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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風沙

2013-12-31 00:00:00骨紫
男生女生(月末版) 2013年12期

深山夜涼,屋里只有一點燭光微弱地搖曳。

謝雪泥臨窗悵立,荊釵布裙也難掩佳人之美。手里拈著他留給她的信,謝雪泥只是怔怔地出神。不知為什么,心里竟浮現出蘇子瞻的詩來。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人生到處知何似?這人生荒唐,究竟像什么呢……

兩年前的八月,謝雪泥正值碧玉年華。

夏暑已退,秋高氣爽,正是江南舒適愜意的時節。可因為爹爹拒絕了心上人姜家三公子的提親,謝家小姐空對著蟹肥桂香,依然煩惱郁悶,愁緒萬端。

時值蒙古人入主中原,建立元朝,按征服的次序把國民分為四等統治:蒙古人、色目人、漢人、南人。其中蒙古人最為尊貴,而南人地位最為卑賤。此處本多南宋遺老,對王朝忠心未盡,而新的統治者跋扈苛刻,民間更多有不滿。這座江南小城盛產美女,歷來是后宮選秀的熱門之地,但城中的大戶都閨門深鎖,怕女兒被權貴番僧擄去,并深以與蒙古人、色目人聯姻為恥。

城南謝家與城東姜家一樣,是城里大戶。雖然朝廷規定南人位列最次,但對城中大戶依然多有籠絡。姜謝兩家不為所動,婉拒了高官厚祿,只愿過安穩日子。錢權本是過眼云煙,在謝氏夫婦眼里,女兒謝雪泥才是他們的寄托所在。謝氏夫婦是老來得子,把唯一的女兒視為掌上明珠。元朝朝廷雖不禁儒,但嚴禁集會。城中大戶為子女私設私塾,一處教養,均是秘密進行。他們將年幼的謝雪泥扮成男孩模樣,也送去隨公子哥們一處讀書。

城東姜家三公子聰明伶俐,甚得夫子喜愛。每每文章講評,也總以他的習作為例,夫子說:“姜三公子如此年幼,但文章頗有章法,胸中韜略,不同俗子。”可謝雪泥去讀書之后,平白搶了他許多風頭。最可氣的是夫子講評的例文,也由他換成了謝雪泥。私塾的孩子都還年少不懂事,姜三公子姜遠鴻頗有不忿,總是尋事,謝雪泥也不肯吃虧,鬧得像對頭一樣。姜遠鴻少時體弱,雖然長她兩歲,兩個孩子鬧起來他卻占不著便宜,一次竟被謝雪泥撓了好幾把,差點破相。謝父帶了上好的膏藥去探望,姜父抱怨道:“女孩子家,自己教養著讀些《女則》《女誡》便罷了,送出來讀書,弄得好勝爭強,成何體統?”

謝父也不分辨,只是哈哈大笑,心里卻頗自得。

謝雪泥長到十歲,明眸皓齒,容貌初成。年歲既到,終究男女有別。謝家遂停了私塾的課,只將女兒養在家里。謝家愛女,針線女工、琴棋書畫自不必說,謝父又教她識字讀書、旁門雜學,甚至男孩子的騎射、強身健體的武藝都一并授之。謝雪泥天生聰慧,對世間諸物都興趣盎然,學什么都有模有樣。謝父常常感嘆,雪泥生不逢時,又投錯了胎成了女兒身,不然必定大有宏圖。

生為女子的謝雪泥,出落得非常清麗。眼波如水,眉黛如山,花為肚腸,雪為肌膚,盡得江南之靈秀。若不是養在深閨人未知,謝家小女兒的美麗亦足以驚動這座江南小城吧。

沒有驚動一座城,卻驚動了一顆心。

姜遠鴻和謝雪泥再相見,已是三年之后。新年賀歲,又逢謝母過壽,姜父攜姜遠鴻去謝家拜訪。姜遠鴻不耐煩那些觥籌交錯的場面,喝了一點子酒,躁得很,席間就偷偷溜了出去。那天正下了雪,月光灑在雪地上,銀裝素裹,琉璃世界,庭院里是一片靜謐的光景。姜遠鴻穿過一處處曲折長廊,只覺恬靜難得,轉角,見謝雪泥在自己的小院子里玩雪。

女孩的臉白皙宛如羊脂,眉毛卻黑得猶如描畫,嘴唇又紅勝櫻桃,這三種顏色對比鮮明,都那么純粹。天寒地凍,她也不怕染上風寒,只披著輕裘,袖口挽得老高,在那里搓雪球。“玉臂清輝寒。”姜遠鴻的腦子里浮現出杜子美的詩,此時才覺得詩人語句是如此恰如其分。

尚自發怔,一股勁風卻驀地沖著鼻尖而來。姜遠鴻如夢初醒,卻躲閃不及,被打了個正著。鼻子一酸,幾乎要出血,臉上一片冰涼,原來是個雪球。

“來者何人?”謝雪泥原來早發現了他,剪紙似的纖弱小人兒竟然還會武藝,此時瞪著他發問,別有一種英氣。

姜遠鴻有點惱火,小時候和她打鬧,這丫頭差點害他毀容,現如今才相見又差點掛彩。到底還是少年心性,姜遠鴻想試她身手,也不發言,折枝為劍,以氣為勁,和她比劃起來。走了十幾招,便知這丫頭不是自己對手,姜遠鴻一招劍氣如虹將她逼退,手腕橫掃,樹枝就點住了謝雪泥胸口。

幸而這只是樹枝,若是利刃,謝家小姐只怕就血濺當場了。

到底不過是個小丫頭片子,姜遠鴻洋洋得意。正想教訓她兩句,卻見謝雪泥的臉竟一層層犯上紅暈來,姜遠鴻還沒反應過來,臉上就挨了一巴掌。

“臭流氓!”

他緩不過勁,只見謝雪泥氣鼓鼓徑自走向閨房,走到房門前,突然站住,背對他道:“姜遠鴻,有本事下個月此時再來比過。”說完,走進房里,重重關上了門。

姜遠鴻站在雪地里,盡是不解。她知道自己是誰,適才為何又問來者何人?輸了就是輸了,干嘛還罵人?

丫頭幽黑的眸子像是個謎一樣的陷阱。下個月再來比過嗎?

謝父命人教雪泥的,左不過是一些健體防身的武藝。兩套基礎的拳法,一套劍法而已。女孩子氣力小,又吃不得苦,習得的武藝多不能與男子對抗。謝雪泥以為一套劍法練得花哨嫻熟,便已頂尖厲害。和姜遠鴻交手后,才知道自己在這方面已經遠遠敗給了昔日的對頭。

她不知姜遠鴻根骨奇絕,又醉心劍法,十五歲時城中已找不到可以教他的師傅。而本就比她大兩歲的姜遠鴻,此時已是脫去童稚的少年,單氣力就勝她好幾倍。

謝雪泥和姜遠鴻悄悄約著比武,下月又復下月,卻一次也沒有贏過。謝雪泥只覺得臉上無光,無限氣惱,又約下月。姜遠鴻一副好沒意思的樣子:“只贏不輸,忒得無趣,不陪你玩了。”謝雪泥咬咬牙,激他:“不敢了么?下月定要贏你。”

姜遠鴻揚眉笑道:“除非有彩頭。”

“什么是彩頭?”謝雪泥不解,他便解釋道:“總是贏你,好沒意思,若你再輸了,我便要向你索要件東西才好,這東西是為彩頭。”

謝雪泥怔住了,她的寶貝并不少,但哪一樣也不舍得給他:頸子上的玉觀音是娘親在五臺山給開過光的寶物;腰上的佩劍名叫紅線,削鐵如泥,是爹爹重金求來……她摸了摸耳際,這一對東珠光華熠熠,是嬸嬸送她的生日禮物——要是輸了,只好把這對耳環做彩頭送他了。

謝雪泥自知在這一月間無論如何勤學苦練,也勝不了姜遠鴻。她便留了心,悄悄打探起他的消息。他習的是哪一流派的武功,有什么弱點。

不打聽還好,一打聽疑竇叢生:姜遠鴻已被停了武藝課。姜父當初只想讓兒子強身健體,但見他如此醉心此道,暗暗擔心。現下蒙古人統治,時局本就動蕩,若兒子變成舞槍弄棒的江湖人,那可大大不妙,于是不許他鉆研武術,只叫他好好讀書。

這樣看來,姜遠鴻不再習武,而她謝雪泥則日夜努力,按理說此消彼長,縱然難以贏他,但至少該讓他越來越棘手。可月復一月,初時他勝她尚得十幾招,后來只是幾招,再后來一招便可將她制住。姜遠鴻明顯在一日千里的精進。

這其間定有貓膩。

謝雪泥決定跟蹤姜遠鴻。夜里,等姆媽睡下,她便悄悄換了夜行衣,登云梯從謝府的墻里跳了出去。爹爹要知道自己女兒學的武藝竟用來做這些勾當,一定會氣得胡子亂顫。城里宵禁很嚴,更夫和官府巡邏的人在街上走來走去,她小心地避開了他們。謝雪泥沒去過姜府,好不容易從做風媒的小乞丐那里買來了姜府內部的地圖。翻進府里,還沒走近姜三公子的廂房,就只見一個人影踩著屋頂,朝北方去了。幾下就消失在夜色里,輕功之好,讓人吃驚。

謝雪泥一陣驚疑。翻上姜遠鴻廂房的屋頂,揭開瓦片,向內窺去。屋里沒點燈,黑漆漆的,費盡眼力借著月光看去,床鋪上被衾半攤,人卻不在了。深更半夜的,他這是去哪里呢?

謝雪泥從屋頂上跳下來,潛入了姜遠鴻的屋子。這家伙,莫不是藏著什么秘籍?每晚自己尋了地方修煉?若真有秘籍,想來他定須臾不離地帶在身上。可大老遠來一趟,什么也打探不著,實在太不甘心。謝雪泥抱著這樣的想法,開始搜查姜遠鴻的屋子。黑燈瞎火,翻騰了一陣兒,也沒發現什么,她垂頭喪氣,便要離開。走到門前,突然覺得不對勁兒,沒容她轉念,天旋地轉,自己竟被人掩了口鼻了,攔腰抱了起來。

原來不知何時早有人悄無聲息地進來,站在門口默默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他呼吸綿長,與環境融為一體,謝雪泥絲毫都不曾察覺。變生肘腋,謝雪泥哪經歷過這個,又掙扎不脫,直被抱到床上去。

“你大半夜跑到我房間里來,是什么意思?”那人將她按在床上,居高臨下地質問。

姜遠鴻!是姜遠鴻。謝雪泥聽到是他的聲音,一顆心方才放下,但他傾身壓在她身上,這姿勢實在是讓人害羞,他剛松開掩著她口鼻的手,她便怒道:“姜遠鴻,你快放我起來!”

“難道謝夫人沒教過你,去男人房間里意味著什么嗎?”他的神色看起來深沉,“好奇心也要有個界限,這樣很危險。若你出了什么事,謝伯父和伯母不知道要難過成什么樣子!”

被他訓斥,一時間謝雪泥竟有些氣餒,嘴上猶不服氣,只是罵他“壞人”。女孩慌亂得面如桃花,幽黑的眼睛里也彌漫起水霧。姜遠鴻見她如此,眼神不由柔和下來。少女身上隱約的香氣讓他的呼吸也亂了,本來想嚇唬嚇唬她,卻怕自己真的把持不住,于是放她起來,淡笑嘆道:“世上壞人多得很,我在他們之中,算是最善良的。”

那一刻,謝雪泥心中突然無比慌亂,也顧不得問他夜間去哪里的事,她奪路而逃,姜遠鴻沒有阻攔。回家路上,她看著月亮,月亮彎彎的,像是天公唇邊若有深意的笑。她覺得這月亮,也與從前不同了。

再到約定比武之時,謝雪泥垂頭喪氣地想,就把東珠給他算了。

雖然有點傷感,但總算想明白:童年時一樣的伙伴,漸漸長大便有了各自的方向,際遇各有不同,再也不能站在同一位置比試了。我們終究,就這么長大了吧?譬如男女有別……自己終究不是男孩子啊。

她本來就打不過他,此時又全然沒了好勝之心,紅線尚未出鞘,姜遠鴻的鴉九已經刺掉了她鬢上的珠花。一招未出,就敗了么,謝雪泥有點恍惚。也罷,她嘆口氣,從耳際摘下一對東珠,遞與他:“愿賭服輸。這彩頭就贈你了。以后……再不與你比試了。”

姜遠鴻沒有接,眼睛里有她看不懂的深意:“誰說我要的彩頭,是這耳墜子了。”

“嗯?”謝雪泥更加氣餒,“那你要什么?紅線不能送你,你都有鴉九了,再說這劍太纖細你戴著也不配。玉觀音就更不行了,不見了娘親要罵我的。你別不識貨,這東珠三年一產,這么大顆的,都只貢到皇宮里去……”

她的話才說了一半,姜遠鴻就走到了她近前。他和她離得那么近,謝雪泥感覺自己的呼吸都有點紊亂。“你、你要干嘛?”

姜遠鴻的眼睛里映著一個強作鎮定的她自己。他的手撫上她的頭發,彎下腰,將她抱在懷里,想親吻她的面頰,卻終究不忍。“傻丫頭,我喜歡你。這彩頭,你贈也不贈?”

他雖然姿態強勢,可眼神里的焦灼和緊張,泄露了全部心意。

姜遠鴻抱得并不用力,但不知道為什么,謝雪泥竟不能推開他。她把頭埋在姜遠鴻懷里,許久,才輕輕罵了一句:“壞蛋……”

那一年,姜遠鴻十六歲,謝雪泥十四歲。

謝雪泥十六歲的時候,姜遠鴻上門提親。

兩人算得上青梅竹馬,兩家又知根知底,門當戶對。謝雪泥實在想不明白爹爹為什么會拒絕這門親事,驚愕之余也顧不得害臊,便去書房找父親想問出個道理來。沒想到一向溫和的謝父竟勃然大怒,不僅把女兒從書房趕了出來,還禁了她的足。

謝雪泥在房子里生悶氣,送來的飯也不動,倒在軟榻上一連幾天都不肯起來。

“小姐,小姐。”丫鬟珠兒擔心地喚她,“你吃點飯吧。咱們屋里藏著的東西都吃完了,你再不吃東西,可就要餓壞身體了。”

謝雪泥為了讓爹爹心軟,上演了一出絕食的苦肉計。可沒想到謝父鐵了心,一連幾天也不來問詢。反倒是她在家悶了幾天,急得姜遠鴻以為出了什么事。窗外有禽鳥撲翅之聲,謝雪泥略一思忖,嘆道:“珠兒,你去把這飯熱一熱吧。”

珠兒見小姐答應吃飯了,歡天喜地地捧著托盤出去了。謝雪泥急忙開了窗,一只白翅灰頸的鴿子就飛進來。謝雪泥從它抓下取下小紙卷,打開,卻是一幅小畫。畫得是墻頭馬上的場景,寥寥幾筆,勾勒得栩栩如生。下面提了日期,正是姜遠鴻的筆跡:事不宜遲。

妾弄青梅憑短墻,君騎白馬傍垂楊。墻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知君斷腸共君語,君指南山松柏樹。感君松柏化為心,暗合雙鬟逐君去——這正是白樂天的詩《井底引銀瓶》,講的是女子隨心愛的男子遠走高飛的事。

暗合雙鬢逐君去,就這樣拋下一切就走么?何以至于此呢?謝雪泥尚自出神,卻聽珠兒推門進來,忙從窗子放走鴿子,掩了那小畫。

珠兒自是不知小姐已和姜三公子私下定情,但見小姐近日形態,也知她芳心已許。珠兒從小就是謝雪泥的貼身丫鬟,對她非常盡心,此時神色頗有些擔憂,猶豫再三,還是稟報道:“小姐,我剛才去廚房熱飯,聽見下人們議論,姜家老爺因為咱謝府拒絕了提親的事,很是惱火,近日急急地給姜三公子許下一門親事,是蘇州葉家的小姐。已經下了定親的禮,老爺只是瞞著小姐,看樣子是想等姜三公子完婚,再讓你知道。到時候木已成舟,也沒有辦法了。”

謝雪泥本是拿了手帕,預備捧著喝粥,聞言心中一亂,帕子便在手心攪成一團。

謝家小姐十六歲時,和姜家三公子私奔。

兩家震怒,遍尋不見,遂斷絕往來。

直到此時,謝雪泥站在窗前,看著蒼茫夜色,回想起往事,才驚覺《井底引銀瓶》本就是首暗含不祥的詩。

墻頭馬上的初見如此之美,一眼,彷佛就認定了一生。可是,在一起之后呢?

寄言癡小人家女,切勿將身輕許人……是這樣的悲嘆啊!

她悲傷的并不是姜遠鴻終究不耐這深山寂寞,而是他竟然不信任自己。他竟不與她商量,難道他不相信自己會支持他嗎?已經是夫妻了,不應該同心同德,共同進退嗎?

姜遠鴻已經離家二十天了,謝雪泥感覺自己的心都空了。

姜謝二人出走之后,來到了碧華山。

碧華山離故鄉很遠,山清水秀,是個世外桃源一般的去處。但這山極陡,攀爬費力,故此山上人跡罕至,倒是山腳下有幾個小村落,偶有集會,販賣些周邊小城的商品貨物。

姜遠鴻和謝雪泥過了一段神仙眷侶一樣的日子。他們都會武,又為了避世,特地把家建在了山腰。碧華山雖然陡峭,但山腰多奇珍異果,倒平添了許多新奇。兩人公子小姐的,從未干過什么粗活重活,好在他們沉浸在愛情的甜蜜中也不怕吃苦。姜遠鴻自恃劍法超絕,山中也并無太兇猛的野獸。可蚊蟲之苦,頗令人頭疼。最后還是在山腳下的阿婆那里得來了驅蚊蟲的花草,種在庭院里,果然生效。兩人一起獵取野獸,種植蔬菜,也下山交換些谷物,這日子好歹就這么安頓下來。

可傳奇里的神仙眷侶,并不是那么好當的。

從家里帶來的盤纏早就用盡了,金銀細軟也漸漸典當光光。日子久了,難免過得窘迫。富貴人家出身的兩人,只覺得生活貧乏,舉步維艱。謝雪泥本來指如削蔥,只有握劍時慣常用力的指節處有兩個繭子,可這一年下來,煮飯盥洗,平白粗糙了許多。雖然艱苦,但謝雪泥依然很知足,他在身邊,怎么樣都好。

可漸漸地,姜遠鴻似乎并不那么快樂。他時常眺望著遠方,像是在想什么心事。她問他,他也不說,只說是雪泥多心。

終于有一天,姜遠鴻留下一封信,不見了。

信上說:他受不了這樣的日子了,他想念父母兄長,想念朋友,想念過去的生活。他覺得他們不應該在他鄉的深山里如此寂寞終老。他想求得兩家父母的原諒,帶她回去。

時值元王朝第四任皇帝孛兒只斤·愛育黎拔力八達在位,這名蒙古皇帝自幼受到孔孟儒學熏陶,認為儒家倫理綱常可以治國安邦。他下詔恢復科舉考試。姜遠鴻覺得,這是他們的機會。至少做了官,就能解決生計,最起碼不會再讓心愛的妻子受苦。他承諾很快就會回來。

姜遠鴻是有城府的男子,他的心深,她窺不見底。

十五歲時,她斷定姜遠鴻秘密練功,于是夜探姜府,他夜里究竟是去了哪里,后來他也只是遮掩過去,不肯多說。十七歲時,姜遠鴻與家里人說,要同朋友去杭州做茶鹽生意,一走便去了兩個月,但謝雪泥知道他撒了謊。暖風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杭州是溫潤之地,回來后的他,懷抱里的卻是干燥的沙土氣息。

三歲看大,七歲看老。幼時私塾的夫子曾說:“姜三公子如此年幼,但文章頗有章法,胸中韜略,不同俗子。”這樣的人,怎么肯甘于寂寞,孤老山野?現在想來,夫子看他,竟比她看他,要看得準。

謝雪泥拿著他留給她的信,那么熟悉的字跡,每一個都像一枚針,針針刺進她的心。

她怨他不告而別。可如果姜遠鴻真能很快回來,她應該會立即就原諒他吧。

她愛他,已經習慣他如同習慣自己,一個人,怎么可能和自己生氣?

可是,二十天了,他沒有回來。一個月了,他沒有回來。三個月了,他沒有回來。

謝雪泥決定去找他。她已打聽過了,這回的科舉早已放榜了。結果如何,她并不在意。她在意的是既然早已放榜,他怎么還沒有回來?

謝雪泥把衣服洗干凈,再收起來。有從家里帶來的幾件衣裙,洗得已經有些褪色;有這兩年自己裁布做的,還有在山腳下集市買的。每一件都是回憶。

謝雪泥把屋子打掃的干干凈凈,斯是陋室,但每一處都留下過美好的回憶。門前種著驅蚊的花草,棵棵都是姜遠鴻向阿婆求來。屋里的木幾腳凳,都是姜遠鴻拿鴉九劈木而制。那時候,她可沒少笑他。

離開了這個地方,還會回來嗎?謝雪泥掩上門離開的時候,有一種感覺:她就要失去什么了。

姜遠鴻悄悄離開的時候,謝雪泥睡得正香。

她的頭抵在他的肩膀上,睫毛像小扇子一樣,在羊脂白玉般的小臉上投下兩片小小的陰影。姜遠鴻不敢動。終于,她翻了個身,姜遠鴻便躡手躡腳下了床。把早先就寫好的信放在桌子上,回頭看看她孩子一樣的睡顏和撂在被子外的手臂,姜遠鴻彎起唇角。

他輕輕給她拉好被子。

窗外的月光分外皎潔,灑落在地上,彷佛鍍了一層銀霜。這讓姜遠鴻想起五年前在姜府的那個雪夜,他呆呆地看著謝雪泥在那里玩雪,她還年少,卻在他眼里美得驚若天人。

雪泥什么都不想,但他不能什么都不想。

姜家和謝家雖是世交,但姜父和謝父其實不和。蒙古人為了籠絡大戶,曾提議讓姜家和謝家做官。姜父想著家大業大,若能為官,方能更有力地保護家族。姜謝聯手,一榮俱榮。管他是誰統治,只要管理有方,百姓安居樂業,便也沒什么不可。謝父則認定蒙元不是正統,做元朝的官大大有損于氣節,對姜父多有譏諷。姜父好面子,只好作罷,也拒絕了朝廷的邀請。但經此一事,兩人之間嫌隙已生。

姜父雖不為官,可與掌權的蒙古人色目人,也有來往。幾年下來,姜家的產業不光沒有縮水,還漸漸做大,而謝家雖然門戶光鮮,可生意越來越難做,家業日漸凋零。謝伯父是認為姜家沒有骨氣,和蒙古人打交道,才拒絕自己的提親的吧?

因為這個,父親生了很大的氣,“謝雪泥那丫頭片子雖然長得有些樣子,可家教不嚴,哪有賢德!女孩子爭強好勝,送出來讀書,又舞槍弄棒!我姜家不嫌棄她也就罷了,謝家還自命清高,不識時務,有什么了不起!為父定為你說一門更好的,風光大辦!”

姜父向蘇州葉家提親,葉家早聽說姜家三公子一表人才,一口同意。姜父接到回復,就立即下了定親的禮,擇日便欲令姜遠鴻和葉家的小姐成婚。

他心里只有她,又怎么愿意與別的女人成婚。姜遠鴻在父親的書房外跪了三天。第三天頭上,被姜父用拄杖打了回來。姜遠鴻知道父親的脾氣,兩位兄長也勸他,此事又牽扯到姜家的名譽,怕是無力回天。無奈之下,這才選擇帶雪泥私奔。

兩年了,母親的心疾怎么樣?父親的腿到了雨季還是不是會痛?小侄子該長大了吧?走的時候二嫂剛剛有喜,不知道究竟是男孩還是女孩。

姜家和睦友愛,姜遠鴻做為小兒子,自幼受家里寵愛。點點滴滴,他怎么能不牽掛?最好是能求得父親母親的原諒,帶著雪泥重新回到家族中去。

姜遠鴻知道父親愛面子,私奔之事,恐怕早就傳遍全城。新帝繼位,重興科舉,崇尚儒學,受到了一些漢族讀書人的愛戴。姜遠鴻想,若他科舉成功,做個一官半職,再去求父親原諒,父親也有個臺階可以下了吧?

進了城,姜遠鴻的心情復雜而激動。好久沒有回家了,考試之前他想遠遠地看一眼親人。到了家鄉正是夜里,他怕人認出,去了從前只嫌腌臜的貧民客店歇腳。點了一碗熱騰騰的牛肉面,他吹吹湯,問小伙計:“兩年前我來這里跑生意,聽說城里姜家公子帶著謝家小姐跑了,不知道后來姜家怎么樣了?”

他只想知道家人都還好不好。

誰知道小伙計臉色一變,“呦,您還真是兩年沒來這里,姜家出大事兒了。兩年前,姜家三公子和謝家小姐跑了,躲過了一劫。您不知道,姜三公子走后不多久,姜家就被不知道哪里來的人給滅門了。按理說姜家也只是和朝廷打些交道,這江湖上的人和姜家,應當是井水不犯河水,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嘖嘖,真慘烈。一夜之間的事兒。前兒個晚上,知春齋的馬老板,還去姜府拜訪,夫人說姜老爺最近吃不進飯,讓他早晨著人送些上好的點心來,第二天早起送點心去,只見這府里血流成河,尸體橫七豎八倒了一地。那仇家連婦孺仆役都沒放過,兇手沒找到,這竟成了懸案。也不知道姜家到底是得罪了什么人……”

小伙計只顧著講,未曾發覺眼前的年輕人早已臉色大變。直到那一碗牛肉面被碰掉在地上,小伙計才瞧見,他眼里已是一片血紅。

那年輕人,剛才還坐在這里。一眨眼,就消失在了夜色中。身手之快,彷佛變戲法。

小伙計瞠目結舌,這位客人,他,他也是江湖人吧?

姜遠鴻十五歲時,劍術無雙,城里已再沒有能教他的老師。

姜父見兒子醉心武學,便暗暗擔心。江湖,那是刀頭舐血的地方,今日還無限風光,明天頭顱在不在頸子上都是未知之數。自古以來,讀書是正道。雖然自宋亡,四十年未開科舉,但總有一天,草原上而來的蒙古統治者,該意識到這片廣袤的土地,還得用漢人的法子來治理吧?

姜父停了姜遠鴻的武藝課,禁止他再鉆研武學。

但姜父未曾想,姜遠鴻武藝已成,又正是這個叛逆的年齡,哪里管得住?姜遠鴻開始夜里起來,溜到城外近郊的山頭上練武。他還偷偷托朋友,重金從各地求了一些典籍來,雜七雜八,一通瞎練。

姜遠鴻永遠也無法忘記,他遇見明宗義的那個詭異夜晚。

那時月朗星稀,他正在山頭獨自練武,一套劍法舞畢,已是三更天。姜遠鴻本自閉目盤坐調息,只聽見耳邊有異風呼呼作響,睜眼一看,目瞪口呆:兩塊生鐵一般的物件,凌空圍著他打轉。定睛細瞧,卻似是兩枚鐵質令牌,只是較尋常令牌要大上許多。姜遠鴻只當自己是在做夢,揉揉眼睛,兩塊令牌竟倏忽變成了四塊,以他為中心,活物一般,轉得越來越快。

姜遠鴻鴉九出鞘,持劍而立,一時有些發懵,不知如何沖破這令牌圍起來的圈子。

還沒容他多想,四塊令牌就在空中停住,須臾之間東邊那塊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他面門打來。姜遠鴻措不及防,向后彎腰,堪堪避過這一擊。還沒等他稍作喘息,這四塊令牌紛紛發動,塊塊對沖他而來,直擊要害。姜遠鴻迅速反應,輾轉騰挪,只有躲閃的余地,更無出擊的機會。他劍法小成以來,哪遇到過這種怪事,想是遇到了高人,此時又是害怕又是驚奇,卻也不由地激起了好勝之心。數十招過去,他早已汗透重衣,心里反而鎮定下來。凝神沉思,突然福至心靈:這令牌之陣雖然詭譎,但運動開來,終究還是有破綻。

又過了十多招,他看到了破綻:虛空有眼,眼在南方。鴉九劍隨心而動,直刺南方。

令牌來的比鴉九慢了一步,本該到達這個位置,此時卻重重打在了劍身之上。金石相交,鏘然有聲,大力涌來,姜遠鴻喉頭一陣腥甜。但令牌動勢一亂,陣勢立刻有了缺口,他就機沖出,卻也支持不住,軟倒在地。他沖出圈子,令牌彼此碰撞,噼里啪啦地落地,定睛看去,哪有四塊,只是兩塊。黑鐵制成,上面紋路精細,寫著的不是漢字,那些看不懂的畫符,倒像是波斯文字。

“哈哈哈,后生可畏。”有人朗聲笑道,虛空里慢慢浮現出一個影子,這影子一點點清晰,卻是個帶著白銀面具的長袍黑衣人。他身材高大,聽聲音年紀已然不輕。口音有點僵硬,想來不是漢人。

“這是什么功夫?”姜遠鴻扶著劍勉力站起,略一調息,開口便問。那時,他雖已脫去孩童的稚氣,但到底只是個少年,他的眼睛里沒有畏懼,只有對武道的好奇與渴求。

那黑衣人笑道:“孩子,你難道不該先問問我是誰嗎?”

姜遠鴻這才反應過來,不覺微有羞赧,又脫口問道:你是誰?”

黑衣人哈哈大笑:“這是我摩尼教的武功,不同于中原。老夫今日途經于此,在這里休息。見你前來練武,劍舞得不錯,有心試你一試。你小小年紀,就能看到令牌之陣的破綻,真了不起!”

姜遠鴻微怔:“見我前來練武?這么說,我來的時候,你就在這里了?可是……我并沒有看見人啊。”

“我教教法精深,多有奇術。匿形隱遁,豈是難事。”白銀面具下遮著他的臉,只露出一雙眼睛,卻是碧色,“孩子,你想不想學?”

姜遠鴻的心已經完全被這令人驚奇的武功吸引住了,但他并沒有失去思考的能力:“可你還沒有說,你究竟是誰。你這樣好心,教我武功,可有什么目的,會要什么報酬?”

碧色的眼睛里有一絲深蘊的笑意,“我見你根骨奇佳,頗有靈性,既相逢于此地,便為有緣之人。我教你武功,但你非我教徒,也不必叫我師父,只是須得發誓對任何人都絕口不提。你學成之后,需為我做事。待我事成,你我便兩不相欠。”略微沉默,黑衣人的聲音里帶了一絲迷惘與蒼涼,“同是流離失所之人,國既已亡,我又是誰呢?你只需知道,老夫漢名叫做明宗義,乃一介摩尼教徒,住在西域大漠荒涼之地,如此,便罷了。”

那時候,姜遠鴻還不知道鬼城的事。他每夜都來此處學習武藝,明宗義或則十天,或則兩月,前來指點。這位神秘的色目人始終都帶著白銀的面具,教他的東西和以往所有師父都不同。

這一年里,讓他最開心的,除了日益精進的武藝,便是雪泥了。

就這樣到了十七歲。姜遠鴻發現,明宗義的身體似乎越來越差,雖然他一直戴著白銀面具,可彷佛每一次相見都在老去。他咳嗽的時候,姜遠鴻甚至隱約嗅得到血的味道。

他與他雖無師徒之名,卻有師徒之實,明宗義曾說讓他學成后幫他做事,他便暫時放了一放向謝家提親的打算,謊稱去杭州看看茶鹽生意,隨明宗義去了一趟鬼城。

鬼城,原不叫鬼城,它有個拗口的波斯名字,是察合臺汗國與大元交界處,絲綢之路上的一站。自西漢張騫開辟絲綢之路以來,每年無數商旅的駝隊就會將中原的茶葉絲綢運送到遙遠的西域國家。在氣候多變的大漠中,水就是一切。

那還是元成祖年間的事,供給鬼城的水源不知被何人投了毒,全城老小,竟被毒死大半,死者皆面色黑青,其狀駭人可怖。水源既已有毒,這個曾經繁華的小城就等于斷了活路,居民紛紛遷走,商旅也不再在此駐留,漸漸成了一座死城。人跡既無,漸被流沙半吞。本就地處邊境,又是死城一座,征不上稅,元朝的皇帝和察合臺的大汗誰也不管,這里便成了世人遺棄之地。

但不知何時起,城里來一批神秘人。傳說他們是苗疆某一流派術士,因敗給了他人,不得不背井離鄉蟄伏在這荒漠之中修煉術法。也有人說,他們是朝廷的殺手,按大臣耶律楚材的密令,以此地為基地為朝廷培養死士。他們究竟是誰?沒人知道。他們拿什么做水源,怎么生活?便更不得而知。但城里住著異人,它原來的名字也早已隨時間沙化在了大漠里,現在大漠里的人們,就稱之為鬼城。

種種傳聞為鬼城涂上了神秘的色彩。不過種種神秘傳聞,都不如姜遠鴻親臨此地的所知所感來的更真實。大漠的景致與江南截然不同。若不是親自見過沙漠里的落日,縱是如何想象,怕也體會不到“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所描寫的壯麗吧?

舉目望去,千里胡沙。

這座小城規模并不大,難以與敦煌等絲綢路上的名城相比。流沙掩蓋下,依稀可見曾經城郭的輪廓,城門處的石碑上,用波斯文字寫著這城的名字。上面的建筑,都被流沙吞去大半,這里的人住在地下的宮殿里。原來這個看似死寂的小城,有這么多人:他們大半都是高鼻深目的西域人,也有些漢人。

大漠的風景蒼茫荒涼,可地下宮殿卻豪華奢侈。

明宗義像是這里的領袖,所有的人都對他行禮,畢恭畢敬。他想知道明宗義到底想要他做什么事,明宗義只說不急。地下宮殿的裝飾物都是中原罕見的琉璃與寶石,宴飲的都是西域特有的珍饈與瓊漿,起舞勸酒的都是身姿玲瓏的美姬與嬌娘。姜遠鴻雖然也是江南大戶出身,這里的奢華依然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

美酒在前,美人在側。但姜遠鴻無法縱情享樂,因為,他嗅到空氣里隱隱彌漫著一股香料掩蓋不住的腐壞死氣。

是夜,姜遠鴻佯醉。夜里起來,他悄悄潛出住處,想要一探鬼城的秘密。他的鼻子自幼就很靈敏。江南的白茶剛采摘下來即使只放一夜,他就能分辨出哪個是新茶,哪個隔過夜。母親調香,茉莉多用了一錢,他便能聞出這香味重了些。此時,他只憑著感覺,朝向腐臭味道最重的地方走去。出了鬼城,踩上黃沙。味道越來越重,令人作嘔。走出十幾里地,卻是一處水源。莫不是此處便是傳說里被下毒的城水源地所在吧?

再走近些,借著月光,便看得到碧色粼粼。他再走近些,探頭望去——

這片水域里,浸泡著無數張向上張望的慘白浮腫的臉。密密麻麻,像是栽種在水里的,渴望向外生長的水生植物。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是痛苦猙獰的,詭異得定格著。不知道在這里泡了多久,散發出惡臭。

姜遠鴻從未見過如此駭人的景象,一時間只覺得水中無數陰魂就要抓住他的腳脖子,寒氣順著脊柱向上蔓延。是誰,要做這么殘忍的事,為什么不把這些人好好安葬?他后退幾步,像是要避開著瘆人的只感覺從未有過的恐懼。

輕輕的呼吸吹拂在他脖子上,好像有人嘆息。姜遠鴻一個激靈,鴉九如一道閃電,直直向后斬去——卻劈了個空。

“我就知道,你會來這里。”是明宗義。

“他們……”姜遠鴻簡直覺得自己中了尸毒,在這樣的空氣里呼吸都無力,只是指了指這水域,想得到一個說明。

明宗義白銀面具后的眼睛輕微地波動了一下,有些不忍,又有些殘忍,“他們是義士。”

雖然姜遠鴻沒有拜明宗義為師父,但受他照拂,武藝精進,他對他滿懷崇拜與感激。可是為什么,現在姜遠鴻覺得眼前的人,是這么陌生和可怕?明宗義講著這些“義士”的來歷和作用,他只覺得毛骨悚然。

蒙古建國后,三次西政。先后滅亡了西域強國花剌子模,又大舉征服俄羅斯,并向歐洲腹心挺進。蕩平木剌夷之地,攻陷巴格達,滅亡黑衣大食,攻占大馬士革。其間但凡抵抗,便下令屠城。蒙古鐵蹄踏過,尸橫遍野,死者無數。在這鬼城中,許多人是當年各國屠城之際的遺孤,他們集結在一起,做夢都想復仇。

但蒙古鐵騎銳不可當,常人難以與之相對抗。明宗義卻想出一個法子。西域多奇花,他提煉出一種讓人興奮發狂,產生幻覺的成分,制成一種藥。這種藥對身體傷害極大,人服食之后,變會發狂,極具攻擊性,便是受了傷,也不怎么覺得痛楚。他們選中了這座察合臺汗國與大元交界處的小城做實驗,在水源里投了毒。這些毒死的人,尸體不會腐壞,被封存在了這片水域。

明宗義青年時經歷喪國之痛,一生都用來謀劃復仇。如今上了年紀,復仇的同盟者雖多,但沒人能承他武藝,歲月不饒人,這些年不斷擴大勢力,勞心勞力,他舊疾反復發作,已是難以支撐,只想有個得力的人來相助。他見姜遠鴻根骨奇佳,又承他教派武藝,正是可用。蒙古滅南宋之時,也極慘烈,如今統治四海,南人又地位最賤,想來不免心有怨恨。在復仇這一點上,大約也能達成共識。所以邀他來到鬼城,共商大業。

姜遠鴻只覺得匪夷所思。

蒙古人當初爭城掠地,手段不可謂不殘酷,可如今明宗義一伙拿人做實驗,意圖顛覆,難道就不陰毒殘忍?他對陰謀本就無甚好感,在這彌漫著尸臭的地方做這種惡心人的勾當,想著就讓人煩悶。這事讓父親知道,還不得又氣又急,心疾發作?再則戰火一起,又要死人又要流血。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姜遠鴻才沒興趣做這種事情。

但明宗義已把鬼城的秘密說與他聽,他此時拒絕,斷然不得走脫。姜遠鴻假意答應下來,在鬼城盤亙了一段時間,明宗義病重,他找了個機會,溜了。

姜遠鴻沒想那么多。老頭子已是強弩之末,剩余的那點心力,忙他的大業還忙不完,未必能回來找他麻煩。退一步講,如今他武功大成,就算昔日的師父找回來,姜遠鴻也不怕。再退一步講,每回和明宗義相見都是在郊外山頭,如今已不再去那個地方,他也未必找的到他。

從大漠回來,便開始忙提親的事。到后來與謝家小姐私奔到碧華山去,再到后來在那里度過了兩年……他沒想那么多。姜遠鴻沒想到,他的任性會累及全家。

姜家上下老小的遺體,是謝家幫忙給收殮安葬的,宅子則充了公。姜府本是塊好地方,但死了這么多人,人都說陰氣重得狠,沒人肯搬進去住,一直荒著。人去屋空,物是人非。墻壁上、柱子上,還殘留著褐色血跡,彷佛哭訴著當時的慘烈。庭院中荒草叢生,早已沒有了樣子。正堂的地板上,也不知是用劍尖還是鑿子,刻了波斯文字。姜遠鴻在鬼城正門的石碑上,見過這文字。

他逃了,于是他們就尋來;沒有找到他,便殺了他的家人。

姜遠鴻跪在曾經父親的書房外,以頭搶地,眼淚和血流了一臉。

姜遠鴻終于明白,被仇恨吞噬是件多么痛苦的事。他日日夜夜,無一時不在想著報仇。可是,他能做得了什么呢?單槍匹馬,殺回鬼城去?且不說他能不能一一手刃仇人,就說是在蒼茫大漠中想找到鬼城,沒有向導,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還有那些死去的人。

那片水域里困著的亡靈,他們密密麻麻的慘白浮腫的臉,無數次浮現在他夢里。姜遠鴻想摧毀這個地方。不管他們和蒙古人有怎樣的深仇大恨,只看如今,這些窩藏在鬼城里的人,謀劃得卻是更加陰邪的事。一旦他們決定了要發動戰爭,這片好不容易才安定的土地上,又會死多少人?

——借兵。必須借兵。

姜遠鴻如期參加了科舉考試,榜上有名。他去大都殿試,被大長公主云哥刺吉看中。公主執意留他在宮里,姜遠鴻竟一時不能走脫。蒙古女子俱是敢愛敢恨,姜遠鴻哪里見過這架勢,雖然稟報自己已有妻室,但公主不以為然。姜遠鴻惦記著謝雪泥,她定然怨自己不告而別。但這一去生變,也非他所愿。待一切安頓下來,講與她聽,雪泥必會理解自己。

又拖了一個月,公主見他主意堅決,終于放行。姜遠鴻回碧華山的一路,已是歸心似箭。父母兄長盡皆慘死,那個在江南小城的溫暖的家,只能是在睡夢里再回去了。現在,在這個世界上,那個在山里等著他的女子,是他唯一的親人。那個半山腰上的陋室,是他唯一的家。他好想用力擁抱她,他好想吃她煮的飯。他想聽見她的聲音,哪怕是怪他,罵他。

屋子里沒有人。冷鍋冷灶,床頭落了一層灰。被衾疊得整整齊齊,她的衣服卻不在了。

她走了么?她是一氣之下,走了么?姜遠鴻想,不會的,自己走了這么久,雪泥定是擔心,去找自己了。可是,她又去哪里找呢?

他心慌意亂,到山腳下去詢問。他們小夫婦住在山腰,每逢集市都會來買東西,和這村子的人倒也混個臉熟。誰知道,人人見他,都避而遠之。姜遠鴻搞不清狀況,最后還是曾予他驅蚊花草的阿婆開了口:“她……她不是去尋你了,是和人走了……”

和人走了?

姜遠鴻怔怔地看著她,阿婆嘆了口氣,“怕是你走太久,她一個人耐不住寂寞。一個騎大馬的男人來,把她接走了。”

騎大馬的男人?

見阿婆開了口,賣雞蛋的中年大叔,也搭了腔,“我們見你倆小夫妻素日恩愛,她也像個好孩子,開始擔心是別有隱情,受人劫持。可她和那男人并乘一騎,看起來非常親密,也沒有掙扎求救,大約兩人是好了吧。”

姜遠鴻猶自不信,又問了幾個人,可是大家說這么說。這村子的人都樸實,看樣子也不像撒謊,賣雞蛋的中年大叔給逼急了,甚至指天發誓。于是,他們都看見,這個身手矯健,能把房子建在半山腰的年輕人,就當著大家的面,捂著臉嗚嗚地哭了起來。

雪泥,雪泥……縱然我不告而別,你又何必這樣懲罰我?才四個月。才四個月。如果這個世界上,連你都不可以信任,那么我,又何以為繼呢?

姜遠鴻走的時候,頭也沒回。他覺得自己心里有什么東西,死了。

四年后。

黑。伸手不見五指的黑。靜。讓人窒息的靜。

黑暗里,只有滴答的滴水聲,夾雜著一兩聲低重的呻吟。姜遠鴻從昏迷中醒來,身上的傷痛也由鈍感變得清晰。他皺著眉,咬了牙,冷汗從額頭滲出。下意識摸向身際——鴉九劍不見了。可惡!

吐納呼吸,他將力量一點點集聚起來。還是太疏忽了……白白折殺了驍勇的金門十二騎,他在心底嘆息。鼻尖彷佛還繚繞著血腥,以及因那場慘烈的截殺在沙漠中激起的沙土氣息。不知過了多久,運氣療傷初見成效。身上的疼痛減輕了些許,丹田里也有暖流在流轉。姜遠鴻感覺自己恢復了些力氣,在這黑暗中摸索了起來。

這不是普通的牢房,更像是個逼仄的囚籠,墻壁是石頭做的,厚重冰冷。姜遠鴻皺著眉,輕敲石壁,那本該輕微的敲擊聲,在這一片寂靜中顯得格外刺耳。

“新來的吧?”左側的石壁那邊傳來一聲低低的喟嘆,聲音嘶啞。

姜遠鴻一驚,壓著嗓子問道:“這是哪里?你是誰?”

“呵呵。”那個嘶啞的聲音的冷笑,又似無奈又似嘲諷,不知是笑姜遠鴻搞不清狀況,還是在笑自己身陷囹圄。笑聲沉寂后,過了許久,才嘆息般地回答:“這里是鬼城的黑牢。我和你一樣,都是必死之人。”

“鬼城。”姜遠鴻重復著這個名字,在這樣的黑暗里,誰也看不到他的神色,“必死之人?”他的唇邊浮起一絲冷笑,問道,“閣下為何被關在這里?”

“清慕夫人……”那聲音桀桀地笑了,“你知道清慕夫人嗎?她是城主女人,是鬼城最美的女人。我本是這絲綢之路上的腳夫,被擄了來做苦工,一干就是許多年。那天,我被派去給城主修繕花園。我遇見了那個女人。她那么溫和,雖然帶著面紗,但眼睛分明在沖我微笑。在這里,從來沒人這樣對我微笑過,像家人一樣親切。我著了魔,竟走上前去,想要揭開那面紗……”

他的聲音彷佛游,“她是這里唯一善良的人。她向城主為我求情,夫人她竟然向城主為一個卑賤的家仆求情。能為她而死,也值了……雖然這黑牢里關得都是必死之人,可我總還心存妄想,她會不會來看我,賞我一口斷頭飯,和我再說上一兩句話……”

聲音停下來,像是陷入了沉思。姜遠鴻等他再說,可是那邊卻久久沒了動靜。敲敲石壁,他問道:“在你眼里,鬼城城主,是個怎樣的人?”

靜。讓人窒息的靜。姜遠鴻眸色一沉:怕不是,已經死了吧?

四年時間對于一些人,不過彈指一揮間。對于姜遠鴻,卻似度過了整整漫長的一生。

他做了樞密院同知,正二品,被皇帝賜予了蒙古名字烏亮海吉勒莫特,和大長公主云哥刺吉成婚。云哥刺吉窈窕俏麗,精通漢學。如果第一個遇見的人是她,也許自己也不是沒可能愛上這個性格率直貴族少女吧?

可是他的心已經被蛀空了。

每一天,他都活在被奪走一切的仇恨與悲傷中。他的心已被痛苦侵蝕的差不多了,就要支撐不住了……但,終于等到了。他早向皇帝稟報了鬼城的事。新帝推行“以仁治國”,一門心思放在了裁減冗員,整頓朝政上。所以鬼城的事,并沒有推上案頭。直到最近西域有報,邊境多怪事騷亂,姜遠鴻又主動請纓,皇帝終于下令發兵整頓。

四年后,他帶著驍勇的金門十二騎,親自探路。后面跟著的,是大長公主云哥刺吉做督軍的兩萬精兵。可不知怎么竟走露了風聲,前來探路的人被鬼城的人截住,好一場廝殺……

太疏忽了,他沒料想到鬼城提前得了消息,埋伏在沙漠里。事發突然,敵眾我寡,金門十二騎盡數死在鬼城殺手刀下,自己寡不敵眾,受了重傷。

運功一個周天,傷勢好了六七成。

這牢房極陰寒,不知過去了多久,姜遠鴻只覺得饑寒交迫。難不成還真要困死在這地方?觸手摸去,四處均是石壁,也不知牢房的門設在哪里,難道竟是嚴絲合縫的一整堵墻?

過幾天總會有人來收尸體吧,也只好到時伺機而動了。姜遠鴻隔著衣衫,捏了捏懷中的錦囊。幸好還有幾粒可以的丹藥在,補氣充饑,但此時吃了又不知還要等待多久才會有人來,還是再忍忍為好。

正在思忖,突然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姜遠鴻立即屏息凝神。這聲音從頭頂而來,像是衣袂摩擦。來人腳步輕而穩,應是會武之人。才一閃念,就聽見頭頂有移石動土之聲。姜遠鴻暗道:莫非這牢門竟在頭頂上?聽著響動,大約是以一塊石板封頂。

“哎呀。”女人驚惶的聲音。

來人難道是隔壁死人口中的清慕夫人?她竟真的來看他了?姜遠鴻暗暗吃驚,一時把不準這清慕夫人,在鬼城里是個什么樣的存在。明宗義是鬼城的領袖,想來應當就是所謂城主。可他似乎從未提起有夫人的事。

“怎么可能……一定還活著。”她喃喃自語。

姜遠鴻正在猶豫要不要發聲搭話,這女人若真有那仆役口中那么善良,或許可以問出些什么。正待開口,忽然那腳步動靜移到了自己頭頂,石板吱吱呀呀移動,頃刻瀉入一道天光。牢房中本暗得伸手不見五指,強光驟入,他只覺得瞳孔刺痛,下意識掩面遮擋。

“韓三兒?”她猶疑著喚道,石板又移開一些。

就待此時!姜遠鴻運氣提聲,縱云梯而上,即刻就要沖出,卻觸上了鐵網。原來那石板下面還有鐵網隔著,想是為了防范輕功好的高手從中躍出。該死!姜遠鴻暗罵。那女子被嚇了一跳,連忙觸動機關,那石板開始徐徐合上。姜遠鴻只感覺一陣絕望,要是鴉九在手就好了,這把切金斷玉的好劍,定能斬開眼前這鐵網!

石板緩緩合上,他仰頭望去,藍天在眼前慢慢合上。最后一眼,映進眼里的,是那個帶面紗的女人露出的一雙眼。

是我眼花了嗎?姜遠鴻一陣恍惚,那個女人,那個帶面紗女人,她的眼睛,和雪泥好像……

“遠鴻!”石板合上的瞬間,她不可置信般地喃喃叫出了他的名字。

是她……

姜遠鴻無法形容自己在那一刻的心情。過去的一幕幕在他腦海中回放,千般滋味同時涌上心頭,石板再次開啟了,她探身喊他的名字,眼神又驚又喜,如怨如訴。

彷佛這四年的時光可以抽空,她只是在碧華山山腰他們的小家里,等回了他。她怎么可以裝得如此若無其事?她背叛了她,難道不對他抱愧?

謝雪泥拿著一大串鑰匙,摸索了一陣,找出一把,打開了鐵網。姜遠鴻從地牢里躍出,她眼睛里微有淚光閃爍,似有千言萬語想對他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只是微笑著看他。他愴然迎向她的目光,走近她,慢慢抬起雙手,掀下了謝雪泥的面紗。

她更美了。大漠的風沙未曾磨損她的容顏,時間也不曾在她的臉上留下痕跡。謝雪泥穿著華貴的胡服,她清減了,顯得下頜尖尖,有種別樣的韻致。

謝雪泥笑眼盈盈地看向他,彷佛在等他擁她入懷,姜遠鴻只覺得心中刺痛。是夢吧,這只是一場夢吧?如果一切都沒有發生過,那該多好…他壓下胸中洶涌的情緒,冷冷笑道:“我該叫你謝雪泥?還是該叫你城主夫人?”

未曾想他會說出這樣的話,謝雪泥的臉色倏地蒼白,眼神也黯淡下去,她咬著唇,反擊道:“那我呢?我該叫你姜遠鴻?還是該叫你駙馬爺?”

“我都聽說了……我一結束所有的事,就立即去找你。可是等我回去,才知道,你和別人走了。”他努力想平靜自己的情緒,可是根本無法平靜,“我試著找過你,卻沒有任何消息。呵,原來是明宗義把你弄來了這里!你不知道,他是我的仇人吧?他不是喜歡你,而是想利用你。你是有多寂寞,想男人想瘋了?他一個老頭子就能把你誘走……這鬼地方有多惡心人你知不知道?我看你過得還挺開心,呵呵,清慕夫人,清慕夫人!”

“什么呀……”謝雪泥想不到姜遠鴻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一時間眼淚只在眼眶里打轉,胸口像堵了棉花,透不過來氣。

姜遠鴻見她哭了,微微遲疑,伸出手來似是要替她抹去眼淚,可手到她臉頰近前,又垂下來。他拿出懷里的絲帕,擦擦手指,欣賞著她臉上表情的劇變,眼睛里是殘忍的快意,“真抱歉……我現在見你裝可憐,只覺得惡心。”

謝雪泥如遭重擊,她踉蹌著退了兩步,蹲下身,像孩子一樣抱住自己,突然崩潰一般地失聲痛哭,“你總是這樣!為什么不相信我?你只顧著自己,說了這好些傷人的話,可有一句問過我,問問我這些年過得如何?”她聲嘶力竭地哭喊著,像是費了好大力氣,終于控制住自己,謝雪泥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近他,走到他身邊。

她看著眼前這個人,她童年的伙伴,少女時的戀人,曾經的夫君。

她因他私奔,離開摯愛的父母。她為他放下小姐的架子,學著洗衣做飯,灑掃庭院。她因他歡笑,為他流淚。甚至在他走后發生如此劇變,她都依然日日祈禱,祈求上天再給他們一次相見的機會。

原來,那場相愛相惜只是她的自以為是。

謝雪泥慘笑了一下,眼睛里盡是傷心的灰燼,“原來,我在你心里是這樣的女人……又何必再解釋!”她從耳際摘下一對東珠,“還記得這個么?”

是他們少年時比武,她曾經以為的彩頭。

謝雪泥拔出紅線,將這東珠劈裂,回頭笑道:“你我之間,過去種種,譬如此物!”那一笑的決絕與驕傲,像極了曾經在那個雪夜拿雪球擲他時的她。愛上他之后,她為他低到塵埃里去。但也許那個有些戒備的高傲女孩,才是真正的她自己吧?

“好一個過去種種,譬如此物!在我之后有兩萬蒙古精兵,勢必要踏破鬼城。若有機會,你先逃離此地,好自為之吧。”姜遠鴻的聲音聽不出波瀾,卻不知他的心底,有沒有波瀾?

她走過他身邊,沒有看他,不再回頭。

四年前。

三個月了,姜遠鴻還沒有回來。謝雪泥決定去找他。她已打聽過了,這回的科舉早已放榜了。結果如何,她并不是那么在意。她在意的只是:既然早已放榜,可他怎么還沒有回來?

她把衣服帶著,又帶了些干糧,合成一個小小的包裹。從山腰往下走,卻見一個戴著白銀面具的人擋住了她的去路。

“你是誰?”謝雪泥的手按在紅線上。

那人對她微微躬身,變戲法一樣,從背后拿出一束紫色鳶尾花來,“這個送你。”“啊?”謝雪泥不敢接,“我不要。你是不是在花上下毒了?”

那人笑了,“你這么美,我怎么忍心毒死你?”

什么狀況?謝雪泥被他弄糊涂了,正色道,“閣下究竟何人?我有事要出門,若不介意,請讓條道來,多謝了。”

戴白銀面具的人卻動也不動,“你們漢人這套說辭可真無趣,不過這話由你說來倒是也很可愛。我觀察了你幾天,你吃飯的樣子,洗澡的樣子,打蚊蟲的樣子都一樣可愛。我喜歡你,你和我走吧。”

“觀察了幾天”?謝雪泥悚然一驚,這幾日她并不曾察覺附近有人,想必是他唬自己。他既說“你們漢人”,那想來是蒙古人或是色目人。不過他的漢話說得極好,單憑說話聽不出端倪。謝雪泥覺得自己遇上了登徒子,但見這人的穿扮,似乎不是普通人,心里便多了一百個警戒。他說話太無禮,謝雪泥只覺得臉上有點發燙,“你說你喜歡我,可是連面具都不肯摘下,又有什么誠意?”

謝雪泥雖然是拿話激他,但并沒抱希望。沒想到那人真是不按常理出牌,聽她這么說,就摘下了臉上的白銀面具。

是個非常英俊的年輕人。面孔和漢人差不太多,只是輪廓更加深邃。頭發是黑色,眼睛卻是碧色。他笑起來,讓人如沐春風,“我摘了面具,你就肯跟我走了?”謝雪泥只覺得自己的雙目被他的眼睛碧色吸住,沉溺,再沉溺。失去意識之前的那個瞬間,她心底猛地一涼:這難不成,就是古書上記載的,來自西域的妖法攝魂術?

等謝雪泥醒過來的時候,她已經在轎子里了。

她只覺喉嚨發干,像是要著火一樣,不由咳嗽了幾聲。剛弄出點小聲響,就被扶了起來,一杯水已送到唇邊。謝雪泥只覺頭疼欲裂,渾身無力,口干舌燥也顧不得許多,只好軟軟地靠在那人胸膛上,將水一飲而盡。

軟轎里面甚為寬敞,小幾上擺著水果點心和清水。擄走她的男人唇邊噙著微笑,看起來心情大好。她氣惱萬分,撩開轎子的簾子向外面看了一眼,然后徹底驚呆了:舉目四望,竟是連綿的沙丘。黃沙萬里,望不到頭。

拉轎子的駱駝走得不緊不慢,她身邊的人擺弄著手里的面具,更是好整以暇。

謝雪泥掐了自己一把,好疼!不是做夢。“我們要去哪里?”她絕望地問。

“跟我回家啊。”他答得理直氣壯。

謝雪泥簡直跟他溝通不了,她努力冷靜著自己,做出心如枯槁的樣子,“你知道么,我已經是別人的妻子了。”

那人在旁邊又倒了一杯水給她,“我知道啊,怎么了?”他攬住謝雪泥,手指撫摩著她干裂的嘴唇,“再喝點水吧?”謝雪泥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一個正常女子應該如何反應,她想給他一個耳光,讓他正常點,可是,她的手打空了。明明剛才她就在他懷里,此時那人卻端坐在離她半米遠的地方,手里的水一點也沒有灑。

幻影移形,這人武功真是高得不可思議。

謝雪泥看看自己的手,頹然,“能不能給我解釋一下?”

那人只是笑,“我說過了,我不在意。你曾經是他的妻子,但如今只能是我的妻子。”他碧色的眼睛有一點妖異,但是真的很美,“我的漢名叫辛抱疏,住在鬼城。雖然不喜歡那個地方,但我已經是城主了,那么大一個攤子又撂不下。我一直不喜歡父親,也不認同他的想法,可是如果他離開了我,我會很寂寞吧?你就留下來,陪著我吧?”

信息量太大,謝雪泥說不出話來,他盯著她的眼睛,彷佛在讀她的心,“你是在奇怪我為什么漢話說得這么好?我的母親是漢人,是個像你一樣美麗的女子,可惜她去世得早。我一直覺得我和父親長得不太像,有時候我想,也許我是他收養的孩子吧。但他確實有好好栽培我,呵呵,也只是栽培罷了。他曾是摩尼教的護法,姜遠鴻的武功就是他教的。對,你好像不知道吧?姜遠鴻背叛了父親,帶著鬼城的秘密跑了,他不合作,于是我父親派人去殺他。不過沒找著人。那時候他和你在一起吧?你們私定終身,跑去了碧華山,讓我們一陣好找。我父親殺了他的家人,但姜遠鴻沒什么報仇的機會了,因為他老人家身體不行了,估計活不了幾天了吧?”

辛抱疏笑了笑,“你已經回不去姜遠鴻身邊了。真不好意思,你知道我們男人都要面子,我可不想別人說,你跟我走是被我強迫的。于是,我就用了一點法子,攝魂術你聽說過嗎?我讓山腳上村子里的人都看著,你是‘心甘情愿’隨我走的,那感覺真不錯,我還和他們揮手致意,像是迎娶新娘子一樣。哎,真可惜這段記憶你是沒有的。”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我聽說,姜遠鴻就要和蒙古公主成婚了。不過就算沒有蒙古公主的事兒,他回頭找過你,應該沒法原諒你‘心甘情愿’和別的男人走了的吧?話說回來,他就算能原諒你,也沒辦法再好好愛你了。一個背負父仇的人,會讓仇恨拽到地獄里去。我了解漢人,他們太注重形式上的孝義忠貞,你放心,我與他們不同,我在乎的是你的心。”

他完全無視謝雪泥臉上瞬息萬變的表情,遞過杯子來,“再喝杯水吧?”

拾壹

初來鬼城的那一年,謝雪泥逃過無數次。

有一次她在沙漠里迷路,又曬又渴,差點死去。她再也走不動,昏迷之前,還在念著姜遠鴻的名字,她祈求上天能讓她在臨死前再見他一面。“遠鴻,我好渴……你在哪里……”她鼻腔里全是沙土的氣息,想哭,身體卻干燥得分泌不出眼淚。

迷迷糊糊中,她被人抓牲口一樣大力地提起來,直丟到駱駝背上去。她醒來,認出是辛抱疏的臉,他喂了她一口水,然后掐著她的下頜,讓她看向他的眼睛,辛抱疏的表情是少有的嚴肅,“姜遠鴻不會來,你只會被活活渴死。沒備夠水,又沒騎乘,連點起碼的方向感都沒有。這樣很危險你知不知道?若你出了什么事,你有沒有想過,我要難過成什么樣子!”

他給謝雪泥喂夠了水,又道:“你就是逃到天涯海角去,我也能把你抓回來,可你要是死了,我去哪里找你?”他的聲音里有一絲蕭瑟和悲傷,不知怎么,這個碧色眸子的男人的臉,和多年前那個月夜的姜遠鴻的臉,漸漸重合。是太虛弱出現幻覺了么?

沙漠里溫差大,中午熱得要死,晚上又冷得要命。回去的路上,他們共騎一匹駱駝,謝雪泥瑟縮在他懷里,又迷迷糊糊地睡去。

后來,她便不再逃。因為她聽到確鑿的消息:姜遠鴻和大長公主成婚了,做了駙馬爺。她一時失去了方向,她不知道,自己就算逃出去,又以何等身份去見他。

她傷心了好幾天,辛抱疏還安慰她。辛抱疏,真是個奇怪的人啊,他好像什么都不在乎,連許多機密的事都對她和盤托出,甚至好幾次她承受不住,哭著對他說自己對姜遠鴻的思念。這個聲稱喜歡自己的男人,卻并不怎么生氣,只是聽她傾訴,逗她開心。

辛抱疏是個謎一樣的男人,他似乎很率直坦誠,什么都不掩藏。可是,她卻依然不懂他。

謝雪泥來鬼城的第二年,辛抱疏病重的父親,明宗義,去世了。摩尼教和漢人的風俗不同,沒有什么入土為安的說法,他們崇拜火,認為火才是世界上最潔凈的東西。辛抱疏燒了明宗義的身體,只收殮起一簇灰。那天夜里,他拿壇子裝著那簇灰,帶著謝雪泥去了城外。那是他第一次帶她去那個可怕的地方,謝雪泥見到那些密密麻麻的浸泡在水里的尸體,腿軟得都站不住。辛抱疏把那壇子里的父親的骨灰,灑在了這個充滿惡臭的水域里。

他說:“這地方的每一個亡靈,都是恨他的吧,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我便讓他們出出氣,也給他折抵一些罪孽吧。”然后他帶她離開,在駱駝上,他的眼淚卻接二連三落在她后頸上,他說,“我一定會結束這一切。”

她搞不懂,他究竟是愛他,還是恨他?真是個矛盾的人呢。

辛抱疏對她全然不設防。還有一次,她偶然得到了一瓶鶴頂紅,謝雪泥將鶴頂紅抹在了他最喜歡的夜光杯杯壁上,夜里辛抱疏來她這里休息的時候,按慣例要喝一杯葡萄酒。他舉杯欲飲,她卻又下意識地奪過了杯子。辛抱疏饒有興味地看著她怪異的舉動。不如,就和他同歸于盡吧?她毒死他,也必定無法善終。她嫵媚微笑,遮掩住自己的失態,“今日,與你共飲此杯。”謝雪泥仰頭欲飲,辛抱疏卻面色大變,一把打落那夜光杯,回手給了她一記重重的耳光,“你瘋了?”

謝雪泥愣了片刻,而后慘然笑道,“你都知道了?”

他不屑一顧,冷笑:“這下毒的伎倆與手段,我知道一百種。”

謝雪泥只覺得不可思議,“那你剛才還喝?”

辛抱疏一把將她攬過來,橫抱起來。他坐在床上,把她的頭放在他膝上,細細撫摸謝雪泥臉上那一巴掌留下的紅印,從懷里掏出軟膏,給她涂抹。一邊涂,一邊輕笑,“你讓我死,死又何妨?”

她本該恨他的!謝雪泥的眼淚流出來,濡濕了他的袍子,這個人,他是瘋子么?

辛抱疏對謝雪泥極好。他把所有的珍寶都送給她,甚至翻典籍給她取了個雅號,叫“清慕夫人”。他怕大漠的風沙把她的臉吹粗糙,又特地用天山冰蠶絲給謝雪泥制了一個面紗,讓她常戴。他對她極縱容,她逃跑過無數次,還曾企圖毒害他,辛抱疏卻從來沒懲罰過她。只是在她有可能傷及自己的時候,才會破天荒地動怒。

但這好只是對她一個人的。明宗義去世,城里有人借機叛亂,她是親眼見到他如何鐵腕鎮壓的,那時候他帶著白銀面具,面具后的眼睛冷酷得沒有一絲波動。他手底下,也死過不少人吧?

有時候,謝雪泥甚至覺得,他是恨這里的!

平息了叛亂,一個人面對謝雪泥的時候,他摘下面具,年輕英俊的臉上,是少有的疲憊。辛抱疏對她說,姜遠鴻會回來的。等姜遠鴻回來,就是一切要結束的時候了。

拾貳

現在,他回來了。

辛抱疏端詳著手里這把傳說鑄自唐代的鴉九劍,唇邊溢出冷笑。

父親真是算無遺策啊。他從小就盡心栽培自己,想要兒子成為他的臂膀,繼承他的事業。摩尼教教中精深的武功不是人人都可以隨便練的,根骨奇佳者,萬人中亦不過一兩個。辛抱疏更是閑云野鶴的性子,隨心所欲,受不得半點拘束。學成之后,便從鬼城開溜,他武藝高強,又會多國語言,游歷遍歐亞大陸的許多地方。明宗義老了,舊疾反復發作,時常咳血,他想尋找新的繼承人,傳他武藝幫他做事,機緣巧合,遇到了姜遠鴻。可是誰想到姜遠鴻也逃了……明宗義病重,著意讓人散布消息,他知道父親是什么樣的人,卻依然忍不住回來。病榻上的明宗義派人去找姜遠鴻,他下的是這樣的命令:殺了他的妻兒父母,留下他的命。辦事的殺手不解,殺了姜遠鴻的親人,姜遠鴻必然會復仇,這不是給鬼城留下重大隱患么?

到底是多年的父子,辛抱疏一眼看穿了老狐貍的心肝:他開始培養姜遠鴻,是想讓他站在自己這邊。可是姜遠鴻逃走了,此時自己回來,那么繼承輔佐的人,有一個就夠。白白栽培的姜遠鴻,可不能浪費了。為了復仇,他一定會投靠朝廷,他的目的是借兵剿滅鬼城,而明宗義的目的,也是要他借兵。

發兵,需要一個借口。蒙古大軍來侵,他才好振臂高呼。也正好可以試試這藥物的威力。父親思謀的,卻也深遠。只可惜,他千算萬算,算錯了一個人,那就是自己。

一樣的才華橫溢,一樣的武功蓋世,一樣的思慮周密。但不同的是,明宗義的心里滿是亡國之仇,他的心里卻沒有。

他從頭到腳,都是自由的。就算父親說這是他的遺愿,要他繼承城主之位,但老頭子的骨灰,他都喂給水域里困著的亡靈了,又怎么會在乎這勞什子的遺愿。但也許繼承了城主之位,比一走了之要更好吧?

因為這攤子事兒,不是他父子二人的事。鬼城里集結的意圖顛覆想要復仇的人,也有千余人,這不是普通的千余人,他們大多身懷絕技,也參與了計劃。就算他不干了,這些人也不會罷手。誰知道后人會不會再有什么人像要利用這法子掀起腥風血雨?

辛抱疏要用姜遠鴻借來的這兩萬精兵,清除明宗義集結在鬼城的勢力,連這座本來就不該存在的鬼城,他也想一并摧毀。

被悉心栽培的姜遠鴻背叛,又被自己的兒子背叛。父親,也很寂寞吧?

你被仇恨之血蒙住的眼睛,現在,我會用血為你洗清。

姜遠鴻是他抓來的,也是他縱走的。謝雪泥和他相見,自然也在他的策劃之中。

她明顯哭過,看起來失魂落魄慘兮兮的,眼睛都是紅腫的;可她質疑起他來,依舊很有精神頭,“你把姜遠鴻抓在黑牢里,為什么不告訴我?”正說著,就看見案頭的鴉九劍,她更是得了道理,只是瞪著他。

辛抱疏笑了,他依舊是先關心她:“咱們冰窖里有冰,等下,你敷下眼睛吧。”話鋒一轉,揶揄道:“你看,你已經習慣了我什么都告訴你吧。你這找算賬的口氣,倒像是妻子發現丈夫偷藏了私房錢,一副‘咱倆是一伙兒的,干嘛要背著我’的樣子。”

謝雪泥垂下頭去,“我把他放走了。”

辛抱疏好像并不吃驚,語氣淡淡的,“嗯。”

這個人,他到底在想什么啊?謝雪泥心里著急,又道:“他說,在他之后有兩萬蒙古精兵,定要踏破鬼城。”

辛抱疏眼睛里浮現出奇異的笑意,“嗯。”

謝雪泥站在那里,定定看著他,不知他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辛抱疏摸摸她的頭,像是哄一個小妹妹,眼睛里卻是壞笑,“趕緊去敷眼睛啊,還站在這里等什么。等著我因你放走了昔日情人勃然大怒,賞你一頓鞭子才甘心?”

沉默兩秒,他負手而立,聲音轉冷,“這一切就要結束了。你收拾收拾東西,戴上水,干糧,取火器這些走路要用的東西,還有什么你喜歡的小玩意兒,也都帶著。今晚之前,從偏殿左側那條暗道走,從那里出去,在附近的客棧等我。我要處理一些事,你先出去吧。”

拾叁

他什么都不想要了,除了她。

那個被他從碧華山擄來大漠的女子,有一雙絕美的幽黑眼睛。那時辛抱疏本是奉明宗義的命令,去殺她的,為的是斷去姜遠鴻最后一點念想。明宗義怕女人的柔情會沖淡仇恨的力量,破壞他的計劃。

他和她初相見時,她倚著門發呆。她那么美麗,眼睛里籠著清愁,像一幅仕女畫,他下不了手。辛抱疏想,那就找一個她看起來不那么好看的時候動手吧。可是他觀察了幾天,她洗澡的樣子,做飯的樣子,打蚊蟲的樣子,都那么可愛。他動不了手,反而決定帶她走。

少死一個人,少造一重罪孽吧。

罪孽。他也知道殺人是罪孽啊,可是為了結束這一切,辛抱疏也有辛抱疏的“不得不”。

這一日的傍晚,夕陽,紅得像血一樣。

謝雪泥聽侍女說辛抱疏出去了,便悄悄潛入他的書房。雖然與那個人徹底地決裂了——可是,她還是想帶走鴉九劍。也許找個機會,托人還給他吧。

可是,等她返回去,那放在案頭的鴉九劍,已經不在了。

是辛抱疏拿出去了嗎?但他并不用劍的呀。

鬼城的人都已得知蒙古大軍壓境。可向年輕的城主問到何時發兵,他卻只說再等等。城外已經塵土飛揚,城內的人開始騷亂,終于,辛抱疏揮揮手,讓大家安靜下來,他說:“我這便去寢殿更衣,隨后在室內祭法。”他把令牌遞給身邊的人,揮揮手,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開始吧。”

年輕的城主走入寢殿,遲遲沒有出來。人們焦急萬分,待要破門而入看看里面發生了什么,卻只聽見外面地動山搖一般,圍城的士兵發出驚懼的叫聲。

那支死亡之師,啟動了么?

鬼城的人們歡呼雀躍,紛紛涌向城頭,每個人臉上都是狂喜的嗜血的表情。卻不曾想,這是他們人生中最后一次看到落日。每個人都沉浸在對眼前所見情景的興奮之中,沉浸在向蒙古人復仇的喜悅之中。他們誰也沒有注意到,寢殿的門開了,從寢殿里出來的是井然有序的五千蒙古精兵。走在最前頭的,是身披盔甲的姜遠鴻。

姜遠鴻做了一個斬釘截鐵的手勢,只說了一個字:“殺!”

那一夜,城內城外,皆是血流成河。

謝雪泥從偏殿的暗道出去,在附近的客棧靜靜等待。

之前有一隊商旅從客棧出發,本是要去察合臺汗國,走了幾個時辰又折回來,帶來了可怕的消息:蒙古軍和鬼城那里打起來了,和蒙古軍作戰的,是鬼!

別的客人都哄堂大笑,這支商隊,忒得沒種,想是在沙漠里遇到了海市蜃樓,看見些幻影。就這,就被嚇回來了,還說是“鬼”。商隊的人說的信誓旦旦,和別的客人爭得面紅耳赤,謝雪泥戴著斗笠,遮著面紗,在一旁靜靜聽著。

別的客人不信,然而她知道,那些“鬼”,是多么可怕陰邪的東西。

謝雪泥在這客棧等了三天,三天里,她想了很多事情。她想起一整個青春年少的江南的嫩綠青翠,她想著四年大漠的荒莽蒼涼。舉目望去,一片黃沙的大漠啊,誰來挽風沙?

這三天,鬼城的方向狼煙滾滾。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那時,她去辛抱疏書房,本想取回鴉九劍的。案子上沒有,侍女說,城主帶著鴉九劍出去了。她暗暗驚疑,辛抱疏是不用劍的呀?然后她看到案子上放著一封信,上面寫著:吾妻親啟。

吾妻雪泥:

吾知汝必返,為取鴉九而來。吾已攜劍而去,不時便物歸原主。鬼城邪孽陰毒,此番必欲毀之,為借其力,特去相談。里應外合,以為臂助。此間兇險必有惡戰,汝定勿違吾言,左側有險,改令汝從右側暗道出,待吾三日。若三日不至,汝自去。

沙路難行,極易迷途。可予以重金,與商旅同去。

吾妻吾愛,今生幸哉。

她看完信,手都在輕顫,這個人,這個人啊……

他要以蒙古的精兵,來覆滅鬼城的故人。這是姜遠鴻的心愿,亦是他的心愿。她又能做什么呢?一介女流,武藝平平,要做的,也只是不讓他和他分心吧?可是,謝雪泥總有種不祥的預感,辛抱疏武藝高強,異術在身,他若一心走脫,定能安然無恙,又怎么會三日不至?

三天過去了,落日緩緩墜入地平線,大漠里一片漆黑。她的心也沉了下去。

但她不肯走,兀自呆呆地佇立,眺望著遠方。

有人!他來了!遠處一人一馬,向這邊趕來,謝雪泥心跳加快,只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樣激動和喜悅過,可是。

戰馬上的人翻滾下來,摘下盔甲,卻是姜遠鴻。他的眼睛里噙著熱淚,大力地抱住她,像是要把她嵌到他身體里去。“遠鴻……”她猶自不信。

辛抱疏在從左側暗道出來的客棧附近,等了三日。

姜遠鴻被謝雪泥從黑牢里放出來,第一件事,就是找鴉九劍。姜遠鴻來過鬼城,知道寢殿里有一處暗室,專藏神兵利器。辛抱疏奪來他的劍,想必也放在那里吧?

姜遠鴻躡手躡腳推開門,辛抱疏正坐在那里面等他。

他將鴉九劍擲還于他,一臉無所謂的樣子,姜遠鴻搞不懂他在玩什么花招。辛抱疏只是笑道:“我們談談條件吧。”

姜遠鴻沒想到情勢會直逆而下。

他也是才知道,明宗義已經死了,辛抱疏繼承了他的位子。原來……原來雪泥是跟他走的……他心里一陣苦澀。

但這個年輕的城主,卻想毀掉鬼城的一切。辛抱疏將“死亡之師”的可怖之處講于他聽:這些服用過藥的人作戰,感覺不到疼痛,所以能以一當十,要想將這他們制住,就得以十倍的兵力。他們可以里應外合,再分出五千精兵,辛抱疏讓他們從暗道進來,直接在城里,殺個措手不及。如此一來,蒙古兩萬精兵,大約得折去一萬五千人,剩余五千人,護衛公主。

辛抱疏想辦法為他爭取時間,姜遠鴻則必須趕緊趕回去讓軍隊準備草藥紗布,教給士兵殺死僵尸的法子。

姜遠鴻只覺得眼前碧色眸子的年輕城主,做事出人意料,匪夷所思。可是他想不到任何拒絕他的理由。

他們商談妥當,臨走時姜遠鴻抱拳:“多謝!但,等這一切結束之后,我依舊會來找閣下報仇。”

辛抱疏的眼睛里有奇異的光芒:“哦?”

姜遠鴻迎上他的目光,眼睛里滿是哀痛:“奪妻之恨,難以釋懷。”他嘆道,“縱然殺父之仇可以歸結到明宗義頭上,毀掉鬼城就算讓這一切恩怨湮滅。可你!你生生拆散了我和雪泥,你毀了我們的幸福……她,是我一生摯愛!”

辛抱疏笑了,“你的功夫是老頭子傳的,我的功夫也是老頭子傳的。倒是可以一戰,但沙漠里那場截殺,我既然能抓你回來,你便該知道,你不是我的對手。”

姜遠鴻也笑了,“那又如何,我失去了她,又失去所有,早已生無可歡。”

辛抱疏問,“那蒙古公主,你對她毫無留戀嗎?”

姜遠鴻神色黯然,“我已負云哥,不能再負本心。我不能愛她,不如離開,自有真正愛她的人出現。”

辛抱疏哈哈大笑:“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他道,“雪泥沒看錯人,我也未曾看錯雪泥。她適才找我,我見她數度目視鴉九,若她放不下你,定會返回我的書房,來取此劍。我已預先在那里留下一封信。她若放不下你,就會從右邊暗道出去,到返回中原那邊的客棧。她若放下了你,就會從左邊暗道出去,到去向西域那邊的客棧。待戰事結束,我從左邊出去,在那里等她。你若真愿意放下一切,不妨就去返回中原那邊的客棧找她。”

辛抱疏負手而立,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落寞:“我要的只是她的心,從一開始,便給了她選擇。”

謝雪泥隨姜遠鴻離開大漠。

她與他共乘一騎,不知怎地,心里想起的卻是那個人。他曾說,“你就是逃到天涯海角去,我也能把你抓回來。”可是,他怎么說話不算數?

身邊的,是少女時就愛的人。如今經歷了種種磨難,依然并肩攜手,同歸故里,不可謂不是圓滿結局。可是為什么,她只覺得心痛,她只覺得,心里有一塊,就這樣永遠的缺失了?

有些愛像斷線紙鳶,結局只余手中線。

抱疏,抱疏……我離開后,這大漠苦寂,誰為你挽風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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