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花開是次第的。先是杏,然后是桃花、梨花,到了四月,則是《紅樓夢》里的麝月抽到的一支簽:開到荼蘼花事了。可是碧巖村不是這樣,四月底,還有大片大片的油菜花,還有漫山遍野的映山紅盛開著,奢侈極了。村里人似乎對這種奢侈并不驚訝,從來也不覺得自己就是個賞花人,因而看花不是花,任你那些花兒開得多么燦爛,人依舊是原先的恬靜散淡。
碧巖村是我的老家。記得童年在鄉下砍柴時,總喜歡摘一朵杜鵑插在擔上,花朵簇簇閃閃的,我就像一個有點招搖的樵夫。這柴禾放在腳屋里,上面的杜鵑半天就萎了,只要再過些時候,它就會完全枯掉的,我也不去管它,從沒有想到過把它插在瓶里,拿水養著。有一種叫“端午錦”的花,學名稱蜀葵,它總愛在夜間濕漉漉地淋著露水,傻乎乎地站在菜地里。碧巖村子里的人雖然不喜歡種花,但對于“端午錦”,多數人還是喜愛的,由于它開得碩大,開得熱烈,因而有了鄉間的喜慶味道。我記得,新婦總愛在月色星光下,把菜地里的端午錦摘一朵,偷偷地掛在床頭上。
李白的詩,也和這個村子有關的。“夜到清溪宿,主家碧巖里。”李白來過這個村子,詩中卻沒有提起任何一種花,因為星斗之下,花都隱去了,隱在深深的夜里。詩仙只提到過村里的風和水,在他投宿的那天夜里,一直在枕席邊響著。這個我倒有一番感受,遺憾的是,李白沒有看到溪水中的花。碧巖村溪山回環,春寒回來,輕風過了林梢的時候,響亮的溪水中,飄浮的必定是桃花,一瓣瓣的桃花和流水泛在一起,讓看到的人,無不心思徘徊,如李后主的詞,比平時多生了幾分感慨。
桃花、杜鵑開得脫俗,不拘何處,想開就開。油菜花和木槿花就有些不同了,油菜花只能整整齊齊地開在地壟里,花謝了之后,還要結籽。早上,你如果從油菜花地里過的時候,那濃重的露水,會把你的褲腰以下全部打濕。木槿花一般開在人家的籬笆里,它的枝條通常是被人剪來,插在籬中,過幾天這些插在土里的枝條,就存活了。木槿開花的時候,簇新的花朵像水一樣漫過籬笆,所以村里人又叫它“漫過籬”。在山巖邊,在樹叢里,還有高大的泡桐,它從一片蓬勃中探出頭來,開的是一樹白中透紅的花,一開就是一大叢,怒放在滿山的青綠中。
上學時,我喜歡看太陽倚在西山、遲遲不下的情景。只那一刻,花事的爛漫像是忽然變得簡淡了,春像是一陣粉色的流云,從山的那邊漫過去了,這仿佛使我有了遠意。拂開地圖我找著:蘇州、杭州,哦,還有浩瀚的大海。它們都在山的那邊。山的那面,有著比碧巖花開更繁華爛漫的都市。我讀著王家新的詩:“小時候,我常伏在窗口癡想,山那邊是什么呢?媽媽給我說過:海。”那時候,去看大海,去看都市,成了我兒時隱秘的愿望。
可是現在,漂泊半生的我,曾經的那一份遠意已經化成了歸意。就如同我的父親,囑咐我在他去世后,要將他葬在老家的墳塋里。春天,正韶華勝極之時,他走了,在這春的喧鬧中默默地離開了人間。骨灰到了村里時,闊別了二、三十年的鄉親,相識的或不相識的,依然圍攏了來,吊香祭奠。我含淚望著遠山,忽然覺得最親切的地方還是腳下這片故土。梨花如雪,一片片地飄落在我的肩上,也飄落在我手捧的盒子上。我忽然有點想責怪起這些梨花了,“梨”和“離”之讀音為什么要如此相同,梨花又為何要和胸前的悼花一樣的白?
鄉野的花,比起城里花壇中的花,多了一份靈氣和精神,它是山川畫卷中的點綴。而碧巖花開,對于我而言,還多了許多另外的東西。
譬如慰藉,譬如親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