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我們全家最常去的要數陳寅恪伯伯家了。陳伯伯初到香港時,陳伯母就生了病,媽媽把他家兩個大女兒流求和小彭接來我們家住了一段時間,我們四個小孩兒玩得熱火朝天。他家搬過好幾次,最后在九龍邊一個叫Happy House的小區住得最久。每次去陳伯伯家玩,爸爸和陳伯伯二人談起來沒完沒了,我們也不去纏他,流求帶了我們到后山上玩。我們四個跑呀,追呀,還滿山探尋。廣東人有將先人骨骸從墳中挖出裝在壇子里若干年后再入土的風俗,有的壇子破裂,被野狗亂拖,這些人骨也能引起我們興趣。中午回來,陳伯母聽說我們竟玩起死人骨頭,讓我們洗了好幾次手,最后還拿酒精消毒。找流求、小彭玩,是我和哥哥最開心的事。
第二開心的就是去弗朗士家。弗朗士是英國人,爸爸港大的同事。他家在香港島另一面的一座小山上,養著一頭驢用來馱水,養一群羊,還有奶牛、鴨子、雞、鵝、兔子、蜜蜂,還有貓和狗,整個是個小畜牧場。后來哥哥和我都學了畜牧專業,就是這時培養的興趣。弗朗士獨身,也很風趣。有一回,他挺神秘地告訴我,他娶了個姑娘?!鞍??在哪兒?”“就在我房里?!蔽揖涂炫苋タ?,什么人也沒有,只有一幅古裝美女國畫掛在墻上。當我失望地走出來,他們都哈哈大笑。弗朗士要爸爸給他譯個中國名字,爸爸說,你的姓譯成廣東話就是“褲郎屎”(褲襠屎)。
爸爸的朋友陳樂素先生(陳垣公的兒子)是史學家,中藥是他家祖業,在鄉下有房子,我們也去過。房子里擺滿大籮筐,里面都是中藥。他家孩子多,我們一起玩,比我小一歲的阿超會寫大大的毛筆字。
有位法國老太太,應該稱她“馬當姆馬蒂”,我們舌頭笨,稱她“馬大馬的”。她家也在港大附近,爸爸的朋友路過香港時往往住在她家。徐悲鴻先生在香港開畫展,就住我們家里,他想買些古畫,媽媽就開車送爸爸和他去了“馬大馬的”家?!榜R大馬的”拿出許多畫來給徐先生挑選,當他看到那幅后來被稱為“悲鴻生命”的《八十七神仙卷》時,兩只手都哆嗦起來。媽媽說,搞藝術的人情緒就是容易激動。
梁漱溟先生到香港辦報就住在我家,他不吃肉,和我爸爸一樣,所以他就在我家搭伙。晚上,爸爸、媽媽若是出門去了,梁先生就坐在小板凳上和婆婆、袁媽、劉媽聊天,講好些我們聞所未聞的事情,我也擠在劉媽身邊好奇地聽著。我小時候就感覺到,梁先生和我爸爸完全是同一類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