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孩子來自于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至少在當年,以我當時的感覺與判斷,以及我的朋友、同事和熟人們的說法,的確轟轟烈烈。
20多年前,我家的家教很嚴,平時連亂說亂動都不可以。因此,整個學生生涯的16年,其中包括上大學之前的兩年“知青”生活,我絕對潔身自好。大學畢業,我以優異的表現和成績,再加上在大學期間已經開始發表文學作品而浪得的虛名,幸運地獲得留城,分配到武鋼職工醫院衛生處。
我上班的醫院總有熱心腸的中老年大夫們做媒,不斷有人拿來照片,推薦各式人等。這些人不是個子矮一點,就是老家在農村,或者一看照片就令人生厭。于是一概謝絕。一晃,我26歲了,同學們也都進入結婚高峰,有些都生孩子了。于是,當一個偶然機會把一個工科男展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馬上接受了他。
他高我10多公分,輪廓鮮明,我雙眼皮,皮膚白皙,大家都贊好般配。我的虛榮心也很滿足,就這樣踏實地進入下一個階段:著手準備男婚女嫁的物質。不料,我忽然生病,腹部腫瘤,疑似惡性,要住院開刀,動大手術。我住院的病房里連一雙拖鞋都沒有,首先想到買來拖鞋的,不是他,而是朋友。我不滿了,質疑了。我骨子里是反叛的懷疑的、桀驁不馴的,我向往轟轟烈烈的愛情。就在這個時候,我未來的丈夫,我未來孩子的父親,突然出現了。
共同的寫作愛好為我們提供了見面機會,我們在一個講習班相處了幾個月,見面第一眼彼此都有電閃雷鳴之感。但是非常嚴重的問題在于:我有未婚夫,他已婚有孩子,孩子尚在襁褓。巧的是,我對未婚夫強烈不滿,他也是對妻子強烈不滿。當時有人向組織告密,跟蹤盯梢,領導找談話,黨團組織要求坦白交代,單位以除名加以威脅,作家協會專人專案整黑材料,居委會窺探與監視,家人一哭二鬧三上吊,父母介入生氣生病……狂風巨浪一波高于一波,直至法院起訴,警方誘捕,他以莫須有的罪名鋃鐺入獄。有不明就里的記者以為抓到大新聞,真名實姓跟進報道,所用文字極具侮辱性,社會輿論一片喧嘩。
一夜之間,我和他的大好前程被斷送,優秀青年變成過街老鼠人人喊打。我忍淚含悲連夜寫冤情印材料,層層申訴。天昏地暗,身敗名裂,唯獨那最初一刻發生的好感,卻似盛開的焰火,被定格在永恒的瞬間,仿佛一盞孤燈,微弱的溫暖照亮著持續了將近三年的官司,這場艱苦卓絕的官司終于打贏。那一個夜晚,當他剃著粗糙的犯人光頭,站在一張簡陋的行軍床旁——這是他進監獄后被離婚剩下的唯一財產,深情地對我說:“嫁給我吧?!?/p>
我還能說什么?唯有淚雨滂沱。
我們一無所有地結婚了。一幢老舊筒子樓,一間借來的小房,四壁都被煤煙熏黃了。我們用白石灰刷出一個潔白純凈的二人世界,我們所有的抽屜都空蕩蕩的。
我從一個根本不想要孩子只想寫作的女文青,變成了一個日思夜想期待受孕的婦人。不久,孩子真的來了!1988年1月19日,成為我此生最激動的日子之一,是再也不可能忘記或者模糊的記憶。
事情其實很簡單:我懷孕了——和無數女人一樣。
后來我無數次地回想,如果當年人們和社會,只要稍有一點寬容度,只要容得下我和他,不是偷偷摸摸而是大大方方,公開坐下來,喝杯茶,交流與分析一下現狀與利弊、道德與良心、家庭與責任等等,事情應該不會走向極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