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代對日本電影而言是一個富于創造性的時代,與同期很多其他國家的情況一樣,日本也孕育出了自己的新浪潮(nuberu bagu)。引領潮流的導演包括敕使河原宏(《砂之女》,1964),吉田喜重(《情欲與虐殺》,1969),大島渚(《絞死刑》,1968),當然還有今村昌平。他們都致力于探索色情與暴力之間的聯系,并對戰后日本社會的道德價值發起挑戰。

今村比他的同代人更加深遠地進入這些領域,但卻較晚才被西方指認為他那一代導演中最重要的一個。他曾經聲明:“我想拍的是混亂的、關于真實的人的、令人不安的電影。”這句話的意思或許是,他那些復雜而混亂的敘述總是纏繞著社會學、性和政治的主題,因此有別于日本電影的圣三位一體——溝口健二、黑澤明和小津安二郎——所拍的那些更為古典的影片。今村最初是小津的助手(“我那會兒基本上就是個等著拍巴掌的小子”),但一有機會自己拍片,他立即起而反對在他看來小津比較保守的那一面:僵化的攝影機運動以及與演員過于正式的關系。
與很多其他日本導演不同的是,今村的電影主要聚焦于低下階層和被社會遺棄的人。片中人物通常是一貧如洗的女人、妓女、皮條客、色情狂和黑市掮客。
今村本人生于東京的一個醫生家庭,受到的是精英教育,但據他說,他很討厭學校的同學:“我記得,當時就覺得他們是那種絕不會接近生活基本真相的人。與他們的接觸使我將自己的認同投向那些對自身作為人之本性保持忠實態度的勞工階層。”
今村很早的時候就對戲劇感興趣,并于1945年進入早稻田大學學習文學,他在那里寫作劇本并演出。1951年畢業后他加入松竹映畫,在幾部影片中擔任助理,隨后轉入日活公司,后者正在培養和發掘青年人才。1958年,今村找到機會執導三部影片:《被盜的欲望》、《西銀座站前》和《無窮的欲望》,全都是地下社會題材,之后是《二哥》(1959),講述的是四名孤兒在一個貧苦的日本煤礦區的艱辛生活。盡管這些都是制片廠的命題作文,但人們已經不難從中看出今村的基本理念以及他對“在一個女性毫無社會地位或是直接被視為低男人一等的時代,慨然承受自身命運的那些堅強的女性”的描繪。

居于《豬與軍艦》核心的,是典型的、在一片腐朽破敗中保持其從容體面的今村式女主角。這是一則尖刻的寓言,背景是美軍對日本的占領,同時也表明,導演是一位用寬銀幕展現黑白影像的大師(今村的很多影片都是與偉大的攝影師姬田真佐久合作而成)。《昆蟲女》(1963)是對一位女性45年艱辛生活的記述,她曾在工廠里工作,也當過清潔工和妓女,最終活了下來。今村這部對于堅毅與忍耐力之不動感情但又充滿關切的審視之作日文原名《日本昆蟲記》,來源于他閱讀的社會學、民族志和人類學著作,這使他得以用一種科學家式的客觀性去觀察他的人物。
《人類學入門》(1966)是一項對一個男人的研究,這個人投身于性援助事業并堅信他是在傳遞幸福。影片的拍攝和表演都以實事求是的方式展開,語氣上既不表現出沉迷也沒有作出判斷。在《諸神的欲望》,又名《來自南部諸島的傳說》(1968)中,小島上的兄妹二人相愛并試圖重新上演伊邪那岐命和伊邪那美命的神話 ,這兩位兄妹神的結合最早創造出了日本民族。亂倫原本是被當成一種自然現象對待的,直到在前來開化小島的西方化了的日本人的影響之下,方才變成禁忌。這部影片可以被視作今村眾多主題的一次總結:文明對原始;科學對迷信;作為動物或昆蟲的人。
在《諸神的欲望》商業上遭遇慘敗以及日活影業隨即破產之后,今村在隨后的八年(1970-1978)集中全部精力拍攝了一系列非凡的紀錄片,它們大多是拍給電視臺的,其中就有《酒吧女侍應講述的日本戰后史》(1970),一部“非官方”視點的日本社會觀察。其他紀錄片講述了站前被送往東南亞充當隨軍慰安婦的日本婦女,以及戰爭結束后沒能返回家鄉的老兵。
然而,到1970年代末的時候,今村又回歸劇情片。“我發現自己并不確定紀錄片是否真的是進入這些事物的最佳途徑。我開始意識到攝影機的在場會從物理層面改變人們的生活。我有權施加這樣的影響嗎?我是在像上帝一樣試圖控制他人的生活嗎?我不是感傷的人道主義者,但諸如此類的想法讓我感到害怕并促使我對拍攝紀錄片的局限性保持高度清醒。”

他把這種紀錄片的手法帶到了《復仇在我》當中,這是部對一個連環殺手展開探究的迷人的影片。但他在八年“隱退”之后最佳的影片是《黑雨》(1989),故事設置在1950年廣島附近的一個小村莊,大多數村民的健康都被五年前投下的核彈所損害。片中有對核爆災難的驚人閃回,然而影片自有一種黑色幽默的味道和對戰后日本鄉村社會的嚴謹觀察,由此使全片獲得均衡。
到了1980年代之后,今村終于在國際知名的日本導演行列中確立了自己的位置,《山節考》(1983)和《鰻魚》(1997)均獲得戛納金棕櫚獎,但反諷的是,兩部影片都算不上是他最好的作品。他的最后一部電影是《九一一事件簿》(2002)里十一部短片中的一部,片中,一名二戰時期的日本兵認為自己是一條蛇,并以這樣一句話作為影片的總結:“世上沒有圣戰這樣的東西。”
1994年的時候,今村受邀前往愛丁堡電影節去參加一項他的回顧展。電影節前藝術總監馬克·卡曾斯這樣回憶:今村本人和他的電影一樣直率而充滿譏諷。他喜歡談的事情中,性和藝術的成分一樣多。他和巴斯特·基頓一樣是個冷面孔。他說的話經常是又狡猾又粗魯。開幕的時候,影院坐滿了人,他為此很感驚訝。我發言說:“女士們先生們,讓我們歡迎世界上最偉大的電影導演之一。”人群中發出巨大的歡呼。當他上臺的時候,我看到他眼中流出了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