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伯爵倫這個名字讀著有點拗口,要么就叫伯爵,或者干脆叫伯倫也行的,伯、爵、倫,叫這個聽上去怪怪的名字干嘛呢……哦,原來茶吧是三個年輕人合伙開的,趙伯勛、馮誠爵、郭明倫,一人拿出名字中的一個字組合成這個店名。說是年輕人其實也不甚準確,三個人中最小的那個郭明倫也已經快四十歲了;但城里哪像鄉下,年齡是隨著各個人的身份走的,特別那些成功人士的年齡是屬于天山童姥型的,永遠永遠的青春永駐,有些人分明已經五十大幾靠六十,都接近爺爺輩的年齡了,但在旁人特別是那些小女孩眼里不也一樣還算男生嘛。三個好哥們偶然一個機會,想著在閑暇之際有個私人空間品品茶喝喝酒什么的,就每人拿了一點錢開了這家半會所性質的茶吧。
乳白色的外墻,四圍一圈粗獷的硬雜木柵欄,搭配古樸典雅的北歐拱門,邁上幾級磨得發亮的青皮石臺階,再推開那扇窄長的棕色木框玻璃門,迎面屋頂正中懸下一排高高低低的吊燈,手工精制的白苧麻燈籠,宣紙燈罩上映著的橙黃色光影使得室內曖昧重重,光影陸離;藤條茶桌上隨意地鋪著一塊湘西老峒寨的黑色土布,卻有著錯綜美艷、無端妖嬈的刺繡;墻上大幅掛了西藏雪域自然風光,耳邊環繞著經久不衰、紅酒一樣甘醇華美的法國香頌——
Je voudrais du soleil vert
我想要幾縷清新的陽光
Des dentelles et des théières
一些蕾絲花邊和茶壺
Des photos de bord de mer
還有海邊的照片
Dans mon jardin d'hiver
在我的冬日暖房里
會所臨河,大束的陽光透過明清樣式的木格子門窗打在青石地磚上,純木質吧臺后站著一個五官細致、不事雕飾、一身淺灰色手工縫制連衣裙、臉上永遠掛著迷離笑容的女孩。女孩叫小離,是這個茶吧的女主人。不叫經理,也不叫店長,或是別的什么稱呼,三個老板之一的郭明倫也與時俱進、創新發展地推出的“女主人”這個頭銜讓小離受用無比。
當初招聘這個茶吧女主人一職卻是費了一番周折,因為沒有盈利的欲望,所以就盡可能地在招聘條件上人為地設置了偌多障礙,譬如要清純一點啊,最好有點文藝范兒啊,另外還得會點女紅,要有廚藝之類。不料僅后兩條就把那些全身上下精雕細琢、且自詡為內外兼修、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的應聘者打得落荒而逃,現在的女孩子可能英語四六級證書、駕照俱全,托福雅思齊過,彈彈鋼琴畫點素描也不在話下,有的甚至還能比劃點跆拳道來點瑜伽什么的,但一提到會女紅有廚藝那就純屬對牛彈琴英雄氣短了。他們三個到最后都有點灰心喪氣了,一度已想放棄。
小離也是無意中看到這紙招聘啟事的,但她跟招聘條件也不是太對口,她勉強能做幾個小菜,可手藝也說不上多么高超,只是清爽而已,跟她那個人一樣;她來自遙遠的貴州山區,讀完四年書后她已愛上這個城市,最主要的是回去也沒適合自己的事做,她學的專業是家庭和消費者學,據說在歐美這些國家倒是很吃得開,但在中國卻是超級大冷門。小離不屬于那種豐乳肥臀型的欲女,長得一點兒也不事張揚,雖然來自貴州山區,卻有著江南女子的玲瓏剔透,她能最終應聘成功的關鍵還是伯爵倫他們各自的另一半對于這個女孩子都很看好,她們沒有從她身上感覺到通常那些小妖精的咄咄逼人和潛在威脅,讓她來做這個茶吧的女主人最起碼她們暫時還不用太費心機,于是就極力鼓動各自的老公留下了她。老板們也喜歡這簡簡單單的女孩,不要以為所有的老板都喜歡膚淺的感官刺激,有時候他們的品位也會有一種低調的奢華呢。
女人對女人的好感是用不著太多理由和功利色彩的,她們真的就像疼愛自己女兒一樣給小離用心設計裝扮,就連她所有穿在身上的衣服都是她們給她配置的,其中好些衣服都是郭明倫的女朋友淘汰下來的,也不是舊啦,郭總的女朋友是個典型的購物控,每次掃街都會帶回一大堆東西,看著不順眼就隨手丟給了小離。小離拿到后也不會馬上上身,自己改改,再往身上一套,竟然很襯她這個人哎,立刻穿出不一樣的風情。連郭總的女朋友都羨慕了,“小離,大姐都快反悔了,要不你還還給我唄?!闭f歸說,她哪會真的要噻。
伯爵倫茶吧里面當然有各種各樣的茶,杭州西湖龍井、蘇州東山碧螺春、黃山湯口毛峰、廬山五老峰云霧等等,三個人都有各自的嗜好,老成持重的趙伯勛最喜歡喝武夷巖茶中的“大紅袍”,茶湯濃郁、甘馨可口,還養胃;馮誠爵則不太講究,紅茶綠茶白茶通吃;郭明倫喜好不定,時而養生時而論道,還有一段時間迷上藍山咖啡,弄了一大堆咖啡器具回來,結果磨了兩回咖啡豆后又改回喝雀巢速溶了。茶吧里面還有小吃,有一些是從人家店里淘回來的成品或半成品,有些是小離自己摸索著開發的。小離自己也會做幾樣家鄉的小菜,她最拿手的是炸蘭花豆,上好的蠶豆放入沸水中燜泡一天,使蠶豆充分吸水膨脹,用鋒利刀片在蠶豆胚芽頂端劃開表皮,而后瀝干油炸,蘭花豆街面上大小超市里到處都有,但小離炸蘭花豆用的蠶豆是她從老家辛辛苦苦背來的,一粒一粒用心挑選出來,顆粒飽滿、大小均勻、完整無損,炸出來的蘭花豆表皮胚端開裂,豆瓣突出,色澤微黃,口感酥、脆、香,消閑下酒皆為解饞上品。不過這些小吃價格不菲,一小碟蘭花豆,標價也要118,小離都有點咋舌,關鍵就不是為了賺錢,這點氣氛可是花再多的錢也買不來的。
因為是半會所性質的,所以除了他們三個經常過來之外,有時候也帶生意上的朋友到這來坐坐。私下里小離很羨慕他們,功成名就之余,還擁有一間屬于自己的小屋,不考慮盈虧,不計較得失,在自己閑適的時候,約三倆好友,一起吹吹牛、摜摜蛋,或者只是聊聊天,放飛被四角天空拖曳住的心靈,聆聽青山綠樹碧草藍天的恣意呼吸,感受散漫放任的浮生快意,真的真的很詩意耶。
常來的人里有一個人,他們都叫他老妖。老妖初見時俗氣異常,一般做到他們這個層次上的,大都學會了包裝自己,懂得藏拙了,即使沒多少文化的粗人也要拽幾句文,把自己的蠢笨氣稍微遮掩一下。但老妖跟旁人最大的區別就是從不掩飾自己的沒文化,不但不遮掩,反而大肆張揚,他是搞建筑的出身,用他的話講就是拎灰桶拿瓦刀的,從最底層做上來,后來碰上好政策,生意一度弄得很大,啥也不缺了,又調頭轉行辦文化公司,竟然也辦得不錯,手底下招了有十來個博士和碩士,有留洋經歷的也不乏其人。
他說雖然我現在做文化生意,其實我這個人啊、啊,一點文化也沒、沒得的,那些人讀了那么多書,在我這沒文化的人手下干、干活,真難、難為他們這些乖乖肉了。
老妖不習慣講普通話,zhchshzcs分不太清,話說快了還有點小結巴,但越是結巴越是話多,吐沫星子四下飛舞。他的理論是,普通人才講普通話,潛臺詞里儼然以不普通的人自居。
當然就有人罵他騷包。他也不生氣,笑瞇瞇地說沒、沒辦法,我也感到不公平,就這世道啊,乖乖肉。
老妖啊,就大俗人一個,但真的很適合朋友的。有時候茶吧里遇上點小問題,譬如某個插座搖動了、接觸不良,或是水龍頭那兒有點漏了,他也會捋捋西裝袖子,上去三把兩把就搞定了。他對此還是蠻自信的,說乖乖肉哎,當年啊我在建筑站的時候,水電木瓦都能頂得上去,技術大拿。
老妖很喜歡小離,他來了就揪揪她的頭發,或是捏捏她的鼻子。旁的人就皺眉了,說老妖啊,你都這么大年紀了,跟小姑娘動手動腳的干嘛呢,注意點身份。老妖一臉無辜,說不就是揪揪頭發嘛,又沒干別的,我就喜歡這丫頭,咋啦。
背后,老妖就撇撇嘴,說瞧那正經樣,哪個外面沒三四個,嘴上說得漂亮,心里不定多混賬呢,真一幫正人君子!
說心里話,小離并不反感老妖的小動作,她倒沒想那么多,本來也沒啥嘛,彼此都沒心機,反而就從容了。
劉慕尹屬于現實生活中所謂的“屌絲”一族,趁著還沒大學畢業折騰了幾次,漸漸明白了之前那些師兄的沉痛血淚史,也理清了理想與現實的差距,好在實習時一個師姐帶他入了保險這門,好歹能混個肚兒圓,當然也只限于溫飽,別的奢侈想法不是沒有,也不只是一次因為所謂的面子而透支自己的生活費了,但這些初涉人世的大男生還是會為了提前擁有所謂的小資范兒而“一擲千金”。這次聚會輪到他做東,本來在小區門口“冬冬小吃”就可以解決的事情,但王櫟鑫的女朋友說前些時逛街看到一個超有品位的茶吧,劉慕尹豪氣地一揮手,一行人便拖延逶迤地來了。
果然是有品位得很,優美的滄桑,精致的頹廢,一種半為蒼涼半是明媚的人生況味,一段繁華與破敗、幸福和失意共存的舊日時光,仿佛都在這兒聚集交織,泡茶、咖啡、各式各樣的果汁、冰沙,居然還有已逐漸淡出人們視野的一些地方小吃。
茶吧的招牌小吃叫“脆澆魚澆”,魚澆一向為地方特產,有脆澆和軟澆之分,把兩斤左右的青魚去腥腺,沿脊背剖開,斜剖成薄片,煎炸成金黃色,很焦也很香,無論是下酒還是直接用手拈了零吃都不失為佳品;但現在能把魚澆做得這么入味的也極為稀少,地方政府正著手申報省非物質文化遺產,并打算撥出專項經費培養傳人。還有聞名遐邇的香荷芋,簡單煮一下,蘸糖點醬隨意,內里酥沙,口感緊實,既清新也濃郁,且樸實又雅致,“香似龍涎仍釅白,味如牛乳更全清”,那一股樸素和本真的芋香,回味悠久;最好吃的是脆巴香肉渣,新鮮豬肉脫脂而成,脂肪含量極低,口感鮮美可口,越嚼越想吃;餐前送的黃橋燒餅烘烤得很地道,香甜兩面黃,外撒芝麻內擦酥,色呈蟹殼紅,香酥可口、不油不膩,形色香味俱佳,真的很享受。
小離一直靜靜地看著這群天之驕子在嬉笑打鬧,連吃飯時也不肯安靜片刻,她想起自己在家鄉的弟弟,跟他們差不多的年齡,但弟弟已經在當地娶妻生子,前些時回去時,猛然發現弟弟額上居然有了細細的抬頭紋。
等拿到賬單時,劉慕尹心涼了,美好的悲哀,尊嚴的貧窮,他不相信就這幾樣看上去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小吃,賬單上卻打出六百八,他摸摸口袋,可憐的口袋已干癟得約等于無了。
他望望一旁瞇瞇笑著的小離,忽然鼓足勇氣上去,“姐,對不起,我可能錢不夠,幫個忙,給我個面子,千萬不要逼債哦;這樣,這樣,我把身份證押你這兒,我湊足錢馬上來贖。”
“要是實在不行,我就來給你打工,什么時候還清什么時候再走總行了吧,姐啊,求求你啦!”
……
對于店內突然冒出來的小男生,幾個老板反應不一,還沒等小離解釋,趙伯勛擺擺手,咕噥了幾句,也沒聽清是什么,這事就算過去了;馮誠爵比較好奇,“你弟,哦,長得蠻不錯的嘛,小伙子?!惫鱾愋念I神會地笑笑,“也好,茶吧就一個人也嫌冷清了點,反正也就一個月,留下吧?!睅讉€女主人卻起勁了,追根究底地,最是趙伯勛的夫人厲害,直接就上手,“呵呵,皮膚不錯,像姑娘似的,哇,還會臉紅哎。”那架勢恨不得把劉慕尹衣衫也剝下來查看個清楚。
說實話,兩個人都不算是俊男靚女,但抵不過青春逼人,更主要的是站在一起還很搭,雖然小離年紀比他大,但小離細筋細骨的,看上去甚至比劉慕尹還要小一點的,有幾個新客人居然懵懵懂懂地說:“不錯啊,小倆口配合得蠻好的。”
小離感到吃了虧,閑下來沒人的時候,就揪著劉慕尹的耳朵——
“叫我……”
“嗯。”
“叫啊……”
“叫啥?”
“嘻嘻,就叫姑姑吧,我叫你過兒……”
“不、不叫。”
“那,叫姐姐?!?/p>
“嗯,小姐姐?!?/p>
“嗯。”
這樣的日子很愜意地往前流淌,有時候劉慕尹甚至在幻想著就這樣地老天荒下去吧,或者自己畢業后真的就盤下這樣的一爿店,跟小離兩人在店內忙忙碌碌的,做一對幸福的小夫妻也不錯的。
老妖看上小離這不是個秘密,小離開始渾然不覺,但看大家都在講,她還感到好笑,便好笑地跟劉慕尹說:“就那禿了快一半的老妖還想我的心思,你說好笑不!”劉慕尹沒有感到好笑,支支吾吾道:“姚總也不錯啊,企業做得那么大。”小離忿忿道:“劉、慕、尹,怎么你也講這個混賬話,我寧肯嫁給像你這樣的人吃糠咽菜也不貪圖他那啥豪華生活?!眲⒛揭箴埖溃骸半x姐,我現在連給你吃糠咽菜的資本也沒有啊,你就放了我吧?!?/p>
但老妖這次是真下了狠心的,他不聲不響地先回去把婚離了,而后揣著離婚證就來找小離。小離這邊卻是哭笑不得,你離你的,與我有啥關系的,又不是我讓你回去離的。老妖闖蕩江湖多年,這點挫折豈放在他的眼里,依然不屈不撓地一次又一次上門。小離嘴上雖然說得狠,心里也早已沒了主張的,心里一慌,肯定就失去了主動,難免有點理虧的意思。老妖見縫插針,來得更勤了。
再看劉慕尹那邊,相比之下就看出了差別,他不但不給小離任何建議,相反還比往日生疏了幾分,還沒等下班就匆匆走了,小離幾次想開口挽留他再呆一會兒,不指望他能對局面有啥影響,最起碼聽點暖心的話。但就連這樣的想法也成了奢望,小離想,也罷也罷,正如她們所勸的,嫁誰不是嫁呢,嫁吧。
小離跟老妖的訂婚宴搶在劉慕尹離店之前辦了,這個年月還有訂婚簡直是老土得可以,但牽扯到訂婚的另一半是離異的身份,所以小離堅持要一個訂婚宴也不算過分。
小離訂了婚肯定就不可能再來茶吧了,做了老板娘的她會有更多的事來做,這個店好歹也能讓他有個安身之處,所以她推薦了劉慕尹代替自己。不料劉慕尹支支吾吾道,姐,我馬上就去實習了,姚總的公司……
一下子就跟幾位老板娘平起平坐了,小離有點不太習慣。好在以前幾個人就沒低看她一頭,所以度過了一段不適應期后,她很快也習慣了這種角色轉換。她老是在她們面前抱怨老姚,說離是離了,但老姚每個月還得像以前那樣貼補家用,家里有事他依然得回去忙乎,甚至包括前任的生理需要他也得履行職責,那這婚離與不離有啥分別。
郭明倫的女朋友很直爽,道你就知足吧,我還不也是一樣。原來她也只是一個二奶。
一天,她告訴小離,說你弟弟走了,茶吧一時也找不到合適的人選,不開了。
“哦。”小離似乎有絲絲惆悵,但很快就好了,因為她今天約了幾個人一起去一家新開的服裝店看衣服呢。
責任編輯/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