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兩記

東山再起

東山嶺不光號稱海南第一山，朋友說，歷史上也叫筆架山的。朋友這樣說的意思，是為強調，去東山嶺，對我這耍筆桿子的人同樣有意義。也許拜謁了那尊天賜的筆架，接受了上蒼的點化開啟，以后的我，就能妙筆生花下筆有神呢。

玩海南，對我來說主要是戲水，實在沒水了才干什么都行，比如爬山。可朋友為了山，要犧牲一天海，這可沒法讓我同意。我建議，這天兩人分開行動，各取所需。朋友不干。朋友好熱鬧，愿意發感慨，希望身邊總有傾聽的耳朵，如果做不到前呼后擁，有個把人不離左右也差強人意。他已喪失了獨處的功能。很遺憾，這幾天，他的熟人就我一個。為了說服我與他同行，他竟有病亂投起醫來，頗為可憐又可笑地，把旅游手冊當成了釣餌，以為這東西也能誘我上鉤。他說，東山嶺是海南佛教文化的發祥地，作為較早開發的旅游景點，曾與五公祠、鹿回頭、天涯海角同享盛名；他說，東山嶺風光旖旎怪石崢嶸，電視劇《紅樓夢》片頭那塊神姿仙態的“飛來石”，就是在那里實景拍的；他說，東山嶺有個一年四季香火不斷的潮音寺，是為紀念貶官李綱建的，同時，山腰處還有李綱的塑像異常生動；他說，東山嶺的風味美食十分出名，東山羊、和樂蟹、后安鯔魚、港北對蝦……是在背誦旅游手冊不奏效后，朋友才拋出筆架山這一殺手锏的。可我固執著仍不買賬。除了與爬山相比我更喜歡涉水，還因為，與他相反，我不愿意身邊總有熟人，即使女熟人，廝守久了我也厭煩。朋友是男熟人。除了睡覺，我們已朝夕相處到第四天了。我帶有抬杠性質地對朋友說，我們遼寧有個錦州，錦州有個王家窩堡，王家窩堡海邊，有個拱著脊背的石頭小島，漲潮時與陸地分開，落潮時與陸地相連，我去那里玩過多次。朋友問我什么意思。我說，這小島在歷史上和現實中，名字一直叫筆架山。朋友拿我這滾刀肉沒有辦法，終于訕訕地說了實話，說他此次來海南散心，計劃中的事情之一，就是要認真而虔敬地拜拜李綱。我愕然。作為宋朝的高級官員，李綱能文能武的確優秀，又是個愛國家恤黎民的抗金英雄。可是，在李綱簡明的履歷表中，并沒有他裝神弄鬼的超驗記錄，也沒有他蔭庇了誰升官發財的功德傳說，所以，愛戴他的，一般都是感情樸素的普通百姓，像朋友這種職業官員，是不該有興趣追捧他的。我沒明顯地表現出困惑，而是借助一樁已經過時的社會新聞里的關鍵詞調侃他一句：你還拜李剛？你就李剛呀——哦明白了，李剛也得有個叫李剛的爹才能當好李剛。朋友對我這憤青檔次的繞口令沒作計較，但也沒再習慣性地言不由衷。朋友說，李綱流落海南以后，只待六天，赦免令就追了過來，好像他只是遠離京城度了個假。朋友繼續說，我估計，從古至今，在全中國的倒霉官員里，起死回生最快速度的紀錄保持者，很可能就是這個李綱。朋友最后著重說道，最主要的，是李綱這次悲愴而來又歡喜而去的海南之行，被后人借助東山嶺這處島上勝地，提煉出了一個寄托祝福的吉祥成語——

唔？東山嶺還成就過成語？

對，東——山——再——起！

我沒再啰嗦，陪朋友驅車直奔萬寧。東山嶺在萬寧境內。

一個普通的成語及其出處，并不足以打動我心，盡管我這酸腐之人，的確喜歡掉書袋子；感染我的，是朋友那種竭力掩飾又沒掩飾住的悲壯與峻急：顯然，朝覲東山嶺，在他那里，已是唯此唯大的原則問題。有時，為了維護親人朋友的原則，我可以適當放棄自己的原則。

朋友微服與我約玩海南，是因為他最近成了“貶官”。記得與朋友確定約玩地點時，我還以“貶官”之說逗弄過他，以求幫他消解郁悶寬慰愁腸。我說到底受黨教育多年，你這覺悟還真挺高，皇帝還沒下驅逐令呢，你就主動考察起流放地來了。我知道，相信朋友也一定知道，自古以來，海南島便是流放“貶官”的屈辱之地，甚至一茬茬“貶官”的到來，都影響了海南的社會習俗和文化走向。在發配海南的“貶官”名錄里，蘇東坡當推最為著名，而最有喜劇色彩的，則是后來當上皇帝的元文帝圖貼眭爾，這個一度心灰意冷的天子候選人，曾把一節單戀民女遭遇婉拒的敗興故事，留在了這孤懸海外的島嶼之上。聽了我話，朋友挺灑脫地笑了一下，意思是遇到這點小事，他看得開，既不郁悶也不犯愁。當時，我還贊賞了他的態度。朋友沒授人致命的把柄，的確不算倒什么大霉，不至于去聽候“雙規”或接受審判，連削官為民都不至于。朋友遇上的麻煩事是，他參與管轄的地盤出了問題，還社會反響比較強烈，若把責任全推給臨時工說不過去。上邊為了平息民憤，走了步丟卒保車的忍讓之棋，權衡之后，選擇之后，揮淚斬了他這個馬謖。以前朋友光當車了，總是犧牲別的卒子，如今自己落配為卒，還被斬了一刀，我以為，理解他的內心感受，即理解他的委屈窩囊沮喪懊惱，我能做得比較充分。但我錯了。雖然現在，朋友只呈現出“東山再起”之蜃景一角，還是讓我清晰地看到，作為官場門外漢的我，對朋友的理解，膚淺得何等可憐可笑——比之朋友拿旅游手冊當釣餌誘我，不止七倍八倍地可憐可笑。我相信，若把朋友的內心感受分成八份，那至少七份，八分之七，仍是水下詭譎的冰山，為我所根本無力索解：我無力參透權力的魅力，無力想象弄權的快樂，無力領教喪權的痛苦。這回朋友仕途受挫，最初我還慶幸他呢——只遭點小災沒遇大禍，這等于聽到了救命的警鐘，也等于有了天賜的由頭金蟬脫殼。朋友是“裸官”，老婆孩子皆美國公民，多年積攢的不菲家財，也由美國替他保管。我很希望，此番他能借坡下驢，提前躲開官場環生的險象。可我這朋友，剛硬執拗，或顢頇愚鈍，竟從沒想過見好就收。

我的思維混亂起來。那——我慌不擇言，竟問了一句十足的蠢話，李綱……靈驗嗎？

汽車平穩地駛往萬寧，道路兩旁，到處生長著熱帶植物，廣袤的綠色莽莽蒼蒼，放眼望去蔚為壯觀。但是，不論近前和腳下的綠怎樣綿延，與遠處和頭上海天組成的藍色相比，也只像綠盆景嵌在藍苗圃中。那更加漫無際涯的明亮的藍，能在幾近凝固的晴朗與炎熱中，為綠賦予一種難以描述的鎮定與沉著。朋友沒看車窗外邊，沒打量綠也沒眺望藍，他忽略自然景致，是為了專注地給我解說超自然的東西。他說，以前他不信，什么都不信，畢竟打小唯物主義，根上就沒有信的基因。可許多同道都信得虔誠——至少拜得虔誠，見廟就燒香見佛就磕頭，時間一久，彼此間連忌諱都沒有了，這時有誰再堅稱不信，就像假正經了，像攪渾水的異己分子。于是，他便也信了。真進了官場你才能知道，朋友說，仕途莫測更叵測呀，要是不讓自己信點什么……我沒與朋友討論信的問題。不用討論我也知道，他說的信與我理解的信，更多的部分是不重合的，就像戀愛中的愛與婚姻中的愛，很多時候是兩個東西。我岔開話頭說，如果早知道來東山嶺還有這等意義，住幾天我也沒意見的。我把我的意思轉化為對他遮遮掩掩的挑剔與埋怨。朋友同步地羞愧和感動，伸手抓一下我的肩頭，說好哥們。然后，他連續給我講了四個官員的故事，說其中之一我還認識，只是，他不太想指名道姓。他說，那四個地域不同崗位不同倒霉理由不同的官員，分別由車而卒子后，都不約而同地來拜過李綱，結果，最長一年最短才一個月，他們就先后結束了霉運：兩個官復原職，兩個獲得了進一步擢升。

很快車抵東山嶺了。是個大公園，需買票入內。朋友直奔李綱而去，我則任沿途的石頭吸引目光。這一回，不知朋友是尊重了我的原則，還是仍然遵循他自己的原則，沒非拉我去那種香火旺盛香煙繚繞香氣撲鼻的地方。

海南島我走得不全，但感覺中它沒有石頭，或者說，海南島就是一塊巨大的石頭，它扎扎實實地往海里一坐，就把諸多散落其上的小石頭給遮蔽掉了、吸納光了、比沒有了。可這東山嶺，如同海南的一塊飛地，整個由出處不明的石頭堆成。那些石頭，大體以渾圓為基本樣貌，但具體到個別，又奇形怪狀千變萬化，并且，它們中的許許多多，還自然而然地、牽強附會地、匪夷所思地、貌合神離與貌離神合地，混搭在一起勾連在一起，讓人一路觀賞下來，沒法不為遍布的妙景和疊出的佳構而一驚一乍。天海之藍是溫柔的，草木之綠是濃釅的，如今猛然面對這石之灰白青褐的硬朗頑韌與拙樸篤厚，那種耳目一新的感覺，能給人帶來莫名的沖動。東山嶺的石頭飽經風蝕日曝，在它們背陰的一面，多覆有參參差差的茸毛式青苔，仿佛表明古老的它們，鴻蒙初開時，就已經在這里安營扎寨；但它們的整體風格，至少在感覺上，又宛若初生，那種骨子里的潤澤和光潔，乃至晶瑩剔透，又好像聲明，它們是剛剛被打磨出來的鵝卵石，正最后一次沐浴海水的洗濯。當然，與海邊習見的鵝卵石比，它們大了千倍萬倍，最大的相當于幾間房子，最小的，也抵得上房間里一張造型別致的茶幾或棋桌。這些鵝卵巨石破空而來，與周邊的地質地貌看不出關聯，它們輕巧而又強蠻地聚集在一起，在陰柔之中和平坦之處，格外夸張地凸顯雄健，特別強調著矗立壯偉，生生打造出了有異于海南風光模式的另一重天地。東山嶺范圍不廣，高度也有限，但它借助造化的神秘與自然的神奇，豐富了海南完善了海南。

朋友回到我身邊時，我正端詳著一壁凌空巨石上的四個大字：南天斗宿，而腦子里，則一直琢磨著東山再起這個成語。我是通過“起”字琢磨它的。自己上路的大陸體“起”與巳時出發的臺灣體“起”，都能讓我浮想聯翩。我想，這東山再起，很可能，還真就不像我原本以為的那么淺白平淡，一千年來，浸淫它的氤氳它的，一定是一些神秘而又神奇的氣息……我覺得我有了與朋友討論點什么的強烈欲望。我趕緊把臉轉向朋友。

拜謁之事大約順利，朋友的臉上掛滿興奮。但他努力含蓄，顧左右而言他。你看看你看看，不待我出聲，朋友便大喊，南、天、斗、宿——里邊可含了你的“斗”呢，沒準這東山嶺呀，更是你的福地……顯然，已得到李綱護佑的朋友，在硬把我拉來東山嶺這件事上，仍沒跳出旅游手冊思維或筆架山思維。我醞釀在眼睛中和腦子里的神秘與神奇一下散了，想討論點什么的欲望也一下泄了，我有點遺憾地，從“起”與“起”的想象中慢慢回歸到現實中來，回歸于朋友的興奮和游人的喧囂。

離開海南許久之后，有一天，我正琢磨秦人李斯，不經意間，又勾出了宋人李綱——這與他們同姓李沒有關系。一般來講，我不怎么琢磨李綱這類人物，他們正常、正規、正確、正能量，不用琢磨也能斷定，除了皇帝，有人即使仇恨他們，也不好意思說他們不好；我喜歡琢磨的，是那種亦劣亦優且黑且白又奸又雄的非類型化人物，他們的正負渾然一體，他們的正邪無以區分，比如李斯。那天我琢磨的是李斯之死，琢磨的，是他說給兒子的臨終遺言。司馬遷的記載平靜到冷漠，可我耳畔，卻始終縈繞無盡的悲涼。我一遍遍地，叨念那個由李斯遺言演化的成語，并找出詞典，看看書上對那成語的解釋，與我的印象有無出入。有些成語，很可能典故復雜指涉曲折，卻因為常用，其意思，最沒學問的人也能領悟把握；而另一些成語，由于使用率低，會逐漸在時光的河床里埋成化石，要打撈出來品咂玩味，即便有點學問的人，也不敢想當然地望文生義。我沒學問。我有詞典。我念叨和查驗的成語叫東門黃犬。

東門黃犬與東山再起，在字典的同一頁上，看完前者再看一眼后者，完全是個下意識行為——當然，我的下意識也同樣清楚，如果前者入生僻檔，后者只該歸通俗類，并且那種通俗的程度，只要達到中文的小學水平，就聽得懂它也會用它。我的中文，差不多達到了大學水平，我寶貴的求知精力，可以不分配給通俗成語。但通俗的東山再起，卻借李綱之邀留住了我。只見凜然的李綱，忽然就從我游歷過的東山嶺走了過來，如同遠古時代，東山嶺那些被海嘯玩弄于掌股的鵝卵巨石，告別海洋踏上了陸地。李綱不僅正氣凜凜，還衣袂飄飄，還喜氣洋洋，手捧皇帝心情好時簽發的赦令，乘著紙頁上東山再起這艘舢舨或郵輪跨海還鄉。

可是，且慢！怎么詞典上說，東山再起這一典故，出自晉人謝安？在中國歷史上，謝安也非等閑之輩，他的名氣小于李斯，卻遠大于李綱。名士謝安生性散淡，曾辭官隱居于會稽東山，好多年里，只鐘情友朋的詩酒文章，不聞問官場的爾諛我詐。但后來，不知因為耐不住寂寞還是迫于無奈，他應詔出仕又做了官，騎著紙頁上東山再起這匹駿馬或駑馬，與那種曲水流觴的生活與生命漸行漸遠。

我有點發懵。我想到了朋友。我拿起了電話。游玩海南后，我和朋友各忙各的，已經許久沒聯系了——他是官，貶官也是官，不日理國家的萬機，也有衙門的千機百機需要應對；我雖閑人，卻也自有愛好，對許多一己個人的賞心樂事，一張羅起來，也常常會忘食廢寢。只是，有一點我比較為難，給朋友打電話，詞典上東山再起的另有所本我提不提呢？提的話，很像是質疑朋友的學問。可我真沒有那樣的意思，因為在我這里，東山嶺與東山沒什么區別，而李綱、謝安，包括李斯，不論名氣大小或聲譽香臭，差不多也都是同一個人。另外，我也不知該不該問，拜過李綱后，朋友的霉運有無捩轉。若問了，他職復官升固然一好百好，可萬一李綱沒照拂他，他會不會一氣之下，大光邪火，連信點什么的低標準都拋棄掉呢？

當然，猶豫之后，這個電話我還是掛了。

姥姥的大連

傅家莊浴場海水不好，看上去渾濁，喝下去咸澀，置身其中冰冷刺骨——這對我詩情畫意的想象是個否定。幸好，它足夠大，可以讓某些干燥的詞匯，比如壯闊、浩瀚、洶涌，重新變得水靈起來，多少能彌補些我的失望。但它的大里仍有破綻：雖伸展得挺開，卻鋪排得零亂，既少神采又缺風度，未能將某種應有的氣勢施放出來，那種木頭木腦的前后起伏和笨手笨腳的左右晃蕩，只像一把百無聊賴的大號篩子，在漫不經心地挑選什么，或淘汰什么……

我不敢斷定，1968年7月的某個白天，八歲的我，行將就讀小學二年級的我，第一次離開家鄉沈陽的我，首次面對大海的我，耳畔聒噪著成人們對于大海或高山或太陽那類堂皇之物的膜拜言辭的我，是否真的就這么印象了大連的海，還口吻揶揄表情刻薄地把它比喻成一把篩子，一把銹跡斑斑的、有口無心的、只配代表機械呆板和徒勞的篩子。

那天的傅家莊之游我姥沒去，她留在了青泥洼橋附近舅舅的家中。那么，我如此理解和裁判海，至少，如此理解和裁判大連的海，是替我姥發牢騷嗎？我姥對大連抱有成見。

自八歲起，四十多年里，我去大連有二三十回。大連是我最熟悉的三座城市之一。我出生與居住的沈陽，和我念過四年書并也常來常往的首都北京，是我最熟悉的另兩座城市。我認為，這三座城市里，也包括更多的、大量的、我只有一面或幾面之識的其他城市，大連最值得讓我羨慕——在大連，為自己居住地感到驕傲的人，比例似乎比別處高，有時都高得像組織行為。不是組織行為。我接觸的三教九流，都是普通市民，他們評估生存環境，沒受官方鉗制或收買。感情是寫在臉上和眼里的特殊語言，很多時候，它不用言傳意會就行。我以為，所得到的喜愛能自發和由衷，而非被迫和違心，這應該是一個城市，也應該是一個人，還應該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最體面的存在動力。

說大連人里，為母親城感到驕傲的比例挺高，也如同我理解與裁判海，憑的只是感覺和印象。感覺和印象都主觀化，很難證實也不易證偽。我不會無限度地放大感覺強化印象，不會草率地斷定，大部分中國的城市居民，對自己的棲身之地是不滿意的，以之來反襯大連的好。其實，大連人自我欣賞的復雜成份里，有多少屬于狹隘的島民意識，這個我曾有過考量。我只能說，在我不特別有限的接觸范圍里，在盲目的“雞的屁”已把所有中國城市都孵化成了同一個城市的大背景下，我真的很少能夠聽到，還有什么人會自覺自愿地，為自己的居住地唱贊美詩——不公然聲討就不錯了：既然歷史地成了某城的兒子或某市的女兒，既然改戶口和換工作都比重新脫生還要麻煩，那么，不論某城某市的嘴臉如何委瑣，不論戶口工作的綁架怎樣野蠻，也只有被動地認可麻木地接受，否則還能怎么樣呢？這種無奈，是許多人基本的感情模式。

一個人，客觀理性才能真實，而一個真實的人，既不會把自己胎記般的出處一筆勾銷，也不會打著兒不嫌母丑的旗號，文過飾非姑息養奸——前者無賴，后者偽善。作為苦寒之地的沈陽人氏，我忘了我是否有過無賴或者偽善的時候，但我相信，北京人肯定從未有過，不光不用無賴偽善，還盡可以大肆炫耀他們天子腳下的種種便宜——我小時候長身體時，沈陽人每月只配吃肉半斤，而北京人，每排次隊，就有資格買半斤肉；我長大以后求知識時，同一條高考的分數杠杠，劃在外地同學身上要高及胸口，而在北京同學身上，劃到肚臍眼就不錯了。但即便如此，面對北京既政治又經濟還文化的諸多優勢，我仍想說，至少涉及到出處的純潔度時，北京不及大連仗義。道理很簡單，北京人得意的笑靨，要由權杖勾描涂抹，大連人自豪的表情，卻如同他們的足球人材，能自給自足土生土長。特權滋潤得意，卻無法養護自豪。在我看來，最擅長嫁接得意與自豪的，當屬精致的上海人氏，他們因出處所獲得的榮耀，完全有資格奪全國冠軍——如果不計特區香港。可是，滋養上海人胸前那朵光榮花的，常常是歧視“鄉下人”的輕薄口水，太不衛生，這對上海本該實至名歸的確定的光榮，會生成一些毒副作用。

據我觀察，在自我欣賞這件事上，大連人的表現最樸實恭謹，最恰到好處和自然而然，最具善男的真率與信女的忠誠，最能對旁觀的外人比如我吧，生成某種感染力量。

我對大連最初的認識，并非來自傅家莊，而來自我姥的概括總結：苞米面肚子，的確良褲子。我姥這樣表示不屑時，嘴角要傾斜著塌陷下去，好像下巴上墜了鉛砣。當然，她的評價，是給塑造了大連這座城市的大連人的，其意思是，肚子里裝些劣等食物，外表卻打扮得漂亮光鮮，虛榮。中國人窮怕了，動物基因特別牢固，建立的傳統便很務實，果腹永遠排名第一，最講究的，只能是大快朵頤的口頭之福；中國人缺少制度保護，勤勉總受強權的掠奪，通過示弱裝窮來維系虛假的平均主義，成了人們自保的習慣，悶頭發財可以，向外露富不行。可這大連人，怎么跟老祖宗的舊理兒顛倒著來呀，讓我姥姥百思不解。百思不解的我姥決計親自去大連看看，就這么著，也捎帶著有了我平生的首度海濱之行。而那時候，我八歲前后時，“的確良”作為新出現的服裝面料，既能走入民間又被公認奢華，從時尚符號的角度說，幾乎相當于現在山寨版的路易·威登。

照理說，我姥沒理由詆毀大連。倒不在于大連是她這輩子除沈陽外唯一住過的另一個城市，她臧否它，缺少起碼的比照依據。而在于，她唯一的兒子我的舅舅，就工作和生活在大連，還剛剛娶了個當地姑娘，就算愛屋及烏吧，她也應該稱頌大連。

可我姥眼里，大連幾乎一無是處，即使1968年夏天她在那里吃了近一個月的美味海鮮，對大連的否定，也仍然持續到十多年后她離開人世。大連的冬天不怎么冷，當沈陽人在零下二三十度的嚴寒里著裝臃腫地圍爐貓冬時，大連人卻能扭動著讓的確良勾勒出曲線的腰肢招搖過市：還不凍出關節炎來；大連的夏天可以下海，當沈陽的游泳池河溝子成為清一色男人與孩子的世界時，大連的海濱浴場里，卻有許多露腿露背的大姑娘小媳婦嘻嘻哈哈：簡直不知羞恥；大連有燈紅酒綠的外國海員俱樂部，當沈陽人天一黑就關燈上床，跳舞也只跳忠字舞時，那些個藍眼睛黃頭發們，卻給大連人表演瘋狂的扭屁股舞，還誘著大連人看親嘴電影聽靡靡之音：資本主義呀；大連有一望無際的黃海渤海，當沈陽的年輕人灰頭土臉未老先衰地蹲在大煙囪底下抽卷煙，迷迷瞪瞪渾渾噩噩癡癡呆呆地甘當齒輪螺絲釘時，一些滿嘴海蠣子味的大連年輕人，已開始打量遠處的南韓與日本，甚至更遠的大洋彼岸：人心野了可容易倒霉……我姥的意思是，既然大連那么不好，我舅理當調回沈陽。我舅在外貿系統工作，一度，大連的市外貿歸沈陽的省外貿管，內部調整并不麻煩，并且，我舅舅若回了沈陽，也能擴大發展的空間——當時，在遼寧人嘴里，還沒有大連國、沈陽省、遼寧市這種戲謔的說法，即使有，戲謔也只反映民意，撼動不了中國社會混凝土般的層級制度。

我舅不回沈陽，繼續與關節炎、與不知羞恥、與資本主義、與倒霉為伍，那肯定有舅媽的關系。但必須承認，我舅談論第二故鄉時的那份滿足里，有比兒女情長更多的東西。

我不認為我舅是井底之蛙。他的第一故鄉是沈陽，大學是在河北念的，分配工作時去了大連。而去大連后的好多年里，他除了幾度長住日本東京，每年，還都要去北上廣之類的大城市公出，尤其那個盛極一時的廣交會，仿佛屆屆他都到場，遠在港臺歌曲流行之前，他就學會了大著舌頭模仿粵語。他不論去哪，返程時都會停一下沈陽，向他的媽媽我的姥姥和他的姐姐我的媽媽問好請安，并在問請之余，詳述或簡介那些陌生的地方，讓我在逛沈陽都會迷路的年齡，就把天南地北的許多城市烙進了腦海。而后來，在我天南地北地經見了一些城市以后，我覺得，我也就理解了舅舅對于家園的選擇，理解了大連人那種執拗的自戀，尤其理解了遼東半島上那個蟹殼狀的有限一隅，何以與任何儀表堂堂的名城都市站在一起時，都好意思筆直著腰桿。

城市有兩種：一種不論多大，也只如同興隆的集市或繁榮的鎮子，到處泛濫的，是烏合的群眾與擁擠的建筑；而另一種，除了群眾和建筑到處泛濫，也還有精彩的個人，能從面目模糊的群眾中被抽取出來，也還有跌宕的歷史，能在死去的或活著的建筑物間被續寫下去。一座城市值得人依戀，理由可以有許多條，但其中最基本的一條，必得是擁有能觸摸的傳奇——傳奇而可以觸摸，所關乎的，唯個人的精彩與歷史的跌宕。

大連的地理環境得天獨厚，那種海洋性氣候的宜人與海產品的鮮美，分配給哪個城市，那城市都有資格趾高氣揚。本來，中國是個古老的農耕國度，只看重黃土地不憧憬藍海洋，在這樣一種文化的傳統鏈上，大連這個才經營百年的港口城市，只配成為最單薄的一環。可作為城市中的后起之秀，單薄的大連即使吃著粗糙的苞米面，也要展覽挺括的的確良褲子，這份自信和勇氣，顯然又得益于大自然的恩寵——也正是這恩寵，成了左右人們評價它的最重的砝碼。大連的姑娘也有丑的，大連的小伙也有糠的，大連的許多生活方式，也像他們的口音那樣土得掉渣。但不知為什么，你若在大連隨便看看，逛逛商場劇場，轉轉體育場游樂場，玩玩街心廣場海濱浴場，直覺讓你作結論時，好像夸大其詞都理所應當：在大連，姑娘都美，小伙都棒，生活方式都雅致洋氣。也許這只是我的偏見，是大連那些既俗常又別致的“場”迷惑了我。可沒辦法，每每從古希臘的地中海一路數來，中經大西洋兩岸的風生水起，再由南太平洋回到北太平洋，檢索日本、韓國、臺灣的前行軌跡，地理環境決定論這把斬亂麻的快刀，總會對我紛紜的思緒刪繁就簡，讓我在對海洋與文明之關系的想象中熏熏欲醉。

我當然知道，索馬里海盜與加勒比難民，同樣是這個文明世界里難以絕跡的海濱風情，所以，我應該，也必須，從熏熏欲醉中蘇醒過來，不讓地理環境決定論這種偶然擺布到我。偶然可以擺布山，可以擺布水，可以擺布草原或沙漠；但城市不是隆起的山也不是流淌的水，更不是草原與沙漠的輪替變遷。城市是依傍著山或者水，由人工建構的一項奇跡，結晶它的，是人類最該引為自豪的理性。理性有能力反哺偶然，有能力利用引導和修正偶然。這就好比，人首先是本能的動物，不能因為在動物前邊有“高級”的定語，就幻想可以拔著頭發上天飛翔。但人之“高級”，又的確將人與豬狗區別了開來，就此，在果腹之外還講究營養，在繁殖之外還講究愛情，在吃喝拉撒之外還講究文學藝術，在弱肉強食之外還講究規則秩序……便成了人類不拔頭發也能飛天的精神保證。一座城市也是如此，如果光有地理環境的孤立元素，而沒有特色獨具的精彩個人和綿延不息的跌宕歷史，那完全可能，今日綽約的現代都市，轉眼間，便復原為破敗的古舊漁村。

因港立市的大連，由古舊漁村而為現代都市，緣起于俄日兩國的殖民統治。自十九世紀末以來，先是俄國人選擇了大連，再是日本人創造了大連，繼之是蘇聯紅軍掌控了大連，最后是中國政府發展了大連。大連與中國其他有過殖民歷史的大部分城市都不太一樣：其他城市，多城市在先殖民在后，不殖民，或許也很倜儻風流；可大連，這個遼東半島上蟹殼狀的有限一隅，若沒被殖民者選中和造就，是否也有今天是說不好的。專制中國走到近代，政府越加昏庸腐敗，國民愈益貧弱蒙昧，與世界性的文明潮流已漸行漸遠。適逢此時，西方列強蜂擁而至，圍著中國這間“鐵屋子”鑿窗戶砸門，自覺不自覺地，將現代性的氣息就注入了進來，讓飽受愚弄的中國人看到，什么樣的文明更適合人，而人，并非只分奴才和主子這么兩種。

當然了，殖民史與專制史同樣黑暗。

大連日后的千帆競渡，竟起碇于一片屈辱的錨地，這無論如何，讓人反省之下不那么自在。但我以為，與被殖民的屈辱相比，罔顧事實是更大的屈辱。大連拒絕二度屈辱。他們正視自己成長的歷史，以誠實和豁達面對一切，并通過那一切，寄托對故土的尊重與熱愛。尊重和熱愛已然的存在，不是喪失原則，不是好了傷疤忘了疼，更不是為殖民主義揚幡招魂，而是以端正的心態和開闊的視野，為文明萌芽方式的豐富和成長過程的曲折而驚訝感喟。與許多父兄輩的城市相比，在誠實與豁達這一點上，年輕的大連足堪楷模。中國的文明源遠流長，有許多城市歷史悠久，可那些城市的一茬茬主人，卻總以抹殺過去作為己任，不知是狂妄所致還是懦弱使然。比如北京吧，它就為不懂尊重和不會熱愛付出了代價。幾十年來，它一邊對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古建筑大加毀棄，一邊又機械地、趕時髦地、應付差事地，把幾塊殘磚碎瓦塞博物館里，以至于，它如今的形象都有些可疑：你若只草草地看它一眼，竟會覺得，它完全是個放大的沈陽，或其他某個放大版的舊都新邑——同樣有高樓密布與汽車壅塞，同樣有真假莫辨的文化遺產。我猜得出，大連沒像北京那么追悔莫及地切割歷史，并非它比北京清醒，而是它歷史短位置偏的特點挽救了它。歷史短，歷史與現實就糾纏不清，屠殺過去時，最熟練的劊子手也無從下手；位置偏，就不必太多承擔意識形態的象征使命，與權力周旋時，陽奉陰違便容易實現……我不知道，我如此牽強地猜度大連，是否會陷入地理環境決定論的又一窠臼，但沒辦法，無所不在的中國特色，沒法不是我理解大連的一個角度。

理解大連有多個角度，但我首選的，始終是我姥的那個角度，因為它除了通往具體的大連，還通往抽象的，與“苞米面肚子，的確良褲子”相匯相融的人性的尊嚴。記得好多年里，詆毀大連，只能是我姥一人的專利，如果別人順著她話也說三道四，她倒要反過來袒護大連：再窮也穿的確良褲子，那叫倒驢不倒架，是要臉兒呀。并且，在嘴上詆毀大連的同時，行動上，她并未認真地逼我舅調回沈陽。在那個中國人皆以灰頭土臉為美，以未老先衰為榮，以迷迷瞪瞪渾渾噩噩癡癡呆呆為順民標志的荒唐年代，我姥這個家庭婦女，這個窮死苦死也要供兒子讀大學的文盲老太太，自有她精神性的價值準繩：“要臉兒”。至于她對大連口是心非的持續詆毀，所犯下的，則只是個膚淺得好笑幼稚得好玩的“大連人的毛病”：虛榮。我想，如果當初我舅不是被個大連姑娘“拐”去大連，而是把個大連姑娘“勾”來沈陽，那我姥兒媳婦的美麗故鄉，注定會成為人間的天堂。

如同大連是“要臉兒”的城市，我姥是個“要臉兒”的人，或者反過來說，大連這座“要臉兒”的城市，與我姥這個“要臉兒”的人聲氣相投。我可能無法說清，一個人，一個城市，一個民族一個國家，該怎樣做，才能把“要臉兒”的基因進化出來和傳承下去，但我相信，“要臉兒”的過程，一定是反抗蒙昧的過程，是掙脫奴役的過程，是拒絕欺瞞的過程，是像一把大篩子那樣，把什么東西挑選出來，再把什么東西淘汰出去的過程……

不過，我也知道，比照我制定的城市魅力標準，大連是要瘸一條腿的，至少一條腿有一點跛。

在大連可以觸摸的傳奇之中，也有一些精彩的個人，除了在自己的行當里出類拔萃，也能對五行八作廣有影響，這類啟示錄式或地標式人物的存在，能以自身的有血有肉和可圈可點，詮釋大連的豐盈度與趣味性，彰顯大連的自由情懷與創造精神。可是，同樣因了歷史短與位置偏的緣故，大連所擁有的精彩個人，與那些虎踞龍盤之地相比，其精彩的范圍和程度，又都有了大的局限。這很遺憾，但在我看來又情有可原，因為這樣的難堪，并不獨屬于“要臉兒”的大連。在一個個人主義精神受到摧毀，精英主義傳統發生畸變的大環境下，任何城市，不論綿延千載的還是矗立百年的，要實現樹人的夢想都很困難。殊不見，即使人文薈萃如北京上海，這幾十年里，又敢說榮幸地成就了誰呢？

我這樣替大連開脫，如果我姥活到今天，估計是要酸溜溜的。我自幼成長在她的身邊，對她始終忠心耿耿。作為一個“要臉兒”之人，我姥不會讓人輕易看出，她已寬恕了我舅接納了大連，至少表面上，她要把她大連詆毀者的形象保持下去。所以，見我這刻薄之人評判大連時，一邊厚道得沒有了原則，一邊又背叛了她的意志，她定然會讓她那說“苞米面肚子，的確良褲子”時傾斜著的嘴角陡然上翹，橫出一個不滿的“一”字——她要用不滿取代不屑。特別是2002年初夏以后，不滿大連，甚至仇視大連，將成為她情感流向的主宰力量。2002年過完五一長假，一架麥道A82型客機從北京夜航大連，失事于抵達周水子機場的數分鐘前。飛機首先在空中起火，兩三分鐘后突然墜落，把一百多位乘客和機組成員，無目的地拋灑在傅家莊海域的海水之中——那海水，仍然渾濁、咸澀、冰冷刺骨嗎？沒身臨其境，這一點我無法確知；我知道的只是，逝者中那個依偎著媽媽的五歲男孩，那個將人生中的第一次和最后一次長途遠游合并完成的小旅行者，是我舅舅唯一的孫子，當然，也是我姥唯一的重孫。

我姥早在1979年就去世了，她并不知道，在她詆毀了多年也惦念了多年的大連，曾有她的重孫正常地出生，然后非正常地夭折于一場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