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契弗短篇小說的敘事風格解讀

約翰·契弗（1912—1982）是美國當代文壇中最具影響力的作家之一，他的《瓦普肖特一家》 《法康納監獄》與《彈丸山莊》都是廣受好評的長篇作品。但更多的讀者是通過短篇作品認識約翰·契弗的，其短篇小說也更受文學評論界的關注與贊譽，曾獲得美國全國圖書獎與普利策小說獎。契弗也因此被譽為“美國郊外的契科夫”[1]。契弗的短篇小說總是將筆觸對準美國的中產階級這一主流社會群體，向讀者展現他們的真實生活與精神困境。本文從獨特的情節布局、諷刺的敘事風格以及寓言性特征探討約翰·契弗短篇小說的敘事風格。

一

就情節布局來說，約翰·契弗的短篇小說通常不以事件為核心，而是以人物內心世界的變化與發展為核心。一方面，情節的發展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個體精神世界變化所推動和決定的。《游泳的人》 《鄉下丈夫》與《海洋》等小說，契弗都運用了大量的心理描寫構成敘事的動力。小說因此很少有相對鮮明的矛盾沖突階段與曲折的情節走向，其矛盾沖突更多地體現為一種自我沖突，即現實的我與理想的我、表象的我與本質的我、從前的我與現在的我之間的種種矛盾沖突。它們是如此針鋒相對，難以調和，最終將主人公的身心推送向毀滅的深淵。《啊！青春與美》中的男主人公班利曾是一名跨欄運動員，但卻不承認年邁體衰的生命必然。他為了證明自己仍然健碩，竟將家中的桌子、箱子、沙發都當做跨越的目標。結果，他不但因為失敗而出盡了洋相，更是因此而喪失了性命。《金罐子》里的惠特莫爾夫婦的生活總是面對美夢不斷破碎的悲劇。她們只能掙扎在希望與失望、理想與現實之間，十幾年處于那種距離成功僅僅一步之遙卻終于未能如愿的痛苦折磨當中。讀罷此文，那個在夜晚倚窗憧憬著即將到來的美好生活的惠特莫爾的單薄身影留給人深刻的印象，如此悲涼，令人憐憫。

另一方面，小說敘事過程中也經常會出現主觀世界與客觀現實的交織并行，兩者的界限有時甚至是相對模糊的。這種將頗具現代主義風格的創作手法運用在現實主義題材中使小說充滿了審美的活力，并帶給讀者以獨特的審美體驗。小說《游泳的人》是這一類作品的典型。作者通過主人公奈狄游泳回家的旅程，向觀眾展現了主人公的生存困境與精神危機。奈狄在酒精的麻醉下，沉浸于過去的繁華生活當中，但隨著旅途的延伸，一場醍醐灌頂的暴風雨將他從美好的幻境中逐漸拖回現實。小說開篇向讀者展現的那個陽光、健碩、自信，甚至有些高傲的奈狄，原來是一個破產者、失敗者和墮落者。奈狄的“壯舉”并非尋求刺激的標新立異， 而是他頑強地、下意識地要忘掉現實，又絕望地、不由自主地維護過去“成功”形象的扭曲表現。[2]小說將人物心理活動與對現實場景的描寫相互交錯、交織，特別通過場景的變化來烘托人物的內心世界，淋漓盡致地展現了主人公復雜而悲涼的內心世界。

此外，情節的突轉也是契弗小說謀篇布局的又一特色。在《巨型收音機》與《游泳者》的創作中，作者都用到了這一方法。情節上的突轉不但使小說前后形成鮮明的對照，更深刻地揭示出作者行文中的主觀思想。這一創作手段也能夠帶給讀者以強烈的心靈震撼，產生獨特的審美快感，對小說所要闡述的觀點也能獲得更加深切的理解與省察。對于個體來說，生活猶如一個無法突破的囚籠，充滿了各種難以預料的、殘酷的危機。主人公家庭生活的和諧是表面的、虛假的，內心深處時刻縈繞著孤寂和恐懼。盡管他們不愿意面對這一切。在《巨型收音機》中，女主人公通過一臺神奇的收音機聽到了鄰居們的隱私。她震驚于生活表象與本質的巨大差別，甚至為那些鄙陋、粗魯和骯臟的生活而憂心忡忡、悲傷哭泣。然而，契弗在小說的尾聲中卻冷酷地摧毀了女主人公艾琳的“天使面孔”。她與自己的鄰居一樣貪婪、自私和卑微。這種情節的突轉在更深一步的層面上批判了作為美國主流群體的中產階級生活的空虛與墮落，并以此揭示出這種生活的普遍性與蕓蕓眾生的群像。

二

諷刺的敘事風格是契弗短篇小說中又一鮮明的創作特色。作者善于利用日常生活中常見的小事、人物的某種心理狀態或某些言行以及對某些特定生活場景的把握來創造一種諷刺的效果。契弗的諷刺美學效果雖然與契訶夫的幽默一樣，都伴隨著笑的閱讀效果，但兩者的構成與精神實質卻有著很大的不同。幽默是一個解構與建立的過程，其實質是以某種主流觀念為基點。而在契弗的小說中，在諷刺的嬉笑怒罵中已喪失了精神基點，只有否定與解構，而無重構，表明了西方中心價值觀念體系的瓦解。[3]契弗的很多作品都體現了作家的諷刺藝術手法。

契弗的這種諷刺美學有時只消只言片語便能令觀眾領悟其中的微妙。在《巨型收音機》中，作者在描述主人公韋斯科特夫婦時，指出妻子艾琳每當天氣變冷便會穿上自己那件“染成貂皮樣子的雞鼬鼠皮大衣”，僅這一句話便表明了女主人公的虛榮心。小說透露出的潛臺詞是艾琳只有一件像樣的衣服，而就是這樣一件也是經過充分偽裝的。因此，他們更在乎表象，在乎他人的眼光。隨后，作者又通過許多小細節向讀者展現了這一點。兩夫婦喜歡聽嚴肅音樂，甚至經常去聽音樂會，但當收音機能夠聽到他人隱私時，艾琳卻并不忙于修理，而是沉浸于“竊聽”的快感當中。他們的家布置得極為精致、有格調，但兩人對家里的一切設備卻并不了解。當老舊的收音機出問題時，丈夫韋斯科特只能去“敲擊它的外殼”來嘗試使其恢復正常。這些細節都充分說明了主人公生活的表里不一，人物也因此顯得滑稽、可笑。

事實上，契弗在小說中運用諷刺藝術對人物的嘲諷與譏誚并不多見，而是體現出對主人公的否定、憐憫與凄婉等復雜情感，具有鮮明的人文情懷。在《啊！青春與美》中，作者在開篇這樣描寫主人公：“每當晚宴進行到了這一刻”，“凱什便會脫去腳上的鞋，在一張沙發后面蹲好，并做好預備起跑的樣子”，“凱什從沙發上、桌子上、爐圍架上和木柴箱上躍過”。為了證明自己的實力，排遣內心的空虛與不安全感，年老的主人公執拗地開始了一次次滑稽、可笑的跨越。在《金罐子》 中，妻子在梳妝臺前的舉動讓丈夫突然感覺那是挖寶藏的姿態，“他帶著一把鋒利的鍬、一個自制的魔杖，越過崇山峻嶺，忍受日曬雨淋，挖掘他自己繪制的地圖中所有可能藏有寶藏的地方”。這具有強烈諷刺意味的描寫深刻揭示了人物在無數次努力與失敗的折磨中近乎崩潰與狂亂的狀態，表明了作家對筆下人物的深刻同情。

三

約翰·契弗的小說在剝離生活表象、揭露現實生活本質方面作出了不懈的努力，他尤其擅長應用寓言的形式進行創作。應用寓言形式，可將事物的本質用輕松的方式演繹出來，這種創作方式可充分發揮作家的想象力和創造力，并使作品具有夢幻般的超現實色彩。在《巨型收音機》《游泳的人》等小說中，契弗成功地應用了寓言形式來反映現實生活，以此完成對生活本質的挖掘以及對社會現實的深刻批判。

首先，契弗的短篇小說在整體架構上具有寓言性質。如《游泳的人》，小說表面上寫一個宿醉的人奈狄因看到朋友家的游泳池而聯想到自己生活區周圍發達的水脈，從而在腦中規劃好路線，通過游泳回家。他在游泳回家的過程中路過不同的人家，他都要討一杯酒，并游過人家的泳池。小說的主要內容就是他一路上游泳回家的經歷，以奈狄回到緊鎖房門、破敗不堪的家為小說結尾。小說在展開的過程中對奈狄的尋夢之旅進行了生動貼切的呈現，小說越是接近尾聲，浮華的表象開始落去，冰冷的生活現實實質越開始展現。當讀者讀完整篇小說，一種孤獨、寂寞、蒼涼的感覺油然而生，對小說反映的生活本質感到震撼。小說實際上是美國中產階級的生活寓言，以奈狄為代表的中產階級，在富有時過著浮華的生活，而在一個失去財富遠比獲得財富要容易得多的時代，奈狄的浮華散盡后是冰冷的現實。巨大的落差和殘酷的現實使奈狄無法接受，他想到了游泳回家的壯舉，但實際上他想象的朝圣之旅只不過是酒精麻醉后產生的幻象。他的壯舉是對現實的逃避，表現了他對逝去生活的留戀。契弗以寓言形式構造的小說展現出對現實的深刻、尖銳的批判。

其次，契弗的短篇小說在敘事過程中注意局部描寫的寓言性，使其筆下的事物具有豐富的象征意義。同樣以《游泳的人》為例，在這篇小說中，局部細節的寓言性得到了良好的體現。小說一開始，奈狄的妻子問他的目的地是哪兒，他明了地答復“回家”。回家是一個寓意很強的詞匯，不僅意味著回到物質生活的家園，也是對精神領地的回歸。奈狄對家的執著追尋表現出他現實處境的虛無，這種虛無要通過回家來填滿。但當他一身疲憊回到家之后，發現的只是空無一人的破敗景象。這景象正是美國中產階級空虛的精神世界的寫照，他們努力追求的結果只不過是精神的虛無。此外，小說中的“酒”也帶有很強的寓言性。契弗筆下的人們沉浸在宿醉中，醒后繼續喝酒，醉生夢死成了生活的全部。酒帶來了虛幻的幸福，對酒的追求代表了中產階級的迷惘。面對隨時可能跌入貧窮深淵的處境，中產階級除了選擇奮斗外，“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及時行樂也不失為一種瀟灑的生活方式。

綜上，契弗的短篇作品被評論家譽為“美國文學中的里程碑，值得大家一讀再讀”[4]。這些小說雖然篇幅短小，涉及人物有限，人物之間的相互關系也很簡單，但契弗卻能抓住最典型的事件與揭示本質的細節，寥寥幾筆便清晰地勾勒出人物的內心世界，一針見血地揭示出美國中產階級繁華生活表象下的陰暗、空虛與墮落。并且，契弗的小說往往具有濃郁的寓言性特征，善于賦予某些事物以象征性內涵，從而折射出現實社會的人生百態，使讀者震驚于這些人與事的同時，也將審視的目光轉向了自身，帶給人難忘和具有啟示意義的閱讀體驗。

[參考文獻]

[1] 席學緩.談談契弗的短篇小說[J].武漢大學學報，1987（03）.

[2] 潘紹中.約翰·奇弗的文學創作與美國中產階級的蕓蕓眾生[J].外交評論（外交學院學報），1991（03）.

[3] 趙克忠.論約翰·契弗短篇小說的敘事藝術[J].西安外國語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6（02）.

[4] 張柏然.試談約翰·契佛短篇小說的藝術特色[J].徐州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2（02）.

[作者簡介]

張亞智（1979— ），女，河南濮陽人，碩士，黃淮學院外國語言文學系講師，研究方向為英語教學、英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