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年幼時,生活在農村。那時家家戶戶的房前屋后都有一片菜園,雖說不大,卻要靠它解決全家一年的吃菜問題。園子里按時令種些瓜菜,那個時候糧食總是不夠吃,瓜菜就常被用來充作果腹的口糧。即使如此,每逢青黃不接的時候,日子也是相當難熬。有的人家的園子里還種了些當時所謂的“經濟作物”,諸如向日葵、花生、草莓、香瓜、果木之類的。
我家的園子里種有三株櫻桃樹,是幾年前三叔為我栽下的,每逢春夏枝葉繁茂果實累累。夏天,櫻桃熟了,在樹陰里鋪下一張席子,或坐或臥,低處的果實伸手可及。櫻桃樹粗壯高大,采摘櫻桃的時候,低處的還好說,高處的則要用竹竿去打,有時甚至還要站在凳子上。至于躲藏在枝葉深處的,也只好等到熟透了以后自己落下來,或是被風吹雨打下來,這時的櫻桃最大,顏色最深,也最甜。櫻桃樹為園子增色不少,也在那段艱苦的歲月里為我帶來了許多歡樂,看著它吐綠、著葉、開花、結果,感受著大自然四季變化的奇妙,慢慢地也就學會了嘗試著在艱苦中尋求生活的美好。
園子的東面是一條河,隔河相望是另一家的園子,那家園子的主人在四周的邊壟上全種上了桃樹。遠遠望去,那些桃樹似有成林之勢,使我家園子里的這寥寥幾棵櫻桃樹相形見絀,常令我艷羨不已,總覺著就連園中那些桃樹圍護著的瓜菜仿佛也別具風味。
北國春遲,正當外界的氣候發生巨大變化的時候,這里正在轟轟烈烈地大搞“割尾巴”運動。各隊的“割尾巴”隊由基干民兵組成,民兵隊長帶隊,挨家挨戶地去“割尾巴”,凡是瓜菜以外的“經濟作物”都在割除之列。運動搞得如火如荼,所過之處也是狼藉一片,就連西鄰園中一株收過的向日葵也被攔腰撅折。“割尾巴”隊從西鄰園中來到了我家的園子里,看到他們徑直向櫻桃樹走過去,身為民兵的三叔操起一把鐵锨沖入園中橫攔在隊伍和三棵櫻桃樹之間,同自己兒時的伙伴、多年的好友——民兵隊長發生了激烈的爭執。
就在那一刻,我忽然間覺得平日里身材魁岸的三叔此時立在隊伍和櫻桃樹之間竟顯得是那樣的弱小。我為三叔的強硬態度感到擔憂,這種態度足以為他招來不測之禍;我也為他的態度會不會軟弱下來感到擔憂,一旦態度變軟,櫻桃樹就要遭到無端受戕的命運。得益于三叔的強硬態度,也許更多的還是得益于鄉人的淳樸抑或是情誼,三叔找了個實在算不上理由的理由,最終使我的櫻桃樹得以保全。
割過西岸,“割尾巴”隊過河開始割東岸,首選就從那個種了桃樹的園子割起。可能因為這個園子是此次運動中的“典型”,前去圍觀的人越聚越多。等到我確信我的櫻桃樹安然無恙了再匆匆趕去后,園子里已是凌亂不堪,一棵棵桃樹被連根拔起,橫七豎八地倒在收割過的土地上。“割尾巴”隊正在撤離,圍觀的人群還沒散,我無暇顧及人們的種種議論,趁人不備,悄悄地扛起一棵小桃樹跑回家。
回到家里,當我把要將這棵小桃樹栽在自家的園子里的想法告訴家里人的時候,家里人都說不會活不要栽,可我還是固執地把小桃樹栽在了園子里——當時的我還無法看得懂家里人臉上的憂慮。為了不致引起別人的注意,我把小桃樹栽在了園子的一個角落里,同幾株櫻桃樹遙遙相望。
經秋歷冬,我精心地培護著我的小桃樹。春天來了,河邊的柳樹已經吐了綠,小桃樹的枝條上仍不見一絲春意,可能是移栽得不是時候,即使春回大地,它還是顯得很羸弱。等到小桃樹吐了綠,周圍的景象已是一派姹紫嫣紅。但它終歸還是開花了,是一種淡淡的粉色,毫無夭夭之態,更無灼灼之感,好像是在提醒著人們不要忘卻了它多舛的命運似的。我還是很興奮地圍著小桃樹細細地數了數,一共有二十幾朵呢。二十幾朵花就會結二十幾個果,每個果都會結著我的一個愿望——我熱烈地憧憬著。花開花落,幾經風雨,花的數目在不斷地變化著,可我的憧憬始終沒變,然而當我最后一次數時,樹上只剩下十幾朵花了。
夏天到了,小桃樹總共為我結了五枚果。雨季到了,一夜疾風驟雨過后,五枚小桃子全被打落在地上。三叔把它們收拾了起來,托在掌心上,拿給我看:小桃子實在太小了,每只都只有杏兒大小。我想嘗嘗它的滋味,家里的人都說不會好不要嘗,我也明知那滋味不會好,可我還是嘗了嘗。那種難以言狀的苦澀的滋味至今還讓我難忘,以至在相當程度上成為一種對那時生活的感受。
秋天,我進城去上學。寒假回家后我發現小桃樹不見了,家里的人都說小桃樹死了,至于怎么死的,沒有人告訴我,我也不好再深究。
多年以后,當我回想起故園風雨,細細咀嚼那段生活,那苦澀的滋味慢慢地又化作了一種莫名的甘甜,在心間縈繞,久久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