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阿爾貝里希嗎？

我這樣說，大家不會有異議：阿爾貝里希（Alberich）這個人物多可憐啊，一直以來都得不到尊重。雖然他算是瓦格納《指環(huán)》歌劇中的主角之一，但這位尼伯龍根領(lǐng)袖相比英靈殿那些具有更強魔力（起碼，身材比他更魁梧）的諸神，往往都很吃虧。無可否認，阿爾貝里希給觀眾留下過印象，只可惜大家沒有達成共識，他究竟留下的是什么的印象。

根據(jù)哲學家狄奧多·阿多諾（Theodor Adorno）的分析，阿爾貝里希象征丑陋的猶太人的定性。其他人則不認同，贊賞瓦格納描寫的阿爾貝里希的音樂，是作曲家畢生藝術(shù)創(chuàng)作之中最為豐富、最為復(fù)雜的，因此，這也調(diào)和了瓦格納眾所周知、歧視與排斥猶太族裔的形象。我個人認為，阿爾貝里希是現(xiàn)代恐怖分子的雛形：他善于觀察當權(quán)者的弱點：他懂得利用最有效的辦法令他們折服。喜劇演員安娜·羅素（Anna Russell）曾用25分鐘把整套《指環(huán)》的故事說了個遍。在演出的過程中，她不時提醒觀眾，阿爾貝里希這個矮小的妖怪在瓦格納這個史詩般的故事中扮演一個極為重要的角色，盡管他不經(jīng)常出現(xiàn)（甚至好幾個小時也未曾露面）。羅素妙語連珠，說話時甚至抽離了《指環(huán)》的情節(jié)，但是每當她言歸正傳的時候，必會自然地插問一句：“你們還記得阿爾貝里希嗎？”

無論如何，在整套《指環(huán)》的最終一刻還站在舞臺上的人，只有阿爾貝里希。上個月，這個小小的情節(jié)啟發(fā)了美國圣達菲瓦格納協(xié)會主辦一個別開生面的征文競賽，取名為“能站到最后的人——阿爾貝里希去了哪里？”，歡迎參賽者投稿，字數(shù)限于100字，文章必須延續(xù)瓦格納《眾神的黃昏》的尾聲，描述阿爾貝里希后來的遭遇。征文冠軍得主可有機會前去拜羅伊特朝圣。亞軍可獲贈圣達菲歌劇院的演出門票。比賽的評審包括多位美國“瓦格納”社群響當當?shù)娜宋铮何餮艌D歌劇院院長斯佩特·詹金斯（Speight Jenkins）、導演史蒂芬·瓦德斯沃斯（Stephen Wadsworth）與保羅·柯倫（Paul Curran）、圣達菲歌劇院教育項目總監(jiān)安德里亞·費羅斯·瓦爾特斯（Andrea FellowsWalters）以及著名瓦格納演員讓米歇爾·沙邦尼（JeanneMichele Charbonnet）與丹尼爾·蘇梅基（Daniel Sumegi）。

我當時身在中國，到了截止當天才知道這個征文比賽。幸好，時差對我有利，我賺到了12個小時的時間。當天，我的思緒被這個富有創(chuàng)意的比賽主題所吸引。中午時分，剛好與中國瓦格納協(xié)會會長劉雪楓在一起，于是我詢問他的意見。“阿爾貝里希在濟南。”他沒有一點猶豫地回答道，臉上還露出了一絲笑容。

依據(jù)我的直覺，阿爾貝里希應(yīng)該在舊金山。原因很簡單：英國文豪奧斯卡·王爾德（Oscar Wilde）在《道林·格雷的畫像》（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中這樣寫道：“真有點奇怪，總有人會說，在舊金山見過每一個曾經(jīng)失蹤的人。”我這個想法不算異想天開，因為弗蘭切斯卡·贊貝羅（Francesca Zambello）導演的《指環(huán)》版本幾年前在舊金山歌劇院亮相。最起碼，阿爾貝里希應(yīng)該在美國吧：很多被排斥的惡棍都在這個國家找到棲身之所——十有八九，他是個非法移民。

回家后，我沒心情準備其他稿子了。阿爾貝里希在哪呢？我構(gòu)思了幾個100字的版本，表達的手法都是帶有美國色彩的。到了現(xiàn)在，阿爾貝里希應(yīng)該厭惡他的上司，或者已經(jīng)站在犯罪的邊沿。換句話說，有點像塞林格（J.D.Salinger）經(jīng)典之作，《麥田里的守望者》（The Catcher in the Rye）的主角霍爾頓·考爾菲德（Holden Caulfield）。

你要是真想聽我講，你想要知道的第一件事可能是我在什么地方出生，我倒霉的童年是怎樣度過，我怎樣弄到那只指環(huán)卻又失掉了它，以及諸如此類的瓦格納式廢話，可我老實告訴你，我無意告訴你這一切。

就這一句，已經(jīng)是60個英文單詞了。100個字絕對不夠用。還有，阿爾貝里希在萊茵河里生活了那么久，應(yīng)該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他更有可能出現(xiàn)在一些不用多說話的場合，比如說，杰·麥金納尼（Jay McInerney）的小說《燈紅酒綠》（BrightLights，Big City）之中的紐約夜總會。

你不是那種凌晨時分還在這種地方溜達的人。可你現(xiàn)在就在這里，也不能說這個環(huán)境完全陌生，盡管細節(jié)可能稍微模糊。你在一個夜總會里與一個剃了光頭的水仙女聊天。要是可以躲進男廁，吸食一些尼伯龍根提神粉就好了。或者也沒用。你的腦袋裝滿的，是一大堆迷你尼伯龍根。它們又累又餓。它們都需要尼伯龍根提神粉。

好了，剛好是100個英文單詞。但是，德高望重的評審未必同情一個自言自語的、吸可卡因的侏儒的獨白。況且，我真的可以用文字捕捉這個在過去一百年備受爭議的人物的內(nèi)心狀態(tài)嗎？不，阿爾貝里希的故事，應(yīng)該以第三人稱描述，這樣可以保持距離，更增添神秘感。

如果阿爾貝里希在一天之內(nèi)令我不自禁地神往，我只可想象他也可以同樣迷倒其他人。誰知道呢，或者亨伯利·亨伯利（Humbert Humbert）也會把洛麗塔（Lolita）都忘得一干二凈。

阿爾貝里希，我生命之光，我欲念之火。我的罪惡，我的靈魂。阿爾一貝一里希：舌尖向上，分三步，從上顎往下輕輕落在牙齒上。阿爾。貝。里希。

在早晨，他就是阿爾，普普通通的阿爾，穿一只襪子，身高四尺十寸。穿上寬松的休閑褲子時，他是貝。在學校里他是里希。正式簽名時他是尼伯龍根族總裁。可在我的懷里，他永遠是阿爾貝里希。

在他之前還有過別人嗎？有的，確實有的。事實上，可能從來也沒有什么阿爾貝里希，要不是我在一個夏天曾愛上了一個少年侏儒……

剛好是100個英文單詞。讀起來也很對稱：阿爾貝里希當年奪得指環(huán)，是因為他摒棄了愛情。現(xiàn)在他變成另一個令人愛慕的對象。或者不可以用“愛慕”這個詞語，但起碼也足夠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力吧。

因為我在中國，無法知道其他參賽者在瓦格納協(xié)會的“臉書”上發(fā)表了什么稿子。套用納博科夫（Nabokov）來描述阿爾貝里希當然有點偏門，刊登出來也未必得到大眾的認同，可是我覺得這個小品還有它恰當之處。瓦格納這位偉大的作曲家畢生都有蓋世霸氣，往往都是他有最后的話語權(quán)。今天的社交媒體與美國瓦格納協(xié)會竟然在作曲家離世多年后，“膽敢”把故事延續(xù)至今天，實在太有意思了。

納博科夫可能不是最佳的參選作品，但是，截稿的時間越來越逼近。我找到瓦格納協(xié)會的網(wǎng)址，對著電腦屏幕雙手合十，然后把郵件發(fā)出去。比賽結(jié)果將于12月1日公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