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父親的懺悔

記得那次，當我們乘車匆匆趕到家時，父親早已熱氣騰騰地忙開了。明知我們都吃了早飯的，他仍然要照鄉俗盛出紅棗和雞蛋，一個勁勸大家多吃點。

父親如果活著該94歲了。我與父親的最后一次通話，刻骨銘心、終身難忘。

那是2003年11月10日晚8時左右，看完央視新聞聯播后的天氣預報，得知入冬后的首次寒潮來襲，蘇南氣溫將驟降10度以上，我心中自然掛念起獨居故鄉的老父親，隨手拿起沙發邊茶幾上的座機話筒，撥通了父親的電話。

電話那頭，父親依然是那幾句老話：“我蠻好，你不用牽掛，不要影響工作。”當我提醒寒潮突襲，要他保重身體時，話筒那頭傳來一陣劇烈的咳嗽，似乎克制許久失敗而瞬間爆發。我的心猛地一沉，慌忙問道：“您咳嗽么，感冒啦？”父親支支吾吾說是有點，緊接著就說沒什么，吃了在藥店買的藥，快好了。我追問多長時間了，他說十來天吧。我急了起來，跟他說，無論如何，明天一早，得趕緊到鎮醫院找我熟悉的陳醫生，請他仔細檢查一下，并將結果電話告訴我，不行我就找車將他接到城里康復醫院住院治療。父親開始不以為然，在我苦苦懇求下終于答應了。

放下話筒，我輕吁了口氣，心里仍在埋怨父親的“糊涂”。

父親的身體一向硬朗，在鎮供銷社退休后，就利用臨街住房的便利開了家石灰店，用他的話說，這樣既打發了寂寞又可補貼家用。有了這個店，父親也就擁有了與熟人和顧客聊天的機會，上街趕集的鄉村朋友也就有了歇腳喝茶的去處，人來客往，帶給父親的是充實和熱鬧。

盡管父親80多歲還能騎著自行車到處跑，卻應了農村“八十三，有個關”那句讖語，當年春秋兩季，父親就因血壓特高、左心室肥大等病因，連著住了兩次院。秋天這次出院，醫生反復囑咐要特別小心，一旦患了感冒什么的，應立即住院治療，謹防發生意外。父親竟然沒把醫囑當回事，感冒十來天，居然還若無其事地苦扛著，能不讓人著急嗎？

冥冥之中，人世間的事就是那么難以置信，就在我與父親通話約9個小時后，即11日清晨5點，電話驟然響起，同鈴聲一齊朝我心頭襲來的還有忐忑的不祥之兆。

竟然，噩耗傳來，父親走了！

電話是租了我家臨街門面房開羊肉店的小老板打來的。他凌晨到店里正忙活著，隱約聽到里屋的呼救聲，及至趕到床前，父親已沒有了呼吸。

自責、悔恨，令我痛不欲生。如果我能經常回家看看的話，如果在父親感冒的這十天當中我能回家探望一次，如果這個電話能夠早一天打，如果當時放下電話就找車趕回家將他送到醫院，如果……

坐在趕回家的出租車上，憶起父親那次在大年初二年飯桌上的話，我心里五味雜陳，悔恨不已。

每年春節初二這天，是我們兄弟三家相約回老家給父親拜年的日子。記得那次，當我們乘車匆匆趕到家時，父親早已熱火朝天地忙開了。明知我們都吃了早飯的，他仍然要照鄉俗盛出紅棗和雞蛋，一個勁勸大家多吃點。

父親還孩子般領我到廚房去，指這指那，什么鱔片炒荸薺、金針菜燒肉、河蚌燴秧草，盡是我小時候在家喜歡吃的菜。父親還告訴我，為這頓飯，他年前臘月底就忙上了。我能感覺得出來，對于上了年紀的父親來說，每年的大年初二是他一年中最愉悅的日子。

午飯時，一輩子不抽煙喝酒的父親，在融融的氛圍里，也會開戒飲上兩盅。飲了酒的父親，臉頰紅暈，話也講得特別動情。父親說，現在日子好了，我的生活不用你們煩心，經濟上也不需要你們負擔，今后，只圖你們在精神上多關心些我，常回家看看就滿足了。

父親的話，猛然間令我心頭震顫，我詫異于父親能說出此番時髦話來。

世間有許多事常常會于我們不經意間，給人留下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對父親這番話的理解，我悔恨自己當初只是停留在一個淺表層面，這就是知曉平日里寂寞孤單的老父，在家經常與電視為伴，除夕夜肯定認真看了春晚，不然怎么知道有《常回家看看》這首歌，然而糊涂的我，卻沒朝深處思量。

直至父親去世后，隨著湍急的時光水流對心底河床的沖刷，往事的沉石便日益顯露出來，逐漸清晰起來。父親吃年飯時，酒后微醺的說話神態，浮雕般永遠烙在我的記憶中。對父親那番近乎索求精神慰藉的話，隨著我的退休、步入老年行列，這才有了醍醐灌頂般的頓悟。

父親一輩子要強，凡事不愿求人。

父親的性格與他的苦難經歷有關。父親兄弟四個，他排行最末，七歲喪父，靠祖母打短工維持生計，15歲跨江到瓜洲的一家雜貨店學徒。1948年底，父親工作的那家雜貨店老板關店外逃，父親只得帶著結算的工錢返鄉。那年，村上的富戶紛紛拋售田地，套現走人，農田的價格低得驚人。祖母受“田是刮金板”這亙古不變的至理名言的影響，慫恿父親傾其所有再湊上借款，購得村前一畝水田地。令父親做夢都沒想到的是，他買到的不是全家人生計的指望，而是一場禍及后代的災難。

就在父親買地后的三個月，地里的麥子剛剛抽穗揚花，家鄉解放了，緊接著就是土改。父親就因這一畝地被劃為富農，同其他地主富農一齊押上土臺批斗。祖母奔走呼號，討還正義。當時的徐鄉長尊重事實，力排眾議，最后勉強給父親定了個中農成分。后來，據徐鄉長回憶說，如果當時父親的態度不那么強硬的話，劃個貧農也是可以的。

父親在“文革”中的一次遭遇，使我讀懂了“江山易改，秉性難移”這句話的深層內涵。事情起源于父親在鎮供銷社日雜商店工作期間，店里私自進了一批糖精銷售。造反派將幾個當事人全部關起來，逼迫他們承認是復辟資本主義的急先鋒、商店是黑據點。其他人都順從地寫了檢討過了關，只剩下父親一人被繼續關押批斗。我給父親送飯時，看守的人透風給我說，只要父親照上面的口徑寫個檢討就能回家了，父親不肯。最后還是店長出面，包攬了全部“罪責”，父親方獲自由。

就是這樣一位認真、倔強、不愿求人的老者，耄耋之年，每次生了病，唯恐耽誤孩子的工作，總是一聲不吭地扛著，每月僅有五百多元的退休養老金收入，對他的兒輩從不提衣食住行上任何要求，卻發出“只圖你們精神上多關心些我，常回家看看就滿足了”的懇求，這是怎樣震撼心靈的呼喚！

然而，當我偶爾抽時間回故鄉看望他時，他卻又說“我在家好好的，你不要煩心，要用心工作”。我心智愚鈍，竟沒有悟透徹父親說這話的真意。現在想來，父親說這話時打心里是高興的，是在欣賞和鼓勵我，是期盼著我常回去看他的。我埋怨自己殘忍地忽略了一位老者發自心底的呼喚。

逝者如斯夫。難怪有人說，世間有些事和情，是需要花費一輩子的時間才能讀懂和感悟的。果然如此。

我永遠不會忘卻，曾經因自己無意中的一句話，嚴重傷害了父親，而鑄成了終身之憾。

那是在我母親去世后的第四十九天，即農村習俗所謂的“斷七”這天午飯后。父親沿襲通常做法，趁親戚們都在場，要議給我們兄弟三人分家產的事。所謂家產，具體說就是老街上成“7”字形的三間瓦平房。親戚們的眾說紛紜，加上實際分割后無法解決各戶進出通道的難題，一時形成僵局。為打破僵局，更為急于表白心跡，我不假思索，也不顧別人的感受，沖動地說：“都別爭了，就這三間破房子，我不要一磚一瓦！”

做夢也沒料到，我本意用來表白自愿放棄家產的聲明，卻意外成為刺扎父親心窩的利劍！

姚橋的老街曾經是這個古鎮的商業中心。當年，父親赤手空拳由七華里外偏僻的西英唐村踏進古鎮謀生，是靠租房設攤賣雜貨的。房租一路上漲，父親的雜貨店鋪也因變換房東，搬來倒去，吃盡了住無定所的苦楚。什么時候能在姚橋鎮擁有自己的住房，成了父親追尋的夢想。隨著公私合營終于熬到大躍進年代，街上林林總總的私營店鋪悉數關門歇業，偌大的古鎮，昔日繁榮街區蕭條冷落，房價自然是一落千丈。父親認為這是他實現夢想千載難逢的良機，四處舉債購下了前后連通的兩間房。多年后，隨著我們兄弟的長大，父親又省吃儉用買下后進隔壁一間，才有了這連成“7”字形的三間瓦平房。

這三間房，是父親一生追尋的夢想，是他最具成就感的杰作，凝聚著他艱苦拼搏一生的血汗，是他人生神圣的尊嚴和價值的象征！

而我，他的長子竟當著眾多親戚的面，把這三間房產說成“破房子”，對父親來說，真是太傷他的心了！

我常想，如果父親在世時，我能夠常回家看看的話，父子間是極其容易形成溝通傾敘氛圍的，也一定能捕捉到冰釋前嫌契機的。然而，我卻沒有。我只是一味強調工作太忙，或者一次又一次依仗今后當面解釋清楚的機會多得很，結果，卻永遠地失去了向父親道歉認錯的機會。

2013年7月1日，新修改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老年人權益保障法》正式施行。自此，我深刻認識到，子女無論有什么樣的理由，沒有“常回家看看”就是違法。

此文是寫給父親的懺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