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丫頭是家中的老四,在眾多兄弟姐妹中,她最聰明伶俐,深得父母寵愛。到了出嫁的年齡,父母要把她嫁給鎮上西街開炒貨店的年輕人,說此人做生意童叟無欺,待人和氣,不沾煙酒賭,勤勞能干,雖說眼下家境一般,將來會好的。她去鎮上時見過這個人,長相還不錯,父母問起時,她便紅著臉點了頭。
過門之后,她問男人:“你又不認識我,光聽信媒人的話,我要是丑八怪看你怎么辦。”男人說:“我沒那么呆,你們姐妹來鎮上看戲,我有意坐在你們后面,不光知道你長得漂亮,還知道你最是能說會道,巧嘴像八哥一樣。”她捶了男人一拳:“你個壞東西,在背后偷看姑娘家。”
轉眼十年光景,她已經生了四個兒子,四丫頭的稱呼早被錢師母取代。男人在外面辛辛苦苦掙錢,她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凈凈,紅木箱子亮得能照見人影,小日子紅紅火火。每次鎮上演過戲后,兒子們就學著邊扭邊唱,街坊鄰居們都夸這幾個孩子聰明。
槍炮聲打破了生活的平靜,男人們在一起議論紛紛,她聽說是東洋人從上海打過來了。沒幾天,東洋人的飛機就來鎮上轟炸,男女老少死傷好幾百,家里人總算沒攤上,只是大兒子的耳朵被震得有點聾。
冬季里的一天,東洋兵來到了鎮上,男人讓她帶著孩子們先去鄉下娘家避一避,自己拿了些衣被落在了后面,一顆子彈穿膛而過,男人拖著腸子在田野里掙扎著爬行,后面留下一條長長的血路。
鄉親們把男人背回來時,男人已經快不行了,他望著年僅三十歲的嬌妻和四個幼兒,咽氣時怎么也合不上雙眼。
她萬萬想不到,生龍活虎的一個大男人,一下子就沒了。她急得往池塘里跳,鄉親們拉住了她,看看孩子們,已經沒了爹,不能再沒有娘,她只好抱著孩子們哭成一團。
為了孩子她不能去死,但要活下去談何容易。房子財產被鬼子燒光了,她只能在廢墟上搭個草棚,遮遮雨雪;沒有生活來源,她就在山上割些茅草,編成草鞋、搓成草繩賣;或買些面粉,烤成糕餅賣點錢。小腳上的血泡磨破后潰爛流膿,她不能停一停,手掌里的老繭一層層硬得握不起拳頭,她不敢歇一歇,沒日沒夜咬緊牙關,拼命維持一家人的生計。最小的兒子生了病,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死去,飯都吃不飽,哪有錢看病抓藥。就這樣,她在那兵荒馬亂的年代,顛著一雙小腳苦苦掙扎,獨自挑起生活的全部重擔。有人捎來話,只要把一個孩子送人,就愿意娶她,她堅決不肯,說她之所以活下來就是為了讓孩子們還能有個親媽。
她最高興的事就是鬼子投降了,看到那些驕橫的日本軍人像落水狗一樣灰溜溜地敗走,別提多開心了。
解放了,大兒子當教師,二兒子上大學,三兒子參了軍。招兵的干部要登記家長姓名,說這四丫頭和錢師母都不能算你的名字,難道你父母沒給你取名字嗎?她想了想,娘家姓鐘,父母當時想下面再生男孩,小時候喊我再男,可能就算我的名字吧。干部說再男不好聽,叫再娥吧,從此她才有了正式的名字。
自然災害時期,她自制了一個小網,在池塘里撈些小魚小蝦螃蟹田雞,既豐富了餐桌,又增加了營養。勤勞和聰慧使她渡過了很多難關。
八十五歲時,她走了,與她那魂牽夢繞的男人走到了一起。分開五十幾年了,她有好多好多話要講給他聽,講她對他的思念,講兒孫們如何健康和睦,幸福美滿。
她就是我的祖母,一個平凡的江南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