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著名地質學家李四光在他的學術專著里指出:我國有一個著名的“威遠穹窿體”。
順著他敏銳的目光,人們向四川西南部的威遠、榮縣望去,只見總面積900平方公里的大地上方山突兀、邊垂壁絕、頂平地沃、植被茂密,群山如一座座綠色的平頂帳篷,綿亙至天際。在“威遠穹窿體”中,蘊藏著豐富的礦物森林資源,積淀著厚重的歷史文化。
三國時期,諸葛亮曾站在這一片群山的主峰倆母山之巔發出“此乃祖山也”的感嘆。隨后,他在山麓的連界鎮設“鐵箭衛”,利用這里豐富的鐵礦,打造刀劍,使之成為蜀漢最大的兵工廠之一。西周武王封派周榮德來鎮西鎮的老君山悟道煉丹,撰寫文王易經草本。至隋唐,此山已成為道家學派追隨修煉的名山。南宋時期,蒙古軍隊發動大規模的侵蜀戰爭后,負責四川防務的南宋四川安撫制置史余玠,除了在全川構建由知名的釣魚、神臂、青居、云頂等城堡組成的戰略性的山城防御體系外,又在威遠境內的穹窿地貌地區的高頂寨、向家寨、倆母山、鳳凰寨、鏵頭寨、老君山構筑了區域性的軍事寨堡群。在向家寨圍子灣,占地10余畝的宋墓群無言地昭示著南宋四川抵抗蒙軍戰爭的慘烈。
在威遠穹窿地貌區域內,有方山臺地300余座。當年余玠遍訪蜀境,苦苦尋覓依山為壘、長期抗蒙的有利地形。面對眼前這些城是山、山是城的方山臺地,不知他多么欣喜!威遠縣旅游局組織的一次旅游資源調查表明,在這一區域內有歷史記載的古寨70余處,可以說是一山一寨,稱其為全國密度最大的古寨群也不過分。由于倆母山居于這一區域的中心地帶,是“祖山”,我們便于2013年暮春尋訪了倆母山以及與它毗鄰的遺址保存相對完好、山頂面積廣闊的高頂寨、向家寨等地。
如母抱子的倆母山
倆母山位于越溪鎮,清末威遠秀才吳紹游詩贊其“遙遙倆母參天日,照透雞冠頂上紅”。我們駐足倆母山腳,只見兩峰并立、相依相偎,如母抱子。其中的娘母山海拔835米,女兒山海拔830米,兩山相距僅50米。倆母山如此奇異,自然有著神奇、動人的傳說——
遠古,這一帶妖魔橫行,禍害百姓。玉皇大帝遣娘女二人下凡定居此地,除妖治魔、安撫百姓。娘女二人去世后,化為兩山相依而立,顯靈顯圣,庇佑世代百姓。后來,人們感懷娘女二人功德,在山頂較為平闊的山上建廟宇殿堂,塑倆母神像,倆母山由此名滿川西南。
像四川其他地方的南宋抗蒙方山城堡一樣,倆母山四周是懸崖,在相對高度100多米的絕壁上鑿有唯一一條彎曲迂回的石梯通向山頂。與多數南宋方山城堡將城門筑在臨近山頂處不同,倆母山的寨門筑在山腰,門前那一段石板道陡如天梯。當年,寨門及寨墻上有觀察洞、射擊孔;如今,寨門只殘留石門框。站在寨門遺址處向下看,令人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感。
倆母山頂僅有數十畝面積,令它名聲大振的是倆母山神廟,此廟是威遠穹窿地貌區域內海拔最高、規模最大的山神廟。作為南宋抗蒙的寨堡,為防止蒙古軍隊長期圍困,倆母山頂具備必要的生產、生活條件。山頂鑿有一個近20平方米的水池,池壁以條石壘砌,旱不涸,雨不溢,池中碧水一潭。山頂上有一塊塊熟地,可四季栽種莊稼果蔬。在冷兵器時代,具備了這兩個物質條件,再加上險峻的地形和戰士們血戰到底的勇氣與決心,軍隊便可以在這里固守相當長時間。
倆母山雖然面積不大,卻有著不少有名的景觀。在舍身崖隔壑相望的絕壁上有一個稱為打兒洞的石洞。相傳古代一富豪因膝下無子女,便到倆母廟求神,觀音菩薩托夢給他,說只要立于舍身崖上將石子投入對面絕壁上的洞中便能得子。那富豪戰戰兢兢地站在危崖邊,山風吹來,不禁一陣眩暈,石子從手中滑落……他正感失望,誰知石子落在洞外樹枝上,不偏不倚彈進洞里。富豪后來果然得子,打兒洞也因此聞名。
“晨分陰陽”也是一道奇觀。逢農歷每月上旬,黎明時分站在倆母山頂,面向東方,當東方發白而西方仍是一片黑暗時,東方極目處,只見自南向北一條亮線橫亙天際,緩緩自東向西而來,亮線過處,豁然天明,亮線尚未橫掃處一片黑暗,陰陽分界,十分明顯。
每當早晚時分,晴空萬里之時,遙觀峨眉山金頂,金光四射,因倆母山山間時常山嵐縹緲,金光會因為光線折射變得絢麗多彩。
向家寨的八座城門
向家寨距倆母山僅幾公里,但在兩河鎮勇敢村境內。此寨是威遠穹窿地貌區域最大的方山,寨頂面積達7500畝,且多達八道寨門,寨內林深路險、人煙稀少。高頂寨內更是多年無人定居,荒草沒道,密林蔽日,充滿未知的危險。于是,我們聯系上了勇敢村村委會主任余建英女士,請她為我們帶路。
余建英年約三十,面部皮膚黑里透紅,體型矮小精瘦。她如同山中精靈,身手矯健地帶我們在坡回路轉、溝坎交錯、草木橫生的向家寨內一處處地尋覓殘存的歷史遺跡。
公元1852年,數十名衣衫襤褸的逃難者行進在久無人跡、野豬奔突、老熊當道的向家寨內。為首的一名漢子叫楊光榮,粵西人,因家鄉戰亂,不遠千里率族人遷徙至此。據在他帶領下重新建寨而立下的《清平砦記》載:“(向家寨)四壁削立,溝深路狹,前人以為砦。”砦,清光緒以前對這帶山寨的稱謂,以區別于其他地區以木料建筑的寨子。
余建英引以為豪的是《清平砦記》碑。此碑雕琢在一處隱秘的山溝斷崖上。我們在密不透風的樹林中穿行,沿途不停地撥開沒頂的蒿草,艱難地到達斷崖腰間一處不到1米寬的突出部。仰頭看去,長4米、高2米的《清平砦記》碑高懸在距頭頂約四米處,其碑文每字約三寸見方,清晰可辨,詳細記錄了清代咸豐二年至咸豐五年建設清平砦的由來:“癸丑夏,因粵西亂,家君約同鄉七家,囿其中山修三石門,堤二,筑一大廈,命榮董其事,三年而落成,名其砦曰清平夫。”
此碑對面隔著寬百余米的深溝絕壁裂縫處是向家寨的雙寨門,寨門及兩側的城墻用工整的石塊壘砌。它嵌在崖縫之中,從而封鎖了另一條進寨之路。
由于向家寨內東西長4.5公里,南北長3.8公里,其面積比釣魚城、神臂城之和還要大。因此,南宋時期圍繞該寨的衙府及軍事重地又修筑了一圈內城墻。如今殘存的一段長約200米的內城墻已傾頹得只有兩三米高,且被藤蔓植物和野草覆蓋得密密實實,猶如一條僵死的綠色巨蟒。在內城中,當年府衙的屋基依稀可辨,離府衙殘址不遠處一塊平地,被當地人稱為“公局界”,是當年審案、行刑的地方。大概是因為此處死人太多、陰魂不散,老百姓歷來都不在這里種莊稼。
在余建英指引下,我們還察看了向家寨的水寨門、同寨門。這兩座保存完好的寨門,雖然不及釣魚城、云頂城、神臂城等抗蒙“川中八柱”的城門高大雄偉,但也不像普通防盜防匪的山寨門那般粗糙、單薄。其堅硬厚實的墻磚、三四米的門洞進深,顯然是為了抵御正規軍的進攻而精心設計施工的。
宋墓遍布圍子灣
從向家寨下來,我們來到不遠處的圍子灣。第二次全國文物普查時在此地發現了占地10余畝的宋墓群。
圍子灣是一片緩坡地,三面靠山,一面臨穹窿底部蜿蜒的連界鎮至越溪鎮的縣級公路,視野開闊。其地理位置符合中國傳統的墓葬風水寶地的條件。
在威遠縣文物管理部門從當地聘請的宋墓管理員馮文光帶領下,我們逐一察看了已探明的四座宋墓。所謂十墓九盜,很多經正規渠道發現、發掘的古墓都遭盜墓賊洗劫過了。圍子灣宋墓也不例外,墓內的棺槨、陪葬品早已蕩然無存,唯有宋人的零星尸骨還散落墓內。
我兩手撐住一個垂直于地面的宋墓盜洞邊沿,如做雙杠動作般緩緩將腳觸到洞底,然后借助手機屏幕微弱的光亮,蜷縮著身子向墓室摸索而去。這座宋墓有并排的三間墓室,每間有10余平方米,如同四川地區民居,中間為“堂屋”,兩側分別是“臥室”和“書房”。在居中的墓室里,我看到了墓主人的頭骨和大腿骨,由此可以斷定,棺槨是放在類似堂屋的主墓室內的。整個墓室的四壁及地面、室頂,都用石材建造,墻上雕刻著一幅怪異的圖案,既非花鳥蟲魚、人物牲畜,也不像為裝點墓室的純粹畫作,我想,或許是墓主人家族的族徽之類的特別之物。
距此墓100多米遠的另一座宋墓坐落在半坡,墓穴如同隧道,與地面平行開鑿而成,整座山坡便是天然的封土堆。3米多高的石質仿木結構墓門氣勢不凡,恍若地下宮殿的大門。進入墓內,其結構的精巧、牢固,令我吃驚。墓道兩邊是開采巨石雕琢的一根根整石石柱,拱形的墓道頂部同樣是用一道道呈半圓形的整石加固,以保永不坍塌。在這深近10米、高約3米多的墓內,淺刻浮雕侍女、花卉將墓室裝飾得富麗堂皇。有意思的是,分別位于墓室兩側且對稱的兩個侍女,像浮在水中一般作飛天狀,其裙裾迎風飄拂,雙臂撩云撥霧。看來,該墓主人社會地位不低,生前應該財力豐厚、妻妾成群。
能夠判斷該墓主人大致身份的是墓內石壁上的一幅立姿人物淺浮雕像。此人昂首挺胸,身著官袍,頭戴宋代官員獨有的帶帽翅的官帽。1241年,蒙軍將領塔海、禿薛“師伐西川,破城二十”,簡州(今簡陽)、隆州(今仁壽)紛紛陷落;1258年,蒙古大汗蒙哥令蒙軍名將汪德臣攻打隆州、簡州等地的一系列堡寨。向家寨、高頂寨位于隆、簡二州之間,因此,該墓的主人或許目睹了蒙軍的血腥暴行,或許親自參與了抗蒙的殊死戰斗。
其余兩座已發現的宋墓也在附近,據馮文光講,其墓室面積也不小。由于這兩座宋墓要么入口狹小,要么淤泥壅塞,我在洞口猶豫良久始終不敢貿然進去。
在這一處不大的山灣發現密集的宋墓,大致可以認定此地是宋代的公共墳場。或許,它還是戰死的南宋將士的國殤園。
兵燹人絕的高頂寨
高頂寨位于向家寨以西,兩寨最近處僅隔一條寬100多米的盤家溝。該寨海拔760米,平闊的寨頂被森林覆蓋,面積達3000多畝。
據《四川志·仁壽縣》第六卷載:“高頂寨,高百余丈,昔人避難之所。寨門猶存,二小徑陡險,牛馬不可行。上有田數百畝,居其中者往往殷實。”
南宋抗蒙的刀光劍影黯淡下去,昔日的堅城高墻、深壑絕壁,成為兵荒馬亂年月殷實人家的避難之地。不需要太多的武裝人員,寥寥數十名家丁、保鏢分別把守幾處“牛馬不可行”的險徑,便可安享太平。
高頂寨有大寨門、二寨門、幺寨門和尾寨門四道寨門。在向導帶領下,我們從高頂寨南麓向最為陡險的大寨門攀登。
如同多數修筑在險山峻嶺的抗蒙方山城堡一樣,高頂寨的大寨門在我們沿著斷崖上開鑿的石梯走向懸崖,眼看前無去路云海茫茫,卻在身旁驀然出現。大寨門高約五六米,用修鑿工整的大石條壘砌。其臨懸崖一側用條石筑墻;倚絕壁一側的石壁是天然城墻。門內左側石墻上雕刻著“古高頂寨”四字,每個字一尺見方。當年筆力遒勁、刻痕深凹的四字,經數百年風雨剝蝕,已字跡漫漶,仔細察看方可辨識。刻在墻上的清咸豐年間的維修碑記,因字體小、刻痕淺,雖然年代不久遠,卻已無法辨讀。
穿過大寨門是呈45度向上的石板路。攀行僅百余米,竟然又有一道城門。這座城門和大寨門一樣高大敦實,但令人詫異的是,它正面寬僅十余米,不見兩側綿亙的城墻,猶如烽火臺。駐足細看,它的兩側都是深淵,回首走過的石板路,實際上是修在薄如刀口的山脊之上。這座被當地人稱為二寨門的城門,將通向山頂之路完全封死。這種城門的布局,類似南宋時期四川其他方山城堡的甕城,其意在于雙重保險。
站在二寨門門樓遠眺,流嵐霧靄間,周邊的穹窿山嶺如飄在云端的仙境,令人不知是在天上還是人間。這樣的隱秘險要之地自然會被歷史上的各色人等因不同需要而相中。它經歷南宋蒙軍的血腥殺戮,沉寂數百年后,清代一名叫孫靜陽的御醫隱居于此,修山莊開魚池,養珍禽飼異獸,過著逍遙自在的日子。更多時候,這里仍是與刀光劍影相伴。清代初期,張獻忠的農民起義軍一部被清軍追剿,逃到高頂寨據守,惡戰半年而全軍覆滅。清代中期,四川爆發以紅燈教為主力的全川義和團起義。在清軍圍剿追殺下,首領廖觀音率殘部退至威遠,憑借山勢險峻的高頂寨據守,后終因彈盡糧絕被全殲,廖觀音也被清軍捉拿,帶回成都斬首。20世紀三四十年代,高頂寨盤踞著一伙悍匪。劉文輝調正規軍一個團圍剿數月,卻因無法攻克而悻悻退兵。
過二寨門繼續前行,只見松林蔽日,蕨草沒徑。由于高頂寨已無人定居,且數度血流成河、尸骨成山,不由令人感到恐懼。一處殘破的石窟佛龕使我們嗅到了一絲人的氣息。這幾龕造像,雖損毀風化得較嚴重,但人物身份仍可辨識。據專家考證,龕中雕像應出自唐代。
在寨內中心地帶,有一口稱為圣水池的古堰塘,面積約半畝多,長方形,四面用石條砌坎。當年寨內屯兵最多時達萬人,將士所飲之水均取于此。密林中有幾處蕨草、蒿草覆蓋的開闊地,那是當年的練兵場和點將臺。如今,我們只能在春雷般的松濤聲中想象當年沙場秋點兵的威武雄風。
幺寨門同樣筑在懸崖絕壁間,我們橫穿高頂寨后,便經此門下山。幺寨門的拱頂,已坍塌出一個大洞。從這無情的歲月開鑿的洞口仰望蒼穹,悠悠的思緒將人帶入時光隧道,在奔流不息的歷史長河里遨游。
(壓題圖:高頂寨門)(責編:王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