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伯的詩文集《泥爪痕詩文(續三)》 交給我編輯。已當了近30年編輯,經手過近千種各類圖書的我, 在認真編輯完大伯的詩文之后,掩卷長思。
作為外行的我,毫無資格和能力對其詩文本身作出評價。許多詩友已對其各個階段創作的詩文做過非常全面、中肯和精到的評價,而四川省瀘州市大至百子圖文化廣場銘刻的《百子圖廣場賦》,小至街頭巷尾、樓堂館所留下的他的文墨,更是對他的詩文的永恒肯定。在這里,我想說的,只是我聽說過的關于他年輕時的一些故事,以及他對我個人成長至關重要的幾件“大事”。
嚴格地說,他是我的大舅,因為他是我母親的大哥,但由于幼時長期寄住在我二姨媽家,跟著我的表兄弟妹們一陣亂叫,后來也就“約定俗成”地叫他“大伯”了。
從我記事之日起,我二姨媽就給我講過很多關于他的傳奇故事:他的古文字功底好生了得,他的中外文學修養讓人望塵莫及,而中國古代士大夫的那種自負清高、獨立不羈的氣質,更是在他身上表現得淋漓盡致!她常對我們說,你們,哪個比得上你大伯?他是無書不讀,找到什么就讀什么,可謂是文通古今,學貫中西。更有一次,她神秘地對我說:你大伯年輕時還通讀過《圣經》!對于當時才在讀小學的我來說,這不啻一驚天的秘密,更使我對他的崇拜無以復加!
二姨媽還曾對我說,你大伯的語文之好,當年可謂是名動江湖,在當時整個隆昌縣城,真正是無人能出其右;他常常受人之托,幫人代考,并可以此補貼家用。在我成人之后,曾向大伯求證此事,他并未直接回答,只是頷首微笑,并漫不經心地給我說起另一件事。他說,現在的年輕人,考個大學,怎么會如此之費勁,如此之艱難?而當年,他考大學的前夜,約了三個人,打了一個通宵的麻將,然后清晨從麻將桌上直接趕赴考場。后來呢?我問。他說,結果其中三個人考上了國立中央大學,只有一個人要差點。沒考上?我再問。他笑答,這個人只考上了四川大學。
但大伯在國立中央大學所讀的專業,卻是經濟學,這是被迫接受家族的安排身不由己的結果。作為謝氏家族之長子,他理應畢業之后繼承家業,掌管和經營其家族在隆昌和重慶兩地并不太多的幾家店鋪和其他營生,并把它們“做大做強”。但他從根本上對經商賺錢嗤之以鼻,故對此專業始終提不起興趣。他親口對我說過,在整個大學期間,他基本上是在重慶沙坪壩磁器口的茶館里度過的。在那里,他讀自己愛讀的文學書,與同學討論他們關心的天下事。1944年抗戰時期,大學畢業前的實習期間,他被派遣至四川廣漢機場擔任譯員,幫助“國軍”為美國空軍軍官當英文翻譯,據說實習結束后,可直接進入國民政府的國防部。但僅月余,他就“臨陣脫逃”,原因很簡單:他受不了美軍軍官的頤指氣使,他不屑于鞍前馬后為他們開車門、脫大衣、拎皮包。什么叫名士風流?什么叫恃才傲物?這就是!但正是這一在我看來是何等“高風亮節”的行為,后來卻因為與“國軍”有某種聯系,成為大伯人生道路上的一個隱患。
彼時他翅膀已硬,所以他毅然決然地拒絕了家族為他安排的經商之道,只身前往重慶市立中學(現重慶一中)應聘當了一名教授語文的教書匠。很有可能,正是受大哥“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人生取向的影響,他的五個弟妹才先后效法并無一例外地于解放前后考入了正規大學。
盡管寫到這里我猶豫再三,但最終我還是覺得,如果完全避而不談大伯年輕時的那段凄美的愛情故事,大伯的名士形象就會大打折扣,太不豐滿。當然,這些故事,大伯并未親口對我講過,主要是我二姨媽在我成長的不同階段面帶神秘悄悄對我講述的。
按二姨媽的說法,大伯的初戀女友,是一位林黛玉式的體弱多病的小家碧玉。她是二姨媽小學和初中的同班好友和閨蜜,常隨二姨媽到家里來玩。于是,在她還在念初中時,我大伯就深深地愛上了她而不能自拔。后來,遠在重慶教書的大伯一直幫助她先讀了省城的師范再上了大學。他們在長達近十年的戀愛過程中,究竟抒寫過多少動人的愛情故事,留下過多少感人的愛情詩篇,我不得而知。但從大伯已出版的幾部詩文集中,還是依稀可見某些花前月下的場景和兒女情長的相思及纏綿。
但是,現在看來,真正令人不勝唏噓的,已不是這場戀愛之悲劇結果,而是導致這一悲劇的根本原因。大伯的這場可能不算是轟轟烈烈但的確屬馬拉松式的戀愛,非常不幸地跨越了20世紀的40年代和50年代。在那個新舊社會的交替過程中,許許多多的人的命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50年代初,大伯那在省城上大學的戀人剛剛畢業并參加工作,即遭遇當時已官拜廳級的“南下干部”的窮追不舍……其后的過程不再重要,悲劇的結果業于注定。在當時滾滾的革命洪流中,個人的命運都不能自己主宰,又遑論感情?更何況,我大伯是那樣一個氣傲心高的舊式知識分子!他無奈地吞下了愛情的苦果,坦然地接受了命定的一切。而后,他便偏居一隅,匿影藏形,大隱于市。一晃,便幾十年之久。
1979年,當我正在緊鑼密鼓地復習準備高考時,收到了大伯的一封來信。其中有大伯的幾首《六十抒懷》的組詩,也述及了家長里短,但“文革”結束后給大伯本人及其家庭帶來的愉悅心情和美好希望躍然紙上。大伯的信,文字之簡練,用詞之精到,敘述之明晰,境界之高遠,是當時的我所從未見過的美文。多少年來,我走南闖北,遷徙無數,但這封信至今珍藏!
當然,我之所以一直珍藏著這封信,還有另一個重要的原因,這就是,其中寫下的《六十抒懷》的幾行絕句:“一角紅巾拭酒痕,如煙往事不堪尋。青春一滴薔薇淚, 淡入今朝白白云。”這幾行看似平實淡然的詩句,暗含著多少真情實意和苦辣辛酸,旁人真無從道焉。我很難想象大伯當時曾經遭受過何種的痛徹心扉的感情折磨和精神煎熬,但我深知,雖然在無情的時間長河面前,人生的一切都是虛無,但每一個體在人生的某一特定階段甚至某一特定瞬間所遭遇的不幸和苦難,對他個人而言卻是真實不虛銘心刻骨的,而且必須由他自己去面對,去承受,去體驗,去歷史地渡過。而要渡過人生的這些關鍵之點,需要人的勇氣、胸懷、擔當,甚至智慧。
寫到這里,我已感到,這個話題過于宏大和沉重,而且可能已經偏離主題,必須就此打住
還是那句老話:是鉆石總會燦爛,是金子總會發光。歷經歲月的摧殘和時代的掃蕩,“文革”結束之后,大伯才真正迎來其才識展現和詩文創作的美好年華。此后,他才思泉涌,一瀉千里。無論詩詞歌賦,抑或銘誄表贊、書論序跋,可謂隨心所欲,信手拈來。他已然成為瀘州的一張文化名片……盡管這一切姍姍遲來于花甲之年!
接下來,我想談談大伯真切地影響我個人的人生道路的幾件“大事”。
我的名字是大伯取的。我母親曾告訴我,汪瀰(mi)這個名字,意思是,汪洋瀰漫;到我初中時,母親又告訴我,大伯還曾給我取過一個與我的名字意義相通的表字:無涘。直到那時,我還得去查字典,哦,“涘”,讀sì,意為“水邊”;“無涘”,就是“沒有水邊”。連起來看,就是:汪洋瀰漫,無邊無際。并且,姓、名、字,全都帶水。看看,多有文化,多有學問。姓汪名瀰字無涘,這讓我在同齡人面前莫名榮耀——你有字嗎?沒有吧!我沒有研究過姓名與人生和命運的關系,但我知道中國從古就有“不怕生錯命,就怕起錯名”的諺語,現在看來,大伯給我取的這個名字的確給我的人生帶來了好運,也在潛移默化中給予我自強不息自我奮斗永不放棄的自信和動力。首先,這個名字格外出類拔萃、特立獨行,多少年來,只見汪洋、汪洪、汪濤、汪波等名滿天飛舞,但迄今為止,我還沒有見過任何一個姓汪的人與我重名。即使現在到“百度”上去查,可能也找不到另一個“汪瀰”。僅從這一點上說,我就不能辜負這個特別的名字,總得應當有所作為有點特別之處吧。其次,此名一直激勵我要做一個誠實的文化人。說實話,時至今日,遞上我的名片,仍有許多人會怯生生地問,怎么讀?然后說,想來你一定出身于一個有文化的家庭。為此,能不努力上進成為文化人或準文化人嗎?最重要的是,我一直在深思,大伯給我取下有“汪洋瀰漫”之意的名字,其深意究竟何在?我想,他一定首先是想告誡我,“學海無涯”,在任何年齡任何環境下都不能放棄學習,也許,正是這一暗示,使我很早就把“朝聞道,夕死可矣”當作了我人生的座右銘并始終以此來自律。或許,他還想告誡我,人應有海洋般無邊無際的寬廣胸懷,要容得下天下難容之事。
在我們成長的那個年代,一年到頭最盼望的肯定是過年了。而對于從小就缺少父母之愛的我來說,則更是如此。過年時,我外婆的六個兒女都會挈婦(夫)將雛從天南地北回到她身邊。六個家庭共二十多個人,僅作為晚輩的我們,堂表兄妹就有十個之多,那個熱鬧啊,至今回憶起來都其樂無窮。但對于我來說,最使我興奮刺激和記憶深刻的,莫過于年三十晚的猜謎了,因為是有獎競猜!容易猜的兩分錢一條,難度大的五分錢一條,每條謎語都明碼實價。如果能猜對幾條難的謎語,就可以發一筆“小財”啊!下午年飯吃過,我們兄妹十人,剛用袖口抹去嘴邊的油膩,就團團圍住大伯,讓他出謎語。幾位長輩的分工是,大伯寫出謎語,幺伯張貼謎語,三伯則核對謎底,并負責出錢和發錢(他最富有)。甚至時至今日,我還清晰地記得當時大伯出的兩條即使今天看來也是異常精彩的謎語,當然,它們也是我當時猜對了并得到五分錢的謎語。一條的謎面是:地軸,打毛主席詩詞句一;另一條是:貴妃照鏡,打《長恨歌》句一。猜猜看,謎底是什么?前者是,“沉沉一線穿南北”; 后者為,“中有一人字太真”。對此,你能不拍案叫絕嗎?
當然,大伯對我影響最深者,當屬1979年春節時對我的語文輔導。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接受他耳提面命的教導。1977年10月恢復高考制度后,我們好幾個表兄妹都躍躍欲試準備高考。1978年底,當我聽說大伯于1979年春節要回隆昌并專門為我們講授語文,特別是講授當時在我看來是最難懂的文言文后,當時遠在湖南郴州一家磷肥廠拉板車也執意要參加高考的我,便立即決定回隆昌聽講。果然不虛此行,大伯講課的風范,正是我只在電影中看見過的民國時期國文教師講課的風范。他講授古文經典,根本不拿書本,背誦一段,講解一段。而且,他之于古文,不是讀,而是唱,他用他那略帶沙啞的嗓子,地道的四川方言,抑揚頓挫、搖頭晃腦地為我們講解了一篇又一篇古典美文。我記得的,有《出師表》和《陳情表》,有《歸去來兮辭》《捕蛇者說》《陋室銘》,還有《史記·淮陰侯列傳》等。這些文章,對于只是在“文革”中讀了兩年初中的我來說,還真屬于“高精尖”。不管你信不信,反正在當年我參加的湖南省高考的語文試題中,就有一大一小兩道題得益于大伯講授的這些古文。小題是填空:“我( )在周總理的遺體前,久久不愿離去。”分值為兩分,其標準答案是《陳情表》和《歸去來兮辭》里都用過的“盤桓”一詞;大題則是《史記·淮陰侯列傳》中關于韓信將兵一段的文言文翻譯,分值為十五分。我不好衡量語文這十多分對于我考入大學有多大作用進而對我人生道路有多大影響,但我卻真切地耳聞目睹過我的許多同時代人在當時慘烈的高考中,就是因為幾分甚至一分之差而名落孫山時的落寞、悲傷、痛苦甚至絕望。每念及此,我都滿懷感激。
大伯今年已94歲高齡,仍然才思敏捷,其詩文已達到見物詠物、見人寫人之出神入化的地步,而孔老夫子所謂“從心所欲不逾矩”的人生最高境界,無論在年齡上還是在藝術或道德境界上,都不足以形容他了。我之所以言不成文地寫下這些或許與大伯的詩文本身不太靠譜的文字,意在說明,大伯承續并光大了謝氏家族的榮耀,更為我們晚輩樹立了一個不可企及但應該努力靠近的標桿!
(壓題圖:年輕時的大伯)(責編:王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