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東起,難說哪是民,哪是匪。哪怕最德高望重的紳良儒范,往上看兩代,一數一撥兒的“渾水”。
翻開縣志,一多半有譜兒人物,也逃不了綠林出生。沒田種了,沒東西賣了,就先敬了列祖列宗,然后上山,張三李四胡亂畫個圈。一斗碗雞血酒下肚,算是有了“窩點”,發給一桿梭鏢,或者一把鐵片兒刀,運氣好是一桿指東打西的漢陽造。這在鄉人眼中,雖不光宗耀祖,卻也算一門小本營生,也是一份基業。民匪的關系特別,感情也就微妙。被搶的,如果不能打通關節防患于未然,就干脆襲了愛搭不理的名士風流:來不迎,去不送,所取隨便;搶人的也盜亦有道,絕不斷送了顧主根脈,留得青山在,慢慢找柴燒。就這么奇妙地平衡了貧富,相依為命,對付著活。
做土匪有那藝高膽大匪規彪炳的,也一樣受到普遍而隆重的尊敬,駿馬任騎,美女任選,除了不能明火執仗地修祖墳立宗祠,待遇跟學而優則仕或商而精則富沒有兩樣。
當時最負盛名的,是一個獨行棒客,喚任定邦。在人們口碑中。任定邦神得若影若幻:東起縣團丁用鐵絲穿了他手掌鎖骨捆成頭腳團圓,卻在一夜間蛻繩而去,人說這是縮骨;他還在警察局的死牢中墻不破鎖不開地消失在雪亮的煤氣燈和眾目睽睽之下,人說,這叫遁。保安團團長的貼身丘八們不止一次地賭咒發誓說把任定邦打成了篩眼,這些槍客閑無事就使槍互相打黃呢軍帽上的花蠅,身手你得信,但任定邦就是回回都沒事,人們眼中的任定邦卻是實實在在的:逢趕大集,胡子大爺上街賣菜。一擠,一歪,說不定扁擔戳哪位背上,那位轉過頭來沖大爺一樂;除下博士帽,一臉金光閃爍的大麻子——這人就哆嗦了:“你是……”——“長眼!”一晃人不見了,地上叮當一響,扔著幾塊光洋;大牌坊街的“老城”茶館擺大戲的時候,票友里也少不了一渾身黑綢的麻大漢,捉一對簽子將小鼓敲得咯嘣亂脆,間或勃然引吭一吼,沙是沙點。一折《跑城》下來,二黃西皮,停腔落板,不帶含糊,情烈聲暴,辣肝辣肺,難怪多少富孀閨妹起了凡心,連累任定邦落得個淫賊的罵名。
說是丑,他卻偏自許風流,看中了保安團長的二小姐,算你十幾支快槍頂著,也擋不了他翻團長家的花墻。丘八說不是他們德國歪把左輪吃素,有著內應呢,老頭子上邊是把二小姐褲腰扎緊了,閨女底下卻穿著開襠褲,兩廂情愿,騙誰咧!說是說,沒法證實。水陸二路黑白兩道三山十五堂的哥弟們聽了,說這事兒玄,寶鞍就得配好牲口,別看二小姐殺人如麻,興許這叫驢,命里該著得任定邦騎。
任定邦那日借了西關高家半袋子“光洋”。猛想起跟拜弟六強有些日子不見了,不如趁今兒這興,敘談敘談,就手提錢上了云峰崖。六強是東起城最大的堂口的頭把子,祖傳,手下百十號人槍,專干些劫富濟貧的勾當。任定邦上山的時候,云峰崖上出奇的靜,不說唿哨響箭,連火雞子都沒叫一聲。鬼影子不見一個,只有一片東倒西歪的木柵門,堂口的牌匾還剩著半邊。任定邦好不容易吆喝出一個挖草藥的,才曉得六強昨日花了桿子。原來這六強做膩了土匪,就改聚義廳成游擊隊,任定邦倒是無所謂,一樣稱兄弟,但保安團長卻不干了,加之過往宿怨,就盡點城中兵馬,來找六強拿梁子。六強也不是善人。仗著地勢熟就跟保安團摽上了。其實保安團長啥本事沒有,一切提調聽的都是二小姐的。六強雖然英俊神武,海底爛熟,但若說干仗,跟花二小姐比那是戴了斗笠打啵,差了老帽子。一交火,人仰馬翻。損兵折將,自個兒也被老二的勃郎寧連中三槍,好在是遠,入內不深,就這樣已經是使六強不敢戀戰鎩羽落荒了。
任定邦在老君洞找著避禍的六強時,六強又累又餓,渾身泥水正抱頭痛哭,見任定邦,就跪下了。
任定邦就笑,一臉麻子簌簌抖動:“要幾個?”六強一算保安團長兩兒一女,索性連奶媽也算上,“五個,千萬不得放脫了老二!’
任定邦就點點頭:“好說。”
任定邦走時,六強拔下自家的大肚匣子,“全當是我的手。”他說,又挖兜抓出一把子彈,銀光閃閃,任定邦明白是稀罕物,銀彈,據說奇準,繞著彎彎咬人,不見不散。
當晚,保安團長和兩個少爺的人頭便放在了六強桌上。頭上一洞如碗,掀去了半張臉。六強明白那是銀彈,因為每粒彈尖上,他都咬著一個牙印。卻唯獨少了二小姐。六強想起江湖傳言,心中大憤,痛罵任定邦丟人賣客,不夠仗義。次日,趁著城中群龍無首,糾集余部鼓噪而入。四下搜遍,也沒見著二小姐,一問丘八,才曉得頭夜里就跟任定邦溜了后門,怕是早已山外青山天外天了。六強心下明白,卻破口大罵,揚言要把他兩個“吹燈”,“砍丫枝”,叫人四門都貼了告示,畫影緝拿,暗中卻吩咐弟兄伙網開一面,給大哥大嫂稀根縫。
約三月,正是六強脫了長袍換上草綠色的時候,一日乍起,便見桌上白晃晃堆滿什物,一看,嚇了一跳,只見一個人頭,眉心一洞如碗,正是二小姐。旁邊有一襁褓,一個嬰兒還兀自酣睡。另有只方檀香木黑漆妝盒。珠翠琳瑯,熠熠射目,內中有一白綾,寫著:“此子姓任,乃汝親生。江湖從此不有任定邦,賢弟珍重。”六強閱畢,喟然長嘆。從此,六強給此子命名“悲過”,怕自個偏心,立誓不再生子女,只把他悉心看覷,如同親生,一面也暗中托人四處打探任定邦下落,卻始終音訊杳然。看著悲過日長一日,聰明可愛,每當漏盡更深,六強常不免感懷傷往,念起異性大哥,涌起一腔難平難抑的惆悵。
六強后來得知任定邦下落,恰是他身陷囹圄的時候。作為東起第一任公安局長,六強首當其沖地成了“牛鬼蛇神”,而將他五花大綁丟進牛棚的,正是他的兒子,任悲過或許是天生桀驁,或許是六強的過分嬌縱,悲過素日總是頑劣成性,時勢一來,輕易地勾出那份懵懂的獸性,他逞勇斗狠,殺人為樂,六親不認,很快搏浪而出,成了什么兵團的司令。
那日,悲過狂喜地矜稱他抓了昔日的悍匪巨盜任定邦。六強起初是毫不在意,看來,從另一個打手的炫耀中,六強不得不信了,他說:“任定邦幾乎是送死,一個糟老頭也敢獨闖司令部,還揚言要教訓任司令。結果輕易地被抓住,又被人認出底細,先是一頓棍棒,又倒吊了一天一夜,不想就死了。悲過還不過癮,又用一根下水道用的涵管把死尸塞進去,兩頭使水泥封死,在亂葬岡上掘地五尺,埋了……稀松平常。那么不經事,也敢稱“賊王”,球!
六強生平第一次給了悲過一個耳光,同時也招來了一頓前所未有的毒打,望著瘋狂揮舞皮鞭的悲過,六強已感覺不到痛楚,只有深深的后悔與惋惜。他幾乎希望悲過的鞭子更狠辣一點,好讓這種懲罰來彌補他對把兄弟的歉意和慚愧……
六強醒來的時候,看見悲過正低著頭跪在面前,心下非常奇怪,叫了兩聲。不應。伸手一撥,悲過像截木樁仰面倒地,砰然有聲。眉心一洞如碗,掀去了半張臉。而胸襟上鮮紅地寫著兩個大字:“五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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