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世上曾有過那么個時代,對口音格外細致。18世紀時,英國紳士、法國宮廷搞社交圈子,對言辭口音精益求精,對帶口音的莽撞青年,會邊搖扇子邊流露出高雅的不屑之意。19世紀的俄羅斯貴族,都講究萬里迢迢去法國,學(xué)一口巴黎貴族腔,才好回莫斯科或彼得堡,顯示“咱見過世面,不再是野蠻人了”。類似的,中國各朝都有“官話”制度,官員得去禮部習(xí)學(xué)禮儀,學(xué)口好官話。在那個時代,某種貴族口音猶如世襲的徽章,一張嘴就能顯出家世背景、莊園犬馬。所以達芬奇會自嘲說自己是senza lettere,即沒教養(yǎng)的人——雖然他英姿天縱,但的確不會希臘語,拉丁文更差,靠自修,還帶口音。
但這會兒,王政時代早已遠去,標準腔所代表的血統(tǒng)世襲,已成18世紀的遺跡。在這個四通八達的廣闊時代,口音變成了——隨你信不信——另一種色彩斑斕的性感。
在巴黎,你很容易聽見世界各地的口音。最好認的莫過于日本人。日語里面,出了名的少卷舌音——也不是全然沒有,但如果一個日本男人說話,常給人卷舌的感覺,會讓人以為是說唱樂手、不羈青年、一脫衣服露出紋身的幫派極道。如是,日本人說英語或法語,很是好認:舌頭直,不帶彎。
而一個美國人說起法語來,與日本人又走另一個極端。日本人說話如竹席般平整,美國人發(fā)音如波浪般翻卷。你會覺得他一句話百轉(zhuǎn)千回,繚繞打卷。嫵媚柔潤之余,每個詞的尾音都能把你卷得心猿意馬。說慣英語的人,說法語發(fā)r這個音,基本都是卷出來的。法語和英語的口音其實很難改,說短詞還罷了,說長詞,尤其是法語和英語里拼寫一樣的詞(比如最簡單的,information這類),很容易就露本來面目。
南亞人的口音也都很好認。印度人說英語或法語,滿嘴里跑舌頭,一激動就抒情顫音,很容易把一些爆破音發(fā)悶了,把薄的音發(fā)厚了——就像你問他要一片火腿,他舌頭一劃拉,給了你半塊火腿。泰國人說話,聲音打咽喉深處出來,自口腔和鼻腔同時往外發(fā),遠聽著甕聲甕氣的,像銅管樂器在試音。一個泰國或印度姑娘,聽聲音像阿姨,一看臉,纖秀嫣然,比聲音瘦弱多了。
法國人偶然也會拿口音說事,比如,正宗巴黎老師上起課,有時會輕描淡寫,說幾句里昂、諾曼底、馬賽法語,有哪幾個詞發(fā)音詭異,大家聽了一笑,作罷,也就算了。但除了學(xué)校教語音的老師,沒誰會特別在意口音字正腔圓。老師偶爾還會自嘲,說巴黎腔并不好聽,還不如意大利腔法語呢——所謂意大利腔法語很容易找到,隨意看出法國歌劇比如《卡門》,聽那些演員一路滾舌頭發(fā)音就是了。當然,人家可以說,那是為了唱歌嘛。
在美國闖世界的印度高管,通常都保留著一口滿嘴跑舌頭的印度英語。意大利人說起法語來舌頭不打卷、小舌音瞎蹦達,還常能讓法國姑娘心一起跟著跳起來。巴西人說法語一緊張?zhí)貏e像在囁嚅,但比起脆生的巴黎法語,反而顯得溫厚可愛。這就像中文里四川話起伏悠揚、蘇州話細致輕軟、北京話里的兒化音吞吐渾成,各有所長一樣。口音就是異域風(fēng)情,而且是個最簡單的開場白。
“你口音很像哪里哪里的?”
“對,我從哪哪來。”
“啊,我一直聽說但沒去過,你那里怎么樣?”——
那,一段美好友誼,就此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