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村里,村長最先買自行車。他又高又瘦,還有點駝背,騎上車,就像在車上插了一根被風吹彎的竹竿。不過,村長騎車倒是一絕。不滑行,不給自行車準備時間。車停得好好的,他猛地一蹬,車突然竄出去,像是讓他嚇跑了。等車快要不動了,他又蹬一下,車這才正式跑起來。
我家后面是一段爛路。路面坑坑洼洼,村長騎到那兒,騎不動,抬頭看見我蹲在門口下六子棋,就喊:春娃兒,來給老子推車!聲音打雷似的,把樹上的鳥都驚飛了。我只好走過去。我愛下六子棋,沒有一個伙伴是我對手。每一盤,我都扭住他們不放。伙伴說,竹竿來了,快跑。我沒理睬,伙伴自己溜了。每次,村長看見的都是我,他還以為我在那兒等著推車呢。母親不滿說,你娃咋那樣瓜呢。工作后,領導叫干啥我就干啥。妻子也埋怨,咋那樣瓜呢。在她倆眼里,我就是一個笨蛋。唉,提起這些我就傷心。
我弓著身子,雙手抓住自行車后架,使勁推。勁使大了,放了一個響屁,村長在車上哈哈大笑。有時,他也放屁,但他就不笑了。村長吃了好東西,屁臭烘烘的。我憋住氣,越憋力氣越大,很快把自行車從坑里推出來。村長表揚我力氣大。其實,那是他的臭屁威力大。
村里的路是村長的,他騎車天天亂走。自行車,不正是自己想咋走就咋走的車嗎。村長隨便把車頭一拐,就拐進別人家里了。即使拐錯了,也不倒回來。那些年,村里的雞魚鴨鵝,不少是替村長養的。村長早上出去,晚上才醉醺醺騎車回來。
不知從啥時起,村長的車胎開始被人放氣。有時前胎,有時后胎。一般不同時放。因為兩個胎沒氣,陪村長喝酒的男主人就要幫他扛車回家。下棋時,我得知這些缺德事是一群小伙伴干的。伙伴們一個個比猴子還瘦,做夢都想吃肉。可村長吃了那么多,也不見他長了啥肉,真是糟蹋好東西了。伙伴們氣不過,就偷偷下了手。
但是,小孩們的這些小動作咋能難住村長呢。第二天,他給車打足氣,又照常出發了。有一回,父親和母親吵架,村長趁機拐到我家里。看到他,父母親趕緊不吵了。但村長仍然不走。沒辦法,父親把家里那只黑母雞殺了。那只雞,兩三天生個蛋。蛋由我和奶奶分著吃,蠻香的。我沖上去保護雞,父親一把推開我。雞肉香氣四溢時,我把村長后胎的氣放了。吃完飯,村長騎車,前胎上了路,后胎卻歪在一邊。村長趴在了路邊的一叢木槿花上。夜色中,看上去不大像人,倒像是誰晾丟了一套衣褲。父親上前扶他,村長喊不要動。過兩三分鐘,空中似有一雙大手提起衣服,又提起褲子。等村長站直,再幫他套在身上。父親堅持送村長。我負責推車,車一扭一扭地跟著。還好,村長欺負我,車就沒再欺負我了。村長問是不是我干的。我沒敢吭聲,一顆心怦怦直跳。后來,我又在不同的地方給村長放了幾次氣。放完氣,我感到快樂,有點放上癮了。
多年以后,村干部換屆。有人舉報,某某人的小孩是村長的兒子。大家一看,真的很像。男孩小我好幾歲,和我玩過玻璃彈子。我贏了好幾顆。彈子中央有兩片葉子,漂亮極了。但了解他和村長的關系后,我就不和他玩了。
村長是哪次拐錯了路,才有了他呢?我們沒問,大人也不說。如果真知道,我們全村的小孩提前就把村長的氣放了。前胎后胎一起放,讓他沒辦法拐錯路。我們說到做到。
卸任后,村長每天騎車去鎮上茶館喝茶。直來直去,再也沒拐錯路。可見,喝茶比喝酒好。喝茶可以清心,還能夠明目。
二
新村長一上任,我就去鎮里讀書了。我變忙了,沒時間放新村長的氣。忙了些啥呢?忙著長胡子,給女生們遞了幾張紙條。有個女生,拿著鉛筆,在我的作業本上畫了幾幅人物畫,把我的心思畫亂了。但她畫完就丟了,剩下我一個人瞎忙。
月底,我還忙著扛三十斤米到學校換飯吃。每個月,父親給的五六塊錢,只夠吃素菜。可我想吃紅燒肉和豬頭肉。為此,我找了一些法子創收。一個不常用的辦法是幫人打架。我下手狠,打一次,別人請吃一回肉。但哪有那么多架可打呢。高二那年,好容易打了一個做小偷的同學,逼他請客。第一次喝啤酒,感覺像喝馬尿。一瓶能換兩三份肉,心疼了我好幾天。另一個常用的辦法是多扛米。比如,扛五十斤,多出的二十斤,便換肉吃了。這個辦法保險,家里沒人懷疑我多扛了米。如果不怕父親發現,我是準備扛上一百斤的。
扛了幾次,扛不動了。不光累,還一身臭汗。那個畫畫的女生,見了我就皺眉。我便去借自行車。村長自然是不會借的,我找我大舅。他在堰管會上班,有三輛車。可是,大舅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說車沒空。我不走,就留在他家堂屋里看電視,黑白的。三輛車锃亮,平行擺開,陪著我看。電視里的大俠打出一拳,三輛車映照出三個拳頭。加上我兩眼里的,一共五個。大俠打完了,大舅還是說沒空。我灰溜溜回家。路上我想,大俠的武功還是不高,不能一下打出六個拳頭。有第六個的話,打在大舅身上,把他打暈,我正好騎車。
收麥的那個月底,大舅家沒人,我推出車,回家挖空米壇,大概有七八十斤米。剛騎出門,就碰上大舅。我把車頭一拐,像當年村長拐錯路一樣,拐進路邊的溝里。村上泡麥田,滿溝的水。車入水后,還在往前沖。水面上兩只白鴨子以為我要走水路,拍拍翅膀,讓開了。我連忙撈起米袋。撈車時,大舅在岸上接車。罵了我一頓,他騎車走了。車一路滴水,像是在走一條新路。
我回家換掉衣服,向鄰居借了三十斤米,快天黑才扛到學校。那個月,吃肉的路,就沒走通。過一個月,我不死心,又去找大舅。他干脆把車鎖了。我繼續在那里看電視。不過,大俠刀來劍去,也沒把車鎖砸開。因此,我吃肉的路,就走得時斷時續。多扛了米,就吃。扛不動,便吃不上了。我像一頭聞到血腥味兒的狼,心被逗得癢癢的,總是不能吃個痛快。想來,村長當年,也是這種心思。
暑假里,我去另一個鄉鎮買海椒。市場邊停著一輛舊車,我把它騎走了。我老是忘不了吃肉的事情。我騎得很快,感覺背后有一雙眼睛。下坡時,突然發現,沒有剎車。我騎了輛啥車啊,既沒鎖,又沒剎車,整個一輛瘋車。下到坡的中段,車似要飛起來,我開始控制不住。我有點怕了,騎車在坡上亂走,一點不好玩。前年,鄰村一個人騎車賣雞蛋,就摔死在坡上。我還年輕,千萬別出啥事情。
車不知道我已經后悔了,還在往前沖,前輪撞上路中央的一塊石頭,變形了。后輪不服氣,想跳過去,把我拋向空中。落下后,不偏不斜,我跪在了石頭上。我站了一下,沒站起來,右邊膝蓋鉆心的疼。那痛楚,一輩子也忘不了。疼痛像被一根橡皮筋拴著,慢慢拉直,讓人以為快要過去。啪的一聲,又彈回來,縮成一團,從頭痛起。我跪了有二三十分鐘,不知背后那雙眼睛看到沒有。
車摔得不成樣子。軸斷了,三角大架也斷了。原來,車是摔壞過的,后來焊好了。再摔,又摔壞了。坡下一個修車的看了,直搖腦袋,沒修頭,賣廢鐵算了。臨走,還拍我肩膀,小伙子,命大。我沒賣廢鐵,把車堆在柴房里。
養了一個假期的傷,我又扛米到學校。畫畫的女生仍然皺著眉。我去大舅家,車鎖著,大俠還在打來打去。我還像一頭狼。但是,始終沒有變成狼。在我面前,柴房里的那輛車,把自己摔壞了。我又不是傻子,會跟著去摔,摔壞我做人的樣子。我總算聰明了一回。
三
二十歲那年,家里終于買了一輛新車。兩年后,一個女孩要搭車,我高興壞了。我和自行車終于又可以干點事了,盡管以前啥也沒干成。我們是在夏天戀愛的,女友一身白衣裙,像只白蝴蝶。萬綠叢中一點白,我一下把她認了出來。
到我家的路,也好認。在臥鋪橋車站下車,直走。到了我騎車落水的溝邊,再直走。走錯路,是到不了我家的。女友來了一次,就再沒走錯。
女友那時有點胖,比我還重幾斤。搭上她,我就沒格外帶啥東西。這樣騎車,輕快。趕場天,我們趕到鎮里電影院,看一些很老的電影。遲去一兩年,電影院便倒閉了。一場電影,稀稀拉拉只有幾十個人看,趕到的人并不多。有一場,竟然四個人。我們一對,另外一對。看完電影回家,車也輕快。車上多放了一部電影,電影又不重。
我還騎車追趕其他東西。有時看完電影,我們去吃冰粉。五分錢一碗,我能吃三四碗。騎到中途,尿急。女友看著車,我鉆進包谷林里,替人家澆包谷。每次澆的都是同一株。一個夏天下來,那株包谷長得又高又壯。我在后面追肥,追得它連偷懶的機會都沒有。
正追得起勁,女友卻突然跳下車。我嚇一跳,以為發生了啥事。那是有一回去她家,女友指著前面一個騎車的,小聲說,那是她的前男友。我一看,是個高大的胖子,當時就想追上去。女友攔住,讓他先走吧。不一會兒,胖子果然走得沒影了。我才松了一口氣。事后一想,多虧當時聽了女友的勸。否則由著性子追上去,兩輛車撞在一起,說不定就把愛情撞壞了。看來,雖然愛情的國度寬廣,但有些人是不能追趕的,有些路也不能騎車去亂走。
弄明白這個道理,我騎車小心多了。去女友家,中途的一個坡,比我摔壞腿的那個還長。每次到了坡底,女友下車爬山,我小心翼翼騎到山頂。等她爬上來,搭上她,又小心翼翼騎下山去。轉眼到了秋天,山風漸起。女友緊摟住我的腰,手臂剛好繞了一圈,像給我拴了一根溫暖的帶子。有了帶子拴著,我騎得更穩。坡路上的石頭和人,也讓我繞過了。
秋季開學,我去學校做了老師,女友繼續念大學。我搭她到臥鋪橋站,我乘汽車去轉火車,她騎車回她家。汽車開動,我對她揮手,她卻頭也不回走了。我不高興,寫信去問。她說,車技不好,要看路,就不看我揮手了。聽了她的解釋,我感到很慚愧。她做得對,還是看路要緊。我這個人,咋那樣小心眼呢。
又過了兩年,女友成了我的妻子。我和自行車真的干成了一件事。而且,還是一件大事。
四
工作后,學校離家近,我徒步走了十多年。路邊停滿電瓶車和摩托車,我也沒去騎走一輛。我的腿也好好的。假期回老家,騎上自行車出去,我常常想起一些舊事,想得入神而悠遠。
前幾年,家里修新房。為了騰地,兄弟把柴房里的自行車當廢鐵賣了。我騎過的,兄弟騎過的,一共好幾輛。
接到兄弟的電話,我好像聽見自行車在喊我的名字。喊得我心里酸酸的。但我在千里之外,啥也干不了。那些天,我一直在回憶里送別自行車。我去了很多地方。不用說,去的最多的還是臥鋪橋站。在那里,我和自行車一次一次分手,又一次一次不分手。
沒有自行車,我徹底成了“自行人”。以后的日子還長著呢,但愿,我和自行車都能走好自己的路。
責任編輯:卓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