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3年4月中旬的一個晚上,蘇州的一座私人園林的水戲臺上的女子昆曲聲婉轉動人,看臺上的我隨著周圍雅士們品茶的姿勢,不由自主地將端茶杯的姿勢換成了蘭花指。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悅事誰家院?
素扇拂過發梢,朱唇輕啟,一句這樣的曲詞輕輕吐出,茶氣氤氳,隔水相望,對面的女子美得亦真亦幻。
而這景象,卻被一個電話打斷了。
一分鐘內,我確定了五天之后的一個計劃。
回望戲臺,恍惚中,遠處裝扮精致的女子甩著水袖越走越遠,燈光在水影中慢慢暈開,仿佛與我整整隔著一個世界。
雅安!雅安!
4月20日,雅安地震。
8天之后,電影頻道“大愛如山”項目的12名導演,進入雅安地震災區,將鏡頭對準地震后發生的感人故事。在蘆山、寶興、靈光鎮,龍門鄉等受災嚴重地區,在探訪慰問災區的同時,拍攝關于此次抗震救災最真實的系列微紀錄片,希望通過系列影片悼念逝者,鼓舞生者。
我作為十二名導演之一,與大隊人馬一起,登上了去成都的飛機。
那幾天,我整個人都沉浸在曾經看到過的汶川地震時電視里看到的災區畫面。孩子的哭泣,人們的嘶吼,血的腥、淚的苦,以及那一片片殘垣斷瓦。
剛下飛機,就接到了爸爸的電話。
“我出差到成都拍片子。”
“成都?怎么回事?你去拍地震了?”
“哈哈哈,當然不是了,是別的題材,成都安全的很。”
“這還差不多,要是地震千萬別去啊,余震特別危險。”
“知道了,放心。”
出門在外,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說謊了。看著身前身后同行的伙伴,說謊的肯定不止我一個。
地震了,她們卻都在笑
成都和地震前沒什么區別,高樓林立,酒館飯店伴著一陣陣辛辣的味道熱情地招喚著我們,還是一番繁華盛世的模樣。近兩個小時的車行,一路看到雅安,城市里的繁華模樣漸漸消退。即將碰觸到真實的我在腦海里不停地閃著五年前汶川地震時電視上看到的畫面,卻沒有想到,最真實的世界僅靠想象根本無法觸及。
當這座房屋出現在眼前時,我們停下了車。開始了邁向真實的第一步。女人們正在一邊做著飯,一邊談笑聊天。看到我們扛著攝影機,羞怯的,一邊描述著地震時的情形,一邊笑著。我認真解讀著她們的笑容,當我確定她們不是在強顏歡笑,不是在苦中帶笑,而是真的在開心地笑的時候,腦海中關于這部片子該如何拍攝的想象瞬間被攪亂了。一位大姐看出了我的疑惑,嘻嘻哈哈地告訴我:“不笑還哭啊,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過去了就過去了,還是要向前看的是不是?”我被她攪得更亂了。于是猜測著,也許我只是碰到了罕見的樂觀的女人而已,應該掉過頭看看別的人。
然后,我們就看到了這個拿著扇子,在廢墟前跳舞的小女孩。她在快樂地唱著跳著,我們就靜靜地對著她拍。她的歌總也唱不完,舞蹈也是隨心所欲,盡情地表現著她的童真和快樂。我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眼前真實發生的這一切,一個差點被砸死的孩子,在自家的廢墟面前,不是該害怕哭泣的嗎?就算不哭泣,歡快地在廢墟前跳舞算怎么回事呢?后來片子播出后,朋友私下問我,這孩子跳舞的戲是你故意設計的吧?我理解朋友的懷疑,因為這種現實,實在是太不真實了。拍攝的當時,我們和小姑娘一動一靜相望了大概十分鐘,我的頭腦中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該問這個小姑娘什么,我只知道,她已經將我想象中的拍攝計劃完全顛覆。這個孩子究竟怎么了?
緊跟在小女孩后面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是個賣菜的大姐,大姐開心地描述著她家垮塌的模樣。面對我終于發出的疑問,大姐笑得更開心了:“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啊,你不懂啊?”我懂,可是這不是應該由我們來勸你之后,你才應該懂的嗎?
在真實面前,第一天的拍攝在我滿心的震撼和不解中結束了。回大本營的路上寂靜無聲,我滿腦子都是那兩個歡笑的大姐和那個跳舞的小女孩。不行,我一定要知道她們到底怎么了,為什么會有如此歡樂的狀態。就這樣,確定了第二天的拍攝行程。
面對鏡頭,我卻哭了
第二天一早,我們又來到了蘆山縣王家村,這群快樂的女人所在的地方。一輛推土車赫然橫在路上。拆危房的救援隊一路開過來,就在這天早上到了這里。前一天快樂的王家村女人再顧不上與我們談笑,地震10天后,到了她們該面對真實的時候了。
在片中拼命地背谷子,牽豬,抬沙發的女人叫王婷,今年32歲。當救援隊的人警告她不要再進入危房的那一刻,她哭了。她終于有了我們想象中的反應。但只哭了一下,就停住了。因為她沒有時間哭。家里的電視冰箱統統顧不上了,她最先搶救的是一家人的口糧。身后的大背簍用最快的速度裝滿后,就拼命地往后山跑。她反反復復地跑,我們反反復復地跟。她就在我的眼前急得六神無主,急得掙了命地跑。在這種狀態下,平時很好開的豬圈門也打不開了。她用力踹著,把腳扎壞了也不知道。豬是不懂事的,王婷怎么牽也不走。她憋紅了臉,她用全身的力量拉著繩子,她拼命地喘著粗氣,她累得幾乎要坐在地上了,她卻還在掙扎。拍攝現場,我不知道何時開始哭了,而且是止不住地號啕大哭。即使在描述這個情景的現在,我也沒法忍住淚水。在王婷面前,我甚至恨自己居然有時間哭。
留下了攝像師,我悄悄跑到房子里擦眼淚。然后看到了片中那位躲在房間里不出去的老奶奶。老奶奶81歲了,這座即將被拆掉的老屋是她19歲那年嫁到王家村后,和丈夫從后山一根一根背木頭回來,一點一點蓋成的。如今,丈夫已經去世了,自己的壽材也已經準備好。她原本守著老屋,兒孫滿堂。
和家里其他人不同,老奶奶在房間里只是不停地看,并不拿什么東西。直到最后一刻她還不愿離去,但我明白了,她不是不想拿,而是她60多年的回憶,她的一輩子,都在這里。在這樣的地方,讓她選擇拿什么不拿什么,實在是太難了。我甚至懷疑在最后一刻,她是真的不想出去了。
當她還在執拗著不肯撤離,她兒子兇狠地對她大吼一聲:“走”的那一瞬間,我又一次痛哭失聲。
為老人對老屋一生復雜的情感,也為她兒子的心急如焚。一個怒吼出的“走”字,將50多年的母子情表達得淋漓盡致。你不能留下,我還要陪著你繼續走。可我來不及解釋了,我只能兇你、吼你,簡單粗暴地讓你明白我的擔心。在這一瞬間,有誰能想到,愛的表達方式還會有這一種呢?
當全家人終于撤離老屋,來到山下時,推土機也開到了老屋旁邊。一鏟一鏟地挖下去,挖得女人們肝腸寸斷。那一瞬間,我甚至覺得,推土機拆掉的不是一間危房,而是殺死了她們即將過世的親人。她們好像正在看著得了絕癥的親人西去的那一刻,明知道結局,卻依然無法面對。
推土機走了,家從危房真正變成了廢墟。天上下起了蒙蒙細雨。一家人重新回到了廢墟上,開始慢慢地收拾整理。王婷簡單包扎過腳后,也回到了家人身邊。原本躲在帳篷里的孩子也出來了。孩子幫不上忙,卻不肯聽話回去。大人都在忙著干活兒,沒人仔細看她,也沒人知道,她拿著兩個枇杷,是來送給大人吃的。雨有些大了。大人從廢墟中找到一把砸壞的傘。孩子興奮地跑過去接過這把大傘,左晃晃,右晃晃,又露出了第一天舞蹈時一模一樣的笑容。看著她站在廢墟上玩耍,我似乎找到了第一天那個不解的答案。原來,她沒怎么,只是我們長大了,已經忘記了在孩子的世界中,沒有老人對過去的回憶,也沒有女人對未來持家的責任。在孩子的眼中,世界上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新鮮有趣。她沒有過去可以失去,她擁有的,是現在。
第二天拍攝的震撼久久未已。我發現已沒有故事可講,因為我感受到的不是故事,而是人真實的狀態。用力注視著身邊每一個匆匆而過的人,我頭一次覺得自己竟如此渺小。在生活中,每個人都經歷著不同的真實,也演繹著不同的真實。原來,別人的真實在自己的眼中,竟是如此的不可思議。那么就去做一個記錄者,去記錄下盡可能多的真實吧。
于是,第三天的鏡頭記錄下了形形色色許多的人。
回到北京,竟恍若隔世。沒日沒夜的后期制作過程中,爸爸的電話又打了過來:
“爸爸,是不是又想我啦?”
“你還在成都啊,拍攝順利么?”
“我已經回到北京了,這次怕您擔心沒敢和您說,我的確是去拍地震了,不過我現在好好地回來了。”
“倒霉孩子。”
馬靜
獨立導演,畢業于法國波爾多第三大學紀錄片導演專業碩士,曾擔任《我的抗戰2》、《我的外交》等多部紀錄片導演工作。目前正在拍攝紀錄片《園林》。
編輯手記
在中央電視臺電影頻道主辦的“大愛如山”紀錄片拍攝行動中,馬靜導演拍攝的《女人和》,是以女人的角度拍女人。馬靜是個行事做派頗具少年氣概的導演,但卻有顆溫婉的女子的心,在紀錄片《女人和》中,她找到“家園”的題材,選擇了\"女人\"這個極好的角度。
在女孩、中年女人和老奶奶三者之間,后兩者都已經不再美麗,但馬靜導演卻從中尋找到了女性獨有的溫情,以及她們對家園愛的表達方式。盡管故事的展開仍需要一段時間,但馬靜導演卻將三個人的狀態描述到位。在這其中,馬靜導演開始尋找女人對于家園眷戀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