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的一個大躍層,露臺有好幾處,面積占了一多半。朋友說不太劃算,但這正是我看上這套房子的原因。
在露臺上我有很多盆栽花,隨便說幾種吧。
有一種花叫朱頂紅,花是一根長長的花桿上四個方向各開一朵,像往八面呼喚的高音喇叭。
去年我給朱頂紅剪根。為什么要剪根?根不是負責吸收營養的嗎?對,但它本身也要消耗營養。這就像政府,是管理社會的,但也要社會來養活。也像我本人,教師,是培養學生的,但也要學生來養活。
我把朱頂紅從盆土里取出來,發現它們的根系太龐大了。整個花盆都被根占滿了。你只要看見盆土在莫名其妙地升高,滿出盆沿,那就是根在自我膨脹。
我理解這一切。這合于天性。任何人都首先要發展他自己,然后才來負那些各式各樣勞什子責任的。我一邊這么快樂地想著,一邊開始剪除多余的根。
我的錯誤在于,我以為應該保留的是粗大的主根,事實上對整個植株起作用的是那些須根——纖細不起眼的,就像男人胡須的。我把胡須——剃光了。主根嘛只把太長的剪短了一點。
接下來我慢慢地發現不對勁了,在往年該打花苞的時候它們全體沒有動靜。花苞,才從鱗莖冒出來的時候就像女孩子染成紫色的小小的尖尖的手指甲,非常可愛,成了我一種春天的盼望。這年春天無蹤影,我只有納悶的份兒。
四月下旬,應該是它們一齊綻放的時候,還是影子也不見。我端詳著它們,這才開始懷疑弄錯了根。
我向學校的花工討教。花工笑得不可收拾,他說你以為干活的是大官呀,干活的是小兵嘛,沒有兵,當官的什么也不是。現在你只能等著明年吧,他說,如果死不了,也要明年才能開花了。
我沉默了。
花工見我這個樣子,就說,如果你向它們說說話,表示歉意,每天都要說,要真心實意,或許他們能夠原諒你,不死去。
我理解花工的意思。事實上這些年來我也感覺到了花草是什么都懂的。說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那是人類早期的無知。
我開始向我的朱頂紅們——有好幾盆呢——道歉。我站在它們面前,真誠地懺悔,然后給他們拉小提琴。拉得最多的,是《圣母頌》。
三個月過去了。在炎熱的七月的一個早上,我偶然的一瞥,一個景象把我驚呆了:朱頂紅們打起了花苞。再看,是真的,仍然像女孩子染成紫色的小小的尖尖的手指甲。
它們原諒了我!它們立刻就原諒了我!它們完完全全地原諒了我。我不禁熱淚盈眶。
七月底,在別人家的朱頂紅花早就了無蹤影的時候,我的朱頂紅開花了。
但是,到底是受了“根本的”傷害,花桿只有半尺高。本來應該是有兩尺多高的。
鄰居們很吃驚,以為我培育出了新品種,紛紛前來討教。我如實以告,同時勸告他們不要做這個試驗。
我的石榴是果石榴(有的石榴是只開花不結果的,叫花石榴),雖是盆栽,倒是挺能結果的。它是我家的元老,這或許是個原因。最先來到,得有所表率。我能隱隱地感到草木之心。
最大的果子比網球還大,完全可以吃,雖然有點酸。平常每年結十多個,最多的一年結了35個,那可真是碩果累累壓彎了枝條,我還得用竹竿去撐。
鳥兒要來吃我的石榴。最愛來的是畫眉,有一對我都認熟了。先,是雄的飛來,警惕地四顧,確保沒有危險后,喚來雌鳥。雌鳥一來,只選那最大的啄食,看也不看雄鳥一眼。雄鳥則在一旁放哨。我隔著門上玻璃窗看著這一切,嘲笑那雄鳥并沒有發現最大的危險——人——就在咫尺之間。
雌鳥吃夠了,閃電般自顧飛去,仍然不看雄鳥一眼。雄鳥猶豫片刻,把雌鳥吃剩的啄了幾口,飛快地尾隨而去。
這讓我想起在嘉陵江上看打魚。漁人一網下去,打來一條鯉魚。漁人說這是條母的,那么公的還在原處。又一網下去,果然又是一條——公的。
漁人說,魚性如此。鯉魚總是成雙出游的,如果母的不見了,公的一定在原處找尋,不會離去的。我問如果是公的不見了呢?漁人答母的趕緊逃走。我說母的好不仗義。漁人淡淡說道人家要保護遺傳。
其實我哪里不知道這個道理呢?保護雌性就是保護物種嘛。所以我很是贊成那條口號:關愛女孩就是關愛民族的未來。這是在一個偏遠的山區里看到的。
我在一個舊木箱子里栽上了美人蕉。后來不知從哪里飛來胭脂花的種子,競爭就此開始。
春天一來,美人蕉開始發芽,很快就長成齊刷刷的小樹林一般。但當胭脂花也竄出土以后美人蕉的生長就給抑制了。美人蕉的不滿和不甘是可以窺見的,胭脂花的不管不顧也是可以窺見的。我決定任其自然。
每一年的情況都有所不同。有一年美人蕉給弄得好像要死去了,但是第二年它們似乎找到了什么辦法,突然一下欣欣向榮,而胭脂花手足無措,長到一半就不能長了,零零星星開了幾朵花。
曇花呢,所謂曇花一現,也不是真的一眨眼,其實還是要開放一個整夜的。從打花苞開始,你就要看它。到了有一天,像鵝鴨蛋那么大的花苞的尖端開口了,你就應該知道今夜曇花開了。但有時候你會忘掉,次日清晨,你來給眾花澆水,無意中一瞥,看見初謝的曇花耷拉著,像一塊剛從泥里撈出的玉,像一支剛剛狂草完畢洗凈掛墻上的大毛筆,當然也像一個大大的驚嘆號——驚嘆號又叫感嘆號——你的沮喪絕對無法形容。
最為壯觀的一年,是我家的露臺上同時開放了9朵。一樹曇花多年了,花苞打得多不難,同時開放殊為不易。我打電話招來朋友,午夜圍坐飲酒,直至它們開始凋謝。
曇花極有個性。有的故意往墻角鉆,你不去用心查找就會錯過了它。有的偏不讓你看到它開放的過程。不是說酒飲微醉花看半開嗎?但你守著它的小開口,它久久沒有變化。你耐不住了,去做點小事,或者上個衛生間,等你一回來,它已是盛開了。它就專等你離開那會兒來開。這種刁鉆固然讓人驚異,同時也讓人習慣了低頭。
曇花是可以入菜的,煮在肉湯里極為鮮美脆嫩。
在露臺上我隨意到處堆了一些土。天長日久到處長滿了野花野草。那種意趣無法形容。我對它們的喜愛絕不亞于我的親手所栽。
我常常在露臺上一呆就是小半天。有呆在大自然里的感覺。我當然知道這是虛擬的大自然。但是虛擬有虛擬的作用。人事實上不可能長久地呆在真正的大自然中。我是有了很多次的體驗才相當驚訝地發現了這一點的。那一年我在新疆的禾木(張藝謀在那里拍了《英雄》),感覺宛若仙境,決定長住,但住了三天,一切見慣不驚,遂打道回府。從此認定人類終究是離不了都市的。
露臺上這個虛擬的大自然每天都在變化。看到這些細微的變化你心里就會有各種各樣的想法。這些一言難盡的想法是人生的極致樂趣,而且一切來得成本很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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