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新疆古爾班通古特沙模邊緣的小村莊走出的作家劉亮程被譽為“鄉村哲學家”和“20世紀中國最后一位散文家”。沙漠中的小村莊黃沙梁是一個封閉的環境,這是劉亮程出生長大的地方,也是他文學創作的根據地。貧窮落后的村莊在劉亮程的眼中充滿詩意,“房子被風吹舊, 太陽將人曬老, 所有樹木都按自然的意志伸葉展枝”。黃沙梁對于劉亮程而言,就像是沈從文的湘西和梭羅的瓦爾登湖,劉亮程固執地堅守著他的“一個人的村莊”。
關于劉亮程的散文,學界對其評論褒貶不一。蔣子丹、林賢治、郭小東等分別從哲學、文化心理、道德建構等角度出發,認為劉亮程的散文具有開拓性意義,給予的評價頗高。也有學者持有不同看法,如沈義貞認為“劉亮程的散文集《一個人的村莊》充滿了混沌、模糊甚至矛盾的言說,是現代進程之外的鄉村囈語”[1]。時國炎則認為劉亮程在散文創作過程中具有“二重化心理”,即“借重邊緣角色強烈拒絕現代性與通過現代性角色竭力強調自己的偽邊緣身份”,并認為“城鄉對立”是劉亮程精心營造的,是為了獲取現代文明認同的一種敘述模式。[2]筆者認為,劉亮程的散文雖不足以稱得上“建構了生命的大徹大悟、頂天立地的哲學”[3],卻也不是嘩眾取寵、博取眾人眼球的快餐文學,其文本飽含了作者的生命感悟,是當下浮躁文壇的一股清風。本文從敘述策略與主題兩方面分析劉亮程的散文創作。
一
在人畜共生共榮的小村莊黃沙梁,各種動物、植物都成了劉亮程關注的對象,他以充滿關愛的眼光看待生活中的平凡事物,在關注的同時也在進行著哲學的思考。劉亮程的散文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如同走進沙漠中的綠洲,這得益于他獨特的文本敘述。下面就從敘述視角和敘述模式來淺析劉亮程的散文。
首先是敘述視角。黃沙梁的土地及農村生活是劉亮程創作的源泉,他的散文敘述視角是第一人稱“我”,而這個“我”是黃沙梁的農民之一,但和普通的農民又不太一樣。他既是村莊生活的參與者,也是村莊中的旁觀者,而村莊也仿佛只為他這個旁觀者而存在,成為“一個人的村莊”。散文集中的敘述者“我”是個村里的閑人,以《馮四》中的典型描寫為例:“我沒有多少要干的事。除了比較細致地觀察牲口,我也留意活在身邊的一些人。”在一年四季都在勞作的農民眼中,“我”無疑是不太正經的鄉下人。“我”觀察一粒蟲的動作、一棵草的事情;品味“風把人刮歪,又把歪長的樹刮直”;對蜣螂滾糞球、螞蟻背著干蟲表現出莫大的興趣;看吃草的牛、馬、驢屁股對著太陽。“我”的閑適與普通農民的忙碌形成對比,表現出“我”的個性。悠然自在的“我”把目光從農忙瑣事中移開,轉而細致關注村莊的一切。
在劉亮程的散文中,“我”是個“毫無目的的人”(《我改變的事物》),“我”雖扮演著村莊邊緣人的角色,而身份卻實實在在是個農民。農民的身份使“我”也有農活要做,“我”還要看守全村的麥垛。“我”經歷了農民生存的艱辛,在冬天找柴火時凍壞了一根骨頭。在“我”的眼里,勞動帶給農民的快樂很有限,只是收獲的季節里勞動才不至于那么痛苦。其余時候,勞動對農民來說不啻為一種折磨,“勞動——這永遠需要擦掉重做的習題,永遠擺在面前”。勞動在劉亮程的筆下是一件荒涼的事情,它將農民的力氣耗干,精神變得麻木,對外界變得失去感知力。劉亮程本身作為勞動者,他對勞動有著深刻的理解,所以他用荒涼的文字描寫勞動,表現出他對繁重勞動的抗議,這是代表農民群體發出的聲音。劉亮程既以農民的身份體會勞動的艱辛,從而表現出對勞動的深刻見解;又以村中閑人的身份出現,與繁重的勞動保持距離,從而使他可以逃離勞動對人精神的麻木,以敏銳的心觀察屬于他的“一個人的村莊”。
其次是敘述模式。劉亮程的散文面對的讀者顯然不是整日忙碌于勞作的農民,即使偶有農民看到其所寫的內容,也會認為是農村“閑錘子”在扯淡。他的散文面對的群體主要是城市中生活的文學愛好者,這就決定了其文本的敘述模式最重要的兩點:一是寫城市人想做但無法實現的農村特有的生活;二是要讓城市讀者不對這種陌生的生活方式感到枯燥乏味,因而在散文不受束縛的框架下語言要適當幽默。先來看第一點。在劉亮程的散文中,有很多城市人無法體會到的生活經驗。比如他細致地觀察蜣螂滾著一顆比其身體大好幾倍的糞蛋,“蜣螂頭抵著地,用兩只后腿使勁往上滾,費了很大勁才滾動了一點點”。這種體驗對于城市讀者而言是新奇的,讀起來自然會很有興趣。在《我改變的事物》中,“我”把一棵斜長的胡楊樹用繩子拴在鄰近的一棵樹上,將它拉直了。兩年后“我”回來,看到歪斜的胡楊已經長直了, “既挺拔又壯實”,而“拉直它的那棵樹卻變歪了”。類似的例子比比皆是,這種敘述使讀者往往有欲罷不能的感覺。
再來看第二點。劉亮程的文字充滿幽默感,最適合散文自由的框架。比如他寫驢,“有一次我小解,看見驢正用一只眼瞅我襠里的東西,眼神中帶著明顯的蔑視和嘲笑”,“公驢像腰掛黑警棍的鄉村警察, 從村東閑逛到村西”。再如他寫豬,“豬像一群大腹便便的暴發戶,三五成群,湊到破墻根和爛泥塘里,你拱我的屁股,我咬你的脖子,不住地放著屁,哼哼唧唧,嚷嚷著致富的事”。他把驢和豬寫得如此可愛,其語言之風趣幽默簡直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讀者一看到這種散發著泥土芬芳的幽默文字,便無法逃離其強烈的吸引,在一口氣讀完之后會產生非常歡喜的感覺。劉亮程的散文用語準確、生動、活潑,恰到好處地擊中讀者閱讀的興奮點,帶給讀者閱讀的快感,這是其敘述模式的又一成功之處。
二
讀劉亮程的散文,仿佛透過其文字在漫無邊際的沙漠邊緣的荒野中游蕩,碰到的一草一木、一花一鳥一蟲皆可成為津津有味的品讀對象。在看似彌漫在荒野中的文字背后,卻是劉亮程對生命的思考。他的散文主要反映出兩個主題,一是對城市生活的焦慮和對鄉村生活的向往,二是對一切生命無差別的尊重。
以城市為代表的現代生活帶給劉亮程的主要是焦慮,他無法融入這種生活,產生了一種深深的疏離感,這集中反映在他的《城市牛哞》中。這篇散文描寫了“我”看到街心花園中一堆冒著熱氣的新鮮牛糞,由此聯想到牛的命運和城市生活的蒼白,其中關于卡車運牛的一段尤為精彩。站在車廂內的牛讓“我”想到了沒有座位的乘客,而牛東張西望的目光透出“天真”和“好奇”。卡車開過的瞬間,“我” 聽到了牛哞,牛認出“我”并在議論“我”,“他不好好種地跑到城里干啥來了。瞧他挾一只黑包在人群中奔波的樣子,跟在鄉下時挾一條麻袋去偷玉米是一種架勢”。這使“我”感到羞愧,“我”很清楚這些牛的命運,它們早上還活蹦亂跳,中午已成為市民的盤中餐。“我”眼中的城市人被“現代激素”喂飽,而缺少“人類最本原的底肥”的滋養,成為無本之木,“結不出碩大果實”。“我”要給城市也上點“牛糞”,并邀請朋友到“牛糞堆”上坐坐,使行色匆匆的城市人在現代化進程中不至于丟失作為人最本質的東西。
以鄉村為代表的傳統生活則是劉亮程內心深處向往的。他對城市生活持質疑的態度,但又不是極端地抵制。他清楚城市更適合人居住,但其內心卻皈依于養他的黃沙梁。在這個地處沙漠邊緣的小村莊,人與動物、植物共生共榮,生活雖一成不變卻簡單而純粹,人也活得淡定從容。在這里,劉亮程領悟了生命的意義,生活中的一草一木都融入了他的生命,成為他生命的延伸。因此,劉亮程的寫作是在為自己找一條路,而這條路正是延伸到黃沙梁的創作之路。對于在農村的生活,劉亮程明白自己不是個純粹的農夫,遲早他要扔掉鐵锨、鋤頭走向城市。但他的內心充滿矛盾,他投胎到黃沙梁,就是“從頭到尾看完一村人漫長一生的寂寞演出”。他是坐在更荒遠處的“唯一的旁觀者”,他要看“最后的收成——一村莊人一生的盈利和虧損”。(《馮四》)在這種矛盾的心態下,劉亮程找到了自己的出路,那就是肉體生活在城市,而靈魂固守在黃沙梁。通過身處城市的文學創作,使靈魂永遠棲居在故鄉黃沙梁。
劉亮程的散文中另一個主題就是萬物平等,對一切生命無差別的尊重。人自詡為“萬物之靈”,體現出人的自我膨脹意識——一種自以為是的主體意識。[4]這是人在不斷征服自然的過程中自信心不斷膨脹的結果。隨著自然科學的發展,人類對宇宙探索的不斷深入,越來越多的人相信并不是只有地球存在高級智慧生命,浩瀚的宇宙存在著無限可能。劉亮程在其散文中摒棄了“人乃萬物之靈”的思想,把人與動物、植物等量齊觀。這種思想在他的散文中俯首可拾,如“在黃沙梁做一個人, 倒是件極普通平凡的事。大不必因為你是人就趾高氣揚, 是狗就垂頭喪氣”。(《人畜共居的村莊》)人是劉亮程審視的對象,但不是唯一的對象,村莊與周圍的萬事萬物作為與人平等的生命,皆在他的筆下悠然劃過,留下美妙動人的痕跡。
綜上,在這個生活節奏快速、物欲橫流的社會,人們已經來不及或者習慣于不進行反思,劉亮程的散文使我們意識到原來還存在這樣的生活方式和生命體驗。對于長期被無病呻吟的都市靡靡文風包圍的讀者,其散文確實帶來震撼的閱讀體驗。在繁忙的生活中停下腳步,讀一讀劉亮程的散文,使心靈得到休憩,無疑是一種很好的享受。
[參考文獻]
[1] 沈義貞.現代進程之外的鄉村囈語——評劉亮程的散文[J].文藝爭鳴,2002(03).
[2] 時國炎.論劉亮程散文創作中的二重文化心理[J].文藝評論,2003(06).
[3] 李銳,李陀,方方,等.推薦與研討[J].天涯,1999(05).
[4] 張國龍.關于村莊的非詩情畫意的“詩意”寫作姿態及其他——劉亮程散文論[J].中國文學研究,2007(04).
[作者簡介]
邵巖(1980— ),女,吉林長春人,吉林省教育學院講師,東北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主要研究方向為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