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住院,與鄉下來的齊嫂鄰床而居。齊嫂是個胖胖的中年婦女,據說患的是先天性心臟病。病情用科學術語說起來很繞嘴,用通俗的說法,就是心臟缺了一瓣。如果再不手術,就會要命。
齊嫂并不是不怕死,但一聽醫生說要十萬元醫藥費,死頓時就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了。她無論如何都不愿在醫院再呆下去,呼天喊地要趕緊出院。醫生無限焦慮地說:你如果不做手術,我敢保證你看不到兒子娶媳婦抱孫子。
醫生這話,如點中穴道一般,讓她不再吵鬧。像所有母親一樣,兒子就是她的死穴。在普遍早婚的鄉下,她這個年紀應該當奶奶多年了。但她的兒子,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始終不把媳婦給她領回來。雖然兒子一直不承認,但她知道,一定是因為家里經濟條件不好,姑娘們不愿意來。如果她這手術一做,那兒子的媳婦,更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了。
說起她的兒子,頓時讓人有一種頭痛的感覺。與母親的寬松與富態相反,小伙子長得拘謹而逼仄。據他母親講,他早年在建筑工地打工,后來去學開裝載機,到河邊沙石廠裝沙去了。而后續的版本,是他的老大見他能干且夠狠,就把沙石廠交給他管理了,本地做沙石業務的,大多是道上混的,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背景。
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包括我在內,同病房的病友們對他的出現,都有一種緊張感。加之他脖子上比狗鏈還粗的金鏈,手上囂張的蜜蠟手串,以及每次都不一樣的女朋友,在敬而遠之的基礎上,讓人還多了幾分厭惡。特別是他在病房里粗聲大氣地對著母親吼:“不要舍不得吃,別心疼錢,我有!”話音未落,一沓鈔票就拍在母親的枕邊。
這樣的場景,讓人緊張的同時,又有些欣慰:雖然小伙子的暴發戶形象令人討厭,但齊嫂做手術的顧慮應該打消了吧。大家半真半假地安慰齊嫂,齊嫂憂心忡忡地點頭又搖頭。
大家進一步安慰她,說她兒子有出息了,不必等她用命換下來的錢去娶媳婦了。她蒼白的臉上,才露出難得的笑容。在得到所有人的肯定回答之后,她同意做手術。
在她進手術室的那天下午,同病室的幾個病友和閑得無聊的家屬們開始聊八卦,他們不約而同地聊到了齊嫂和她那個暴發戶兒子。
張嬸說:我覺得齊嫂的兒子沒什么錢,他那狗鏈鏈好像是工藝品,鍍金的,我旅行時見過。
王小妹說:他的智能手機只是一個機模,就是賣手機用的模型。你看他拿在手上,什么時候響過?他打電話實際用的是老式舊手機,總躲著人打。
陳大爺說:他給人發煙是中華,自己抽的卻是幾元一包的。
劉阿姨說:他帶的女朋友肯定是租來的,所以每次都不一樣。上次我還看到那個女的嫌出來時間久了,要讓他添錢呢!
看著他們說得熱鬧,我也忍不住把自己看到的情景告訴了他們。昨晚,在天臺上,我聽到他在電話中求老板借點錢給他。老板不僅沒借,還因為他請假太多而炒了他。他從頭到尾都只是個開裝載機的小工,并不是什么老板。
我清晰地看到他跪在樓頂,面對城市的夜色,傷心地哭喊:我只有一個媽媽,無論如何,我都要救她!
整個下午,所有人仿佛都失去了說話的能力。病房從未有過像今天這樣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