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顧大個又來了。
顧大個是拖拉機站的先進工作者,當組長,帶隊。他高一米八,身材魁偉有氣勢。
他穿藍色的棉工作服,藍色的棉大衣,黑棉鞋,戴頂皮帽子。渾身上下油漬麻花,棉衣上一塊塊的油漬,柴油味。他還一非常重要的地方,臉的左邊是整個的傷疤。大概燒傷致,沒了臉皮,臉上肉長得青不拉,弄得半個臉緊湊得變形。他一說話,嘴就朝左邊歪,顯得挺滑稽。
今年帶來兩臺車,一臺東方紅-54鏈軌車,一臺老波蘭膠輪車,后邊的大輪子一人高,共五個司機手其中一位女的。過去光一臺東方紅鏈軌車,今年隊伍壯大了。
顧大個好人緣,隊長喜歡他的實在脾氣,不裝樣,直腸子有啥說啥。顧大個從車上拉開門子,蹦下來,隊長迎上去。
他倆握手,你這家伙又來了!
怎么,不歡迎啊!?
歡迎,歡迎,早盼你來哩,我找公社找好幾趟。
隊長叫社員從老波蘭拖斗上卸東西。一人一個鋪蓋圈兒,也柴油味,就那個女的鋪蓋有香胰子味。他們住牛棚里的閑房子,女司機住單間。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隊長早已準備了飯菜小酒。顧組長,您安頓下,咱就去吃飯,還是老地方。
顧大個,把鋪蓋卷往炕上一扔,說,好咧,隊長,咱今中午共產主義?
老隊長扭臉看顧大個的隊伍,說,那是啊!
可能不少沒在農村呆過的人不大了解“共產主義”這個詞條。因為它很普及也太誘人,集中了鄉下人所有的理想和空想,甚至囊括了鄉下人的妄想和“想都不敢想”。所以以老隊長為代表的鄉下人,就總是把它具體化,世俗化,力爭伸手就能抓住。
例如,喝頓大酒或小酒可叫共產主義。偷逮條狗烀烀吃也可叫共產主義。當年知識青年的抓雞燉雞吃雞行動,當然也叫共產主義。就是某人結婚了藏到新房內聽房更叫共產主義。莊鄉遞給一支香煙還給你點著,都可叫共產主義。“共產主義”不在遠方,就在身邊,遠了就懶得去想了。
就像這顧大個們和隊長到麻寡婦家吃飯喝酒,馬上可宣布進入共產主義。
麻寡婦除去臉有幾個白麻子,人長得漂亮、利索干凈,只要招待拖拉機,隊長就安排在她家。顧大個跟麻寡婦也熟了。小寡婦的眼里“刺啦”抻出鉤子,一家伙把顧大個的眼拽歪歪了。顧大個趁別人不注意,把瓶雪花膏塞到麻寡婦被窩兒里。
其實就小麥換的饃饃,炒盆子豬肉豆腐白菜燉粉條,喝采購站換來的瓜干酒。
顧大個們都吃得頭上冒汗,摘掉皮帽子,小酒甌一捏“滋滋”地潑到肚里了。紅紅的眼珠兒瞄著麻寡婦……麻寡婦上著菜,說,顧站長,你給俺隊里犁地犁深點。顧大個看著麻寡婦說,放心吧,給你犁不淺!
當年流行的歌謠“拖拉機來幫忙,又殺豬還宰羊,大官吃小官兒嘗,社員吃了扣口糧!”有些夸張。就是吃肉,社員是傍不上邊兒的。
描繪共產主義的歌謠:“犁地不用牛、點燈不用油,樓上樓下、電燈電話。”除去犁地可以了,幾項硬指標還在遙望。
規定顧大個們交糧票和錢,隊長從沒露過憨氣,一是不要,二是交也不收。
顧大個們掏出來表示表示,讓讓,后來就簡化了程序,省略了。
隊長明白,給你把地犁深點,地少算點有了。全隊社員還在乎拖拉機手那仨瓜倆棗的。
吃了飯,顧大個就開拖拉機,他先發動汽油起動機,然后一拉手柄,把柴油機拉起來,只聽“轟、轟、轟……”他打頭陣。
兩人一班,上去就六個小時,再換班。有一人機動,顧大個叫女司機手,小英你休班。
小英休班其實沒睡覺,挑來七擔水,她洗這些人的衣服,在牛棚里樹上曬了兩繩。
隊長跟顧大個上了駕駛室,東方紅54,兩根拉桿手柄掌握方向。后邊拖犁鏵架子,坐打鏵的司機。
顧大個開第一犁,拖拉機一冒黑煙跑起來,新翻泥土浪花翻滾。
顧大個以為犁錯了,咋還不到頭啊?隊長說,犁吧早哩!那塊地還沒挖那兩條河溝,是通趟子,一直到鄰縣的地界有四華里長。拖拉機抻開勁了,顧大個說,犁這地出活。
他們歇人不歇具,最不好受的是夜間兩點換班。睡得正香哩,喊起來,顧大個說,連肉絲兒里都難受。
在后邊打鏵的更不易,塵土爆得泥人樣,光眼里沒土,口罩、風鏡滿土。困得躺下就打呼嚕。
三天犁了五百畝,顧大個說,俺小組創記錄了!
小英有時替班打鏵,把頭全包起來,光露倆眼。回來洗三盆子泥水,她跟顧大個申請,顧組長俺請假回家拿衣裳哩。
顧大個說,你走了咱的班不好調整,再堅持幾天。
最后一夜,拖拉機出故障,拋錨了。司機手修不好,回來喊顧大個去修車。
顧大個的被窩空著,摸摸被窩涼的,他的副手回站上領工資沒回來。
他不好意思去喊顧大個。怪不容易的,出來就是幾個月,比地質勘探隊守活寡好不哪去。
哎——共產主義吧。他坐在炕上等……
退賠的豬
公社開會糾“五風”。五風就是那年刮起的共產風、浮夸風、瞎指揮風、強迫命令風、干部特殊化風。
俺家的兩間西屋被大隊拆了,拆是有理由的,因為拆你家房子合適,隊長的嘴一張一合就是理由。拆房子是有共產風和強迫命令風的綜合產物。
梁一架檁條八根隊里拉走壘地瓜秧子炕,土坯拆去壘炕圍子、煙筒啥的。其實不遠,就在我家西胡同的李家家廟院子里。當時大隊領導可能考慮運輸方便,節省勞力,就拆了我家。或者是因為我父親挨餓逃跑了,好欺負我奶奶和我母親兩個女人。拆了西屋小院子就一破敞了,我家的門樓形同虛設,關和不關一個樣。
幾乎家家都這樣,四通八達,可以連續地串多個家門。
一天晚上母親去大隊開會,散會,抱回來一只小豬崽。
母親說,這是因為拆咱西屋隊里退賠個小豬,抵了。小黑豬七斤四兩重,長得挺好看,所謂好看是我的感覺。我不喜歡長嘴豬,長嘴不好看。小黑豬嘴短,大大的眼睛,腦瓜圓圓的,后腚方方的。吃飯時它圍著我們轉,成了我的玩意兒。
這家伙通人性,說它聰明夸張了,它好跟腳。我奶奶出去它也跟著,一次奶奶掏東西把鈅匙掉了,回家開不了門。奶奶正急得團團轉哩,小黑豬嘴叼著鈅匙來了,可把奶奶嘻壞了。
從此我們全家更喜歡它了,奶奶逢人還夸黑豬懂事。我放學回來給它拔點菜吃,奶奶再給它點偏食,小黑豬長得挺快。
轉眼長到四十多斤的黑豬,做了件天大的好事。
我家院墻南邊有點空地,春天俺二叔在那兒打了幾百土坯,平地下挖二尺多深。夏天雨季打坯坑里存水,鄰居家的小孩在坑邊玩水,掉到水里啦。小孩哇哇大叫,邊叫邊喝水,這時俺這口黑豬散步路過這兒,它下到坑里游泳,用嘴拱著小孩往邊上游。
恰有社員路過把孩子救上來。
鄰居大人帶孩子到我家專門來感謝黑豬。
那天我用木梳給黑豬梳豬毛,它乖乖地躺下享受我給的特殊待遇。
那年我父親從東北逃荒還沒回來,我七爺爺對母親說,把豬圈起來吧,長大啦。我七爺爺和母親用我家刨的棵柳樹,截開摞起來,造了個豬圈,從此黑豬就坐牢了。
黑豬的反抗精神極強,對圏起來不滿。起初幾天不大吃食,還叫喚。后來它拱圈它的木樁,再后來它稍稍一躍就跳出來了。
還是七爺爺和母親想法用水車鏈子栓豬脖子里,后邊墜上囤地的石磙。就是這樣長到百多斤重的豬,帶著鐵鏈子石磙拱出圈來,在胡同里側歪著身子撒開歡地跑。
它的災難來臨了。
它帶著枷鎖和石磙,竄到小片荒地里吃人家種的北瓜。主人幾次發現瓜被啃,為找不到肇事者唉聲嘆氣,決心發現破壞的堅決揍死。
這次主人手持三齒镢,藏在樹后守株待兔,終于逮著你了!豬邊啃瓜邊豎起耳朵聽動靜。到它發現了人影就晚了。那人照著逃跑的黑豬狠狠地刨下去……黑豬奮力拼搏,用盡全身力氣逃跑,可惜負重太很,沒跑出去。背上挨了一镢齒,血立馬淌下來。它跑回家來,渾身顫抖,我母親見了心疼地說,你“做得”狠了,母親抓把地瓜面子捂到黑豬的傷口,口子比小孩嘴大。
黑豬的傷不封口,淌血水,一天天瘦下去。
七爺爺說母親,賣了吧,越住些天越瘦,更不值錢了。
宰房里把式來看黑豬,要買走宰去。當豬看見宰把子,嚇得哆嗦,眼里淚汪汪地看我們,求助。
我和奶奶都心疼得慌,畢竟豬跟我家有感情了,況且它做過好事。我傷心得淚都出來了。
拉黑豬走的時候,裝它上車,豬起初“嗷嗷”殺它般的嚎叫,鄰居都出來看,宰豬了嗎?
后來人家給母親點錢的時候,豬冷靜了許多,不叫了,只哼哼著看我,看奶奶和母親。
我看著黑豬,說,我救不了你,真的,對不起。但我保證決不吃你的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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