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先秦人騁辯,六朝人任情,成為中國歷史上兩個突出的文化現象,持續引人注目,以迄于今。六朝人任情,由是而形成一種人格氣象,優雅飄逸,風度如神。任情不是濫情。六朝人物表面上看似狂放,骨子里仍有章法,錢穆《中國史綱》里說,這些高門子弟都有著良好的“家教”。又有家教,又縱思放情,我理解這就是所謂“風流”。詩曰:“一種風流我最愛,六朝人物晚唐詩。”以晚唐詩與六朝人物對釋,可謂只眼,得其神似。
但這種風神風貌具體究為一種什么樣風貌?昔人已乘黃鶴去,無法親睹,只能憑想像模糊勾勒。近日山西作家李維加出版《香粉時代三部曲》,通過藝術創作,他把這種風貌給藝術具像化了,于是乎“風流人物”一個個立體呈現在我們面前,歷歷在目,如舊人復活——
第一部《楊花似雪》寫西晉,中心人物為王衍。其人為當時大名士,清談玄理,口如懸河。但他不愛錢,父親死后,他把自己名下分得一份產業全部拿出來打發父親,花光光。只是后來娶了太原望族之女郭婉為妻,帶來一份豐厚陪嫁,他才算又有了財產。而他很不屑,口中絕不提到“錢”字。他妻子郭婉真就不信了,為了逼使他由嘴里說出“錢”字,郭婉趁王衍夜中入睡,將家里的錢搬出,圍床一圈,把王衍圍在中間。第二天王衍睡醒,無法走出由錢攏成的圍城,于是高呼家人丫鬟:“撤去阿堵物!”就不說那個“錢”字。
富妻乃至于錢均無法擊倒王衍的獨立人格,那么天下一號權威皇上怎么樣?能否讓王衍屈服?回答是,不能。王衍在娶郭婉之前,曾與楊家女楊艷私戀,誓天誓地。但這一對絕戀卻遭到宰相賈充之妻、郭婉的姑母郭槐的破壞,她暗中攛掇好色的皇上司馬炎下詔將楊艷召入宮中,拆散鴛鴦。王衍決不認栽!他于是在楊艷進宮的前一夕與其私會,致她懷孕。此私孕子便是(疑似)后來的晉惠帝司馬衷。令人傷心啊,此兒天生殘疾,是個癡子。但是這是王衍與楊艷愛情的產物,王衍于是花一生時間來暗中護持這位白癡皇帝,其鞠躬盡瘁有超于諸葛亮。結果,賈皇后(郭槐之女)專政,引致八王之亂,引致五胡亂華。匈奴人、羯人聯合掀翻晉家天下,亂中司馬衷遭東海王司馬越害死,不久王衍本人也被羯酋石勒推墻填殺。王衍死得很從容,平靜之極:他護持親兒到頭,對得起愛人臨終托付,死而無憾!
這就是王衍,金錢、皇權、死亡均不能打倒他。他因為有人格,所以獨立,所以自由,所以瀟灑飄逸,所以高雅絕塵。
第二部《梅下西洲》就更絕:蕭衍文武兼備,文能捉筆著書幾百卷,武可提刀上馬安天下,最后當了皇帝。那么,當了皇帝以后,偌大江山基業,能否就縛住他自由天性了呢?否。他為了追尋年輕時與余纖云西洲偶遇那樣一個浪漫的邂逅一夢,上天入地,入佛入道,去追夢“證道”——這所欲證之道乃其愛情之道。結果,荒了國政,致亂亡國。臨死前,人問他丟了江山可遺憾?他答:“自我得之,自我失之,夫復何憾!”
第三部《萱花又紅》講隋煬帝楊廣得天下失天下的事:此人天稟高,絕好才情。亦正因為才高情多,他不滿意于中原北地文化,而一心向往于江南旖旎風調,動用數百萬夫役修運河,北河由洛陽通涿郡,南河由洛陽通揚州,再通杭州。他坐如宮殿一般高大的大龍舟到達揚州就同回了家,再不想北返。又坐了兵船至涿郡,百萬出兵,三征高麗。結果盡人皆知,他身死國滅。死后遺下皇后蕭儀娥,一落入反王竇建德之手,再落入突厥可汗之手,直到大唐建立,才被唐帝李世民由西域接回。蕭儀娥回到揚州后,物是人非,面對撲地萱花,心祭她的丈夫,說:王啊,只有我知你:你是個肆情之人,千里修河,百萬出兵,兆民治理,你只當作是揚臂詠詩,隨心所欲,任情揮灑,不顧世事。你把自己耍死了!現在,你得滿足了嗎?
由以上三個人物,我們看到作者其創作的一個內在邏輯是:所謂六朝人物“風貌”,初以王衍為代表呈示為“堅執”——決不放棄,發展為蕭衍的“固執”——已開始有鉆牛角尖的意味,至楊廣終于異變為一種完全不管不顧的“放肆”——由勃興最終走向完全的沒落。顯然,作品在將所謂“六朝人物”作為藝術審美對象進行塑造和欣賞的同時,并內含有鞭辟入里、嚴肅的人性解剖和文化批判。由此而使作品獲具一種特有的藝術氛圍:一邊是賞心悅目的好看,一邊是血雨腥風的恐怖,將兩種成分水乳交融,融二為一,造出一種特別的復雜意蘊來,轟擊人心,激人思致,顯示出絕大藝術感染的力度,讀后低昂徘徊,久不能已。這確系近年來中國歷史小說難得一見的佳作,其書封上標為“中國深度文化歷史小說第一系”,“深度”二字名副其實,當得起了。
順便說一下,該書敘事語言修辭極為考究,幾乎就可以說是用了一套近乎詩意的敘述語言:詩意的詞藻,詩意的行文節奏,甚至詩的韻律,讀來令人口齒生香,產生一種特別的美感,而展示了博大精深的漢語言所特有的文學美學特質。這是十分難能可貴的:須知這是一套近百萬字的大著,如此一路敘述下來,欲始終保持一種詩意節律,那是非常不容易的。作者之所以如此用力去經營他的語言,我想那一定是“別有用心”的,那就是:六朝,這是一個唯美的時代,從人物的修飾到談吐,當時風尚特別講究所謂“風度”。既然如此,則當作者去寫他們的時候,自然也必得在風格上與他們盡可能保持一律——也就是盡可能做到“唯美”,否則用灰筆去描美人,就難得美起來了。這都是時代風流人物啊,他們吟詩作文,研經修道,聚會清談,書法繪畫,一個個人物光鮮,口吐蓮花,風度如神。若對他們的描寫則語焉淺俗,了無文采,那就無異用粗泥燒細瓷,難勝其任了。李維加以考究的語言刻畫塑造考究的人物,可謂“表里俱澄澈”,達到了“文質彬彬”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