支委開會研究了整整一天如何回這封函,意見分歧很大,有人主張回說沒有這回事,有人主張不理睬,但作為一級組織,這都是違反原則的事。老村長也沒有辦法,后來只能如實回說有這回事,但很可能是冤案,組織已經啟動平反調查了。回信中還對你的表現專門給了一個說法,就是希望你爹的事不要影響了你的前途。之后老村長還是覺得不踏實,專門帶著我去了一趟縣招辦,給他們送去一封支部的公函。招辦的人說,他們也沒有辦法,因為招生是學校做主。我們懇求他們按我們的公函,向大學推薦杏秋實同學,他們磨不過我們,只好答應了,但做沒有做,我們就不知道了。
算子二哥說話時,好幾次被猛烈的咳嗽打斷,氣喘得很急,仿佛有一只手捏著他的喉嚨。他的話便時斷時續,時高時低,仿佛跌宕綿延的岷江河岸。我很擔心他咳得再猛一點,身體就會散架了,便撫著他的手背說,二哥你好好將息,等你身體好點,我們再聊。他仍死死拽著我的手不放,大口地喘氣。我看著秀才,說讓你阿公休息吧。秀才就要過去扶他。算子二哥甩手打開了秀才的手,眼里突然涌出淚來,聲音哽咽得有些嘶啞了,說老幺你不知道,包括老村長在內,我們這些人內心都一直悲著淚,雖然不是我們下手害的你爹,還有你,但我們作為杏家子孫,眼睜睜看著杏家人遭罪,卻幫襯不上一點點,內心一直負累啊!算子二哥又猛咳起來,咳得翻了白眼仍轉不過氣。趁著秀才幫他捶背撫胸,我走了出來。外面是暖風熏得游人醉,我內心卻拔涼拔涼的。在這人世間,很多真相就像人的腸肝肚肺,你看不見時,它充滿神秘和誘惑,但當你能夠一目了然地透視清楚時,結果與你的想象相去甚遠,把你原本齊整的心境弄得一地雞毛。
第二天是清明節,我同母親一早就去祭掃父親的墓。母親站在墳前就止不住地流淚。我很擔心她的身體,焚香化財叩拜之后就想扶她離開。她抓住我說,跟你爹說說話呀,你十年才回來一次,一會兒都耽擱不起嗎?我四下望望,說娘,這里既無飛鷹也無走兔,我跟誰說話?母親哭了,說你這孩子咋這么不懂事哩,你爹就在這兒,他一直在聽一直在看哩。現在杏家壩所有人都知道了他的冤情,立馬還要把他的冤情寫進族譜,清明會還要專門向列祖列宗禱告,你總得告訴他一聲兒呀。坦白說,這一刻,我也流了淚。我已經很少流淚了。在城市的鋼筋混凝土間穿行,你每天都會遭遇千奇百怪的世相,砂輪一般打磨著你的心,讓它越來越堅硬,也越來越冰結,你的淚點因此提高了,最后你無淚可流了。母親哭泣和責罵我的那一瞬,我真切地感受到了父親靈魂的存在。他的靈魂就附在林梢之上,樹葉之間,花草叢里。我仿佛看到了他,依然帥氣逼人,一直微笑著,也一直期待著,四十多年了,期待著一條遲遲未到的消息,那么癡情,那么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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