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都說天下山溪,如同飄逸的綢帶,皎潔的月痕,處處綰扎著或約束著不盡群峰與疊嶂的蠻腰。于是,一座座青山更顯婀娜,一道道翠嶺愈現嫵媚,連同那溝溝壑壑、坡坡坎坎,樹木也露著旺盛,花草也吐著嬌羞。于是,世上的人,看到的便是難以比擬的云纏霧繞、泉飛露滴,聞到的便是難以言喻的清芬陣陣、香韻溶溶。而這一切,據說早過了千載萬年,至今仍生生不息著。
看來,這水與山、山與水,也俱同世間男女,何年相遇雖說不清,兩廂情悅卻不待言。它們日里牽攜,夜里依偎,彼此傾心,凝成一體,一年年,讓日光月光的折扇,疊起、收攏,又徐徐的展開。也不知過了多少年了,終于,饋贈給人間的,是一幅幅因雨露洇漫而愈加銷魂奪魄的神奇彩墨畫。
生活在山澗水邊的人,誰沒有走進這樣澹美的畫里?面著山,對著水,誰沒有生發過深深的眷戀和摯愛?“青山隱隱水迢迢”,許多的人,也總是對著這一切勝景,神不知飛向何方,迷不知終其所止。但且慢,也許你喜水,但更愛山,那不要緊,你就幻想一下與李白同世,與他仗劍遠游一番吧;如果你愛山,但更喜水,那也無妨,趕緊去借一下李清照的蚱蜢小舟,在綠肥紅瘦的時節,從青苔爬滿的渡口,向煙水迷蒙的溪中劃去吧……
而我呢?老實說,雖也愛山,但卻怯于登攀,這都是因體力所限,故每每淺嘗而止,心有存憾。有時拗不過好友邀約,背起行囊去雜樹生花的山中跋涉,也是行至半山,怎么說也不肯走了。只有一回,在閩侯旗山,原想登到半山就休息,那想話語一出,就被一位女伴連拉帶搡,終于被推至峰巔,領略了一回感官的歡樂。
然而,蒹葭蒼蒼的溪河,波光明麗的湖泊,或是纖細的、氤氳的、甚至空蒙的水系水脈,總是更能激起我思緒的向往,宜于我心扉的歙張;如此,這些年間,我也總是想方設法親近了不少有名的溪河湖泊;甚而美國的密西西比河、俄國的伏爾加河等,也留下了我不足為奇的足跡。無奈,江是看不完的,溪是走不盡,更多的時候,我只能小心翼翼地打開畫冊,在燈下獨對那些洶涌澎湃的大河、曲折蜿蜒的清溪,賞讀一種力量和沖擊,一種恬淡和靜謐,一種莫名的歡樂和憂傷。
但這一回,真是有幸,當我有機會走進位于福建南部的平和縣,走進這個東與龍海市、漳浦縣相連,西與廣東饒平、大埔縣交界,南與云霄、詔安縣毗鄰,北與永定、南靖縣銜接的縣份,我赫然發現,這里竟是有名的九龍江以及鹿溪、漳江、韓江、東溪等五條主要河流的源頭,因而,有“五江之源”的美稱。五江之源!加之九龍江西溪四大支流之一的花山溪(又名琯溪),平和縣大溪大河竟有六條。細一查,流域面積在50公里以上的共有12條。
好一個平和縣!你依托著濃黛變幻的山脈,斜靠著縱橫密布的水系,可算是真正把山水攬入懷中了;難怪,當人們拂去歷史的煙塵,便能清晰地看到這里資源的獨有、物產的豐富,人文的厚重,英才的輩出。
五江之源!原諒我這個號稱愛水的人,竟是這樣孤陋寡聞。于是,我看地圖、搜材料、做采訪,幾天中,我數次親近這些溪河。有時候,遠遠地,我就看見它們,那溫婉的泉水,就是從那翡翠般的山中涌出的;滴滴,涓涓,細大不拘;一點一點地匯聚在一起,一股一股地流下山來。也許是一種使命,或是與生俱來就有一種浪漫的情懷,那一股股的水,總是與另一股股的水競相匯合又相親無忤。是的,它們喜歡糾纏在一起,在山澗中慢慢形成波浪,慢慢地開始沖刷山腳的巖石和樹藤,并把峻肅的卵石帶了一程又一程。結果卵石遺留在沙灘上,而它們,卻像一群歡暢的少女,唱著自己的歌謠,向著下游,向著大海奔流而去!
現在,請允許我以散文詩的形式,把“五江之源”的源頭去向排列一下:
九龍江、鹿溪的源頭在南勝鎮,前者流經縣境內板子鎮、小溪鎮、山格鎮、文峰鎮,流向漳州;后者流經縣境內五寨鄉,流向漳浦縣;
漳江源頭在國強鄉,流經境內安厚鎮,流向云霄縣;
江源頭在蘆溪,流經縣境內秀峰鄉、長樂鄉,流向廣東;
東溪源頭在大溪鎮,流向詔安縣。
這是生命的溪流與河流。這些溪流與河流,都是大山擠出的乳汁,千萬年來,造就并養育了平和這一方山巒與土地,百草與萬物,以及千千萬萬的子民。它一直流淌在世代人的心里和不泯的記憶之中。
二
我喜歡溪河,是有原因的,即我的家鄉就在興化小平原上。兩間老屋,與水相鄰,雖沒有花水盈窗、花覆書床之美福,但只稍出了門,便有綠籬竹徑,送達河邊;而到河邊之后,便可以肆意地與水親近起來,一切也會變得歡欣又舒暢起來。年事芨長,我開始對陌生的溪河產生更難抑制的好奇與渴望,甚至喜歡把那所有的溪河,都當作我心中默默等待和追尋的一個女子,這是我青年時期的一個心中的秘密。
然而今日,我看過不少溪河,有些地方卻不會讓我的心溶進去。這是因為,那些充滿著純凈和野趣的溪流越來越少了,也越來越小了,天光云影和繁枝密葉在水中交織的畫面鮮可窺見,溪河被整體地破壞與污染,仿佛早已不是什么新聞了。對此,我有時看得心中生疼,嘴唇發苦,只癡想讓辛棄疾回來,答應我與他比鄰而居一段時間,好向他學習“夢里挑燈看劍”……
因此,平和的“五江之源”雖給我個人一陣遲來發現的欣喜,可我還是隱隱有些擔心,這些源頭,這是溪河,它們可安然無恙?
那一天去西溪,讓我懸著的一顆心放了下來。西溪是九龍江的支流之一,它從遠山逶迤而來,又名花山溪,是林語堂先生生前念念不忘的一條溪。“雖有急流激湍,但淺而不深,不能行船,有之,即僅淺底小舟而已。”正是這條溪,曾給予這位世界文化大師快樂的童年和最初的戀情,還有令他畢生難忘的美景。諸如他書中寫道:“記得,有一夜……船是泊在岸邊竹林之下……其時沉沉夜色,遠景晦暝,隱若可辨,水上燈光,掩映可見,而喧鬧人聲亦一一可聞。時而有人吹起簫來,簫聲隨著水上的微波乘風送至,如怨如訴,悲涼欲絕,但奇怪的很,卻令人神寧意怡。”如縷的簫聲,如夢的敘述,讓當年讀到這段文字的我,心中浮現出一幅凄美的畫圖。
西溪仍在。它沒有在山中或大地上干涸隱退,但它真的可能不知道,它流經的這個叫作坂仔的地方,竟出了個世界級的文化人,這個人就是林語堂。只見那溪水,仍在并不寬闊的溪床上汩汩流淌著。水清冽且有些冰涼,畢竟還只是四月,乍寒乍暖。天有些陰,偶爾灑下的一縷夕光,照得溪水一閃一閃的,讓人奇怪的感覺有些像女人的媚眼。后來猛想和林語堂先生曾在此有過的一段初戀,想起他在文章里寫到“我記得她蹲在小溪里等著蝴蝶落在她身上,然而輕輕地走開,居然不會把蝴蝶驚走”,心里才忽而有悟,并且釋然了許多。
無疑,西溪乃是一條美麗的溪流,遠處群山聳聳,近處水草滟滟,岸上綠意盎然,四周空氣清新;我走近林語堂故屋時,甚至聽到了遠處傳來了幾聲牛的哞叫。
回到縣里,我看到了一份材料,其中寫到作為五江源頭的平和縣,是如何把九龍江流域水環境綜合整治擺在經濟工作的同等位置上的。這使我想起在縣水利局走訪時,了解到早在2006年,平和縣就對五江源頭進行勘探測定,經過摸查、確認,已分別在五個源頭立碑并制定了保護規劃。由此,平和人民心里平和了,五江源頭的下游漳州、廈門等地的群眾,在飲水安全方面也增加了不少信心。水更清,山更綠,環境更優美的生態平和,正在一步步形成之中。這真是令人欣慰的消息。
三
水是平和的命脈,山是平和的命根。在治山治水的同時,著力發展森林生態建設,推進水土保持工作,就顯得尤為重要了。
平和縣地處東南沿海,臺風暴雨多,降水強度大,水力侵蝕強,加上海拔差異大,地形復雜,容易引起嚴重的水土流失;還有,人為因素如過度開發山地,大規模基本建設和礦產資源開發,也會產生嚴重的后果,因而可以說,有關防護工作真是迫在眉睫。特別是“五江流域”等生態區位,提升森林的水土保持和涵養水源等生態功能,可稱之刻不容緩。
樹木長青伴四季,憑君默默報平安。平和縣共建立了3個自然保護區和33個保護小區(點)。3個自然保護區分別是三平、靈通和大芹山;合計保護面積3550.9公頃;33個保護小區(點)合計保護面積3488.4公頃;分布在全縣各個鄉鎮,保護樹木繁多,動物種類豐富。
但這一切,在今天或者未來,都有賴于增加對建設資金的投入、管理體制的理順、法制建設的加強以及實行政策傾斜和對口扶持。
一句話,治山治水,乃是牽涉到方方面面的一項綜合性工程,誰也松懈不得。
平和人不會忘了,1973年7月29日的那場大洪水,全縣8個自然村被淹,3000多畝良田被毀,5000多間房屋受災,10000多畝小稻七天七夜浸沒水中,顆粒無收……
大自然一直是人類生活的保障,但如果對大自然進行無休止的占有、掠奪和侵犯,這種無知、短視、盲目和自私,也會遇到大自然的報復。
平和人已認識到這一點。他們還清醒地認識到,要把完好的自然萬物移交給子孫后代,就必須對自然的一切生存基礎予以全面的保護,而有效的保護需要社會各方面的通力合作。
身為農業大縣的平和,保護自然、保護生態,其實就是保護蜜柚、香蕉、茶葉、蔬菜四大特色農業產業,保護素有“世界柚鄉、中國柚都”的美譽;同時,也保護了平和的鐘靈毓秀、時代風華。千年歷史的遺存,由此才會散發更為引人的醇厚和芬芳。
山水有情,山水有詩。所謂功夫不負有心人,一分耕耘必有一分收獲。經過多年來有為有效的山水資源保護,平和縣山山水水的大環境得到顯著的改觀,“臨淵觀瀑影,溪畔數游魚”的美妙景致,在人們的眼中、筆下隨處可見,綠色、生態的平和,使得前來考察、旅游的四方賓客紛紛發出感嘆:
平和山美、水美、人更美!
四
仔細一想,平和的縣名是很有意味的,由此可聯想起諸多詞語,如心態平和、心淡如荷、平安和諧等等。由此也會想起平和的遠古,大約也是藍綠凝碧,隱霧含煙的一幀幀淡墨畫。那畫中,少不了山、峰、崖、溝、澗,也少不了蓼、蘆、菱、蓮、萍。之后,更有那稻、魚、柚、桃、李,還添得桑、麻、竹、樟、柳……如今,青磚瓦楞上長著苔蘚的古民居復不多見了,沒趕上申報世遺的特色土樓,時而還會傳出幾聲咳嗽,但這個被視為“天底下最美的地方”的縣份,也一舉躍上了特色農業強縣、文化旅游名縣、生態工貿大縣的門檻。無疑,“五江之源”給了平和太多的恩澤,使得平和縣到處風光旖旎、秀麗清純。也許是懷著感恩的心情,平和人給地方取名,也多帶三點水,這樣的村鎮就有琯溪呀小溪呀大溪呀彭溪呀等等。而多帶木字旁的名果名品諸如柚呀柿呀桃呀枕頭餅呀等等,也都是水靈靈、濕漉漉、甜滋滋的叫人喜愛。更有名茶白芽齊蘭和古瓷克拉克,充滿著靈性和神秘,一聽就會使人心曲婉轉,遐思不盡。當然,平和縣現今的五大綠色名牌中,除了已提到的琯溪蜜柚、白芽齊蘭茶,還有板子香蕉、山格蔬和青棗。我曾想過,下次若有機會在平和多呆幾天,我一定會邀約朋友讓我再去“五江之源”的任何一條溪河,白天看水,在如煙如染中看山色是如何呈彩斗艷的;也看兩岸蘆葦,是如何以繁密的枝桿糾纏野鴨的翅膀,讓它款款落下……入夜,則揀個草屋,與朋友共枕溪聲,細品名果。夜深時,再抱月而眠,在如夢的歌聲中,朦朦朧朧地咂味“平和”的深意與韻味……
五
遠處是連綿的山,
漂浮著藍色的靜謐;
近處是明凈的倒影,
變幻著田園的神奇。
水草叢生的岸畔,
開放的野花燦若虹霓;
柚樹和龍眼樹垂下枝葉,
在溫柔的風中輕輕搖曳,
……
這是我在平和寫下的幾句詩,拿給平和的朋友看,他們說:“怎么不見人啊?”有人又說:“平和的女子很美,應該寫一些。”還有人當場給我念了二句詩,說是寫平和女的,叫作“碧透冰綃偷半面,風情萬種費人猜。”我問出處在哪里,那人卻笑而不答。
若如詩中所述,平和女應該是美而多情的。但我這次寫“五江之源”有關的文字,與此牽系似不成理,也就按下不提。不過我倒想到這些天我接觸到的平和人,大都熱情、誠懇;地方百姓,據說最大的優點就是勤勞、勇敢且善良。對此我深信不疑。但我從往日與平和人的接觸中也知道,平和人聰明也富才智,自古至今,出現了許多俊杰英才。他們的名字,都是我們耳熟能詳的。最有意思的是有人說過,平和人的眼睛很干凈、很純凈,任何隨意碰撞,都能讀出其內心的信任與友好。為什么這樣呢?答案似也不少。不過,這次到平和來,看了這么多秀美的山,清冽的水,想到這里的五江之源,我倒有自己的想法,他們的處世與人生觀,大約是千百年浪濤水洗的結果吧;所謂活水源頭,能不教人心明眼亮?
或者說:獨占五江靈秀,能不從容寫春秋!
離開平和前,我整理了采訪的筆記,發現記下“五江之源”的材料與數字,至少有一二十頁,其間還夾雜著我對平和山水速寫與感悟的文字。諸如對平和縣通體的感受,我這樣記著:
平和多山多水,鄉鎮之間,大都以溪河為臂相挽,以橋梁為手相牽,而四季的陽光和雨水,則為針線,在它們身上密密相縫,影影綽綽,繡出村莊和稻田鮮艷的顏色,繡出水果和山花甜柔的溫馨……
在林語堂故居,我只寫了兩句:
這里,回蕩著花山溪的清芬;這里,放飛了林語堂的遐思。
在南勝鎮鹿溪流過的地方,我寫道:
這里溪水的顏色,和田里稻秧的顏色一樣,四周田園風味濃厚,退亦無憂,進也自由,可真是宜居之地。
而在蘆溪,我則寫了一段抒情的文字:
暮色如染,新月如鉤。我不復再見下午在溪邊的巖石縫隙中生出的那棵石松。我記得,它伸出的枝條有些蒼勁,但它翠綠的尖葉卻掛著不知從何飄來的露珠,一閃一閃的,仿佛一雙雙注視的眼睛。那時我走了過去,努力用臉龐貼近,好像想感應一種心跳。但我什么都沒有聽見,只隱約聽見了四周植物的根莖,正發出此起彼伏的拔節的聲音……
還有,車過東溪和韓江時,我感覺這二條溪河均有一些美不可言的支流。而那些支流的水底,清晰可見其沙石如同篩出來的珍玉,晶瑩動人;再看溪床中的溪水,倒像滾動的水晶。時而,還能聽到斑鳩用押韻的疊音在嗔叫著,我忍不住趁興胡湊了兩句:沉醉依千葉,憑溪望蝶飛……
當然,相應記下的還有些是關于看見溪河兩岸植物的名稱,大都是馬尾松、杉木、木荷、闊葉樹等。這些植物,在溪河的滋潤下,長得茂盛,遠遠望去,一層淺綠,一層濃綠,一層墨綠,似乎都散發著一種愜意的顏色。在那些蔭涼的地方,白天竟和夜里一樣,讓人感覺出不盡的涼爽、幽靜和芬芳。
六
再見了,平和,我對你的“五江之源”,只是一個淺淺的初探,但我感覺,你卻給我太多的感觸與收獲。我愿意說,我所見到的每條溪,每座山,都已經清晰地留在我的心中;甚至那每一彎水,每一棵樹,還有那勁抽的草葉、舒展的藤蔓,甚至一脈蒼然的苔蘚,都會成為我蓄起的回憶。
責任編輯/何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