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世紀初期的日本文壇,正是新浪漫主義(又稱唯美主義或頹唐主義)和以白樺派為代表的理想主義、新思潮派為代表的新現實主義蓬勃發展的時期。日本近代文學的多樣化發展逐步取代了自然主義文學支配了日本從昭和末期到整個大正時期的一個歷史時期。佐藤春夫就是這個時期日本文壇的一顆閃亮的明星。他是新浪漫主義的代表人物之一,相比于新浪漫主義的其他人物,他的文學創作兼及詩歌和小說,同時還從事評論和翻譯的多彩活動,為新浪漫主義的創作作出了杰出的貢獻。
日本新浪漫主義文學是在日俄戰爭后的特定歷史條件下發展起來的。日本在日俄戰爭中獲勝之后奪得了海外殖民地的利益,帶動了國內產業的迅速繁榮,日本資本主義一躍而進入壟斷資本主義時代。另一方面工人階級隊伍隨著資本主義的發展而日益壯大,勞資糾紛不斷發生,階級矛盾愈益尖銳,明治維新后發展現代化過程中積累的各種矛盾也逐漸暴露出來。為了穩定局勢,統治階級借鎮壓工人運動加強思想控制和迫害知識分子,迫使他們回避對社會的批判。日本近代市民社會始終沒有得到充分的發展,從而沒有為真正意義的個人主義、自由主義的發展打下堅實的基礎,甚至以犧牲個人的自由來支撐國家主義的實現。它給近代日本帶來苦惱、悲哀和無常的幻滅感,從而形成一股世紀末的藝術至上的、享樂的、唯美的頹唐思潮。
這個時期,即1907年前后,佐藤春夫面對日俄戰爭后社會壓抑的情勢和文壇平淡的現狀,痛感這種空氣的凝重。對廣泛的文藝乃至一般藝術來說,這正是一個甚為暴虐的、文藝的恐怖時代。這就使得他的一些詩具有了反社會、反封建道德的傾向。這也反映了唯美文學的反封建的性質,唯美文學以一種戲作的態度,發泄了他們深深埋藏在內心的慨嘆和義憤。他在《昂星》雜志上發表的《愚者之死》(1911年)中寫道:
1911年1月23日,/大石誠之助被殺了。/背叛多數嚴肅的人的規則者/應該被殺啊。/以死的賭注作游戲,/不知民俗的歷史,/不能成為日本人的人,/愚昧的人被殺了。/“去偽便存真!”/絞刑架上講出這句話,/極其愚蠢!
在乃木希典為天皇殉死后,他更是以極其犀利的語言批判專制和舊道德,寫出了《悼乃木大將的話》,他唱到:
啊,日本舊道德的最后一個人,/你像行空的月亮那樣可悲,/又像太陽那樣輝煌。/你的死引起我落下高貴的淚,/日本偉大的堂吉訶德啊。/我你即使采用不同的形式,/但都是自任于自己的國土,/我略訴哀思悼念你。
在專制的時代,佐藤春夫用譏諷反語寫出這樣的批評詩,表達他的憤怒和訕笑,不難體會到詩人對社會的責任感,以及對專制和舊道德的憤懣之情;同時,也能深切體會詩人渴望自由空氣的心理。壓抑的空氣里,渴望呼吸清新的空氣的感覺是多么強烈。詩人既有諷刺的意味,也暗含著對自由的美好未來的憧憬。這種社會的壓抑與內心的憧憬的矛盾掙扎恰恰是一個真正的文學家心理上的痛苦,正如永井荷風所說,面對著社會的逆流,如果一個文學家沒有自由的發言,正是良心上難以忍受的痛苦。這也反映出都市知識分子面對時代嬗變所帶來的現實問題,表示了很大的關注和內心的不安。
社會的壓抑總是讓人想著沖破那牢籠,獲得心理的放松和精神的自由。在日俄戰爭后彌漫著沉悶的空氣的日本,能讓佐藤春夫得到一些自由的,可能也只有愛情了。但是這愛情卻又是破碎的,讓他的內心充滿了憂郁和哀傷。
他曾經和一位女演員同居,發展了一段短暫的愛情。后來,1920年中國之旅歸國翌年,佐藤春夫愛戀其摯友谷崎潤一郎的妻子——千代子。這段愛情似乎讓墜入愛河的佐藤春夫既喜且憂。喜的是他與谷崎潤一郎達成“讓妻”協議,與千代子結合;憂的是他與摯友谷崎潤一郎的友情因為“讓妻”協議而宣告結束。命運的玩笑在上演著。后來谷崎潤一郎反悔而取消了協議。此時的佐藤春夫徹底與谷崎潤一郎絕交,懷著失戀又失友倍受打擊的痛苦心情,寫了小說《受傷的薔薇》,并將他從事十年的詩作匯集出版了處女詩集《殉情詩集》。他在序文里寫道:
在人生的路途上,來到愛戀的小小陰暗的林影下,我的思緒愈發落寞,我的心猶如敗落在棚架下的薔薇在呻吟。心中的事,眼中的淚,意中的人,兒女之情,極其困擾著我,多少讓我偶爾成詩。
詩人的哀婉的情感在這短短的幾行字里表露無疑,心中的憂傷躍然紙上,被那簡單的詞句表現的不僅僅是憂傷的感情,還有那悲傷之美。詩人對人生路途的慨嘆從思想蔓延到他的內心,陰郁的色彩籠罩著他的內心,使他發出病危的“呻吟”。
《殉情詩集》收入的初期詩作,表現了他哀婉的癡情。他的詩作采用七五或五七為主調的傳統詩體,又貫以近代的思想情感,內中的詩纖細、委婉而幽怨地詠唱了愛情失意的悲傷心情,比如《鴿子》:
一枚潔白的羽毛飄下了/一聲親切的啼喚/一只白鴿停落在我的窗軒∥可愛的白鴿喲,你說了些什么?/若是來自遠出無信的姑娘的問候/那……那可怎么辦∥我不懂你深情的話語/就像摸不透姑娘的心/你落下的羽毛上可沒有半點墨痕∥呵,白鴿,陰天里孤獨的白鴿/你顯得那樣的陌生/替我答復那姑娘吧——/捎上我憂郁的心
有的詩則充滿了濃厚古典的物哀的情緒,比如《水邊月夜歌》就詠到:
相思不斷惱人,/一任寒月沐身。/心懷愁緒難遣,/水中冷光粼粼。/我身即如朝露,/不免情思綿綿。/縱然身輕人微,/因君得洗憂心。
物哀的最大特色就是以悲為美的審美感受,是日本獨具個性的文化和文學審美情趣。它是情感主觀接觸外界事物時,自然而然或情不自禁產生的幽深玄靜的情感。本居宣長在《紫文要領》中是這樣闡述“物哀”的:“世上萬事萬物的千姿百態,我們看在眼里,聽在耳里,身體力行地體驗,把這萬事萬物都放到心中來品味,內心里把這些事物的情致一一辨清,這就是懂得事物的情致,就是懂得物之哀。進一步說,所謂辨清,就是懂得事物的情致。辨清了,依著它的情致感觸到的東西,就是物之哀。”其包含的含蓄內容更有“同情、哀傷、悲嘆、贊頌、愛憐、憐惜等諸多因素,需放入具體語境中細加揣摩品味”。
佐藤春夫的這首詩富有濃厚的物哀色彩,含蓄地表達著自己心中淡淡的憂傷與幽怨,由此而闡發自己對愛情的向往與憧憬。他看著那寒月,看著那水中粼粼的冷光,觸景生情,把對那深愛的人的相思之情都寄托在了寒月與冷光之上,相思不斷,心緒難遣,纏纏綿綿的情洗滌著那受傷的心。
失戀的創傷并沒有影響佐藤春夫的文學創作,反而使他的文學作品更具有魅力。他將日本的古典美學——“風流論”與日本傳統文學的無常感和“物哀”的審美意識結合起來,對“風流論”與“偽惡觀”都做出了新的解釋,并使二者成為其文學論的兩根支柱,二者相輔相成,而其貫通的根底是物哀。物哀之美的情調也充分體現在他的小說里《田園的憂郁》和《都市的憂郁》里。
《田園的憂郁》的第一稿題名為《受傷的薔薇》,因作者并不滿意,后來又重新改寫,第二稿才冠以新題《田園的憂郁》。這是作者與一無名演員半年同居生活體驗的寫照。小說沒有跌宕的情節,也沒有執著于平板的現實生活的客觀描寫,但卻用散文詩的形式和主人公的獨白體裁,寫了一個無為的青年對都會生活的倦怠,帶著妻子和愛犬、愛貓,離開都會來到農村,企圖將自己溶入到平凡的自然中,在田園里過著幻想的生活。但不斷的降雨,將他推到憂郁和苦澀的深淵。主人公與冷峻的自然沒有達到調和,沒有達到忘我之境。于是帶著苦惱的詩情,咀嚼田園憂郁的滋味,發現了庭院幾株被蟲蝕了的薔薇,不禁帶著宿命感,慨嘆道:“啊,薔薇,你病了!”作者的淡彩的妙筆,精細地展現人物心靈的孤寂,也很好地表露他那顆“猶如敗落在棚架下的薔薇在呻吟”的心,浸染了唯美的浪漫色彩。
《都市的憂郁》則描寫了一個文學青年,居于東京大都會看不見陽光的一隅,由于無為,產生一種憂郁的情緒,整天懷疑自己的才能,懷疑自己當演員的妻子的貞操,結果分居,以重建自己呆板的和疲憊的生活,失去了浪漫的詩情。這兩部姊妹篇將田園和都會的“憂郁”發揮得淋漓極致,被谷崎潤一郎譽為“那種憂郁的一字一句浸蝕著讀者的神經”。它們的問世顯示了其短篇小說的創作才能,贏得了文學聲譽。
這兩部小說的思想內涵都反映了佐藤春夫對現實和人生懷抱著消極的心態,逃避社會與政治,從而走上了自我封閉的道路,一味地追懷過去和耽溺于唯美之中,以尋求個人的自由。當他走進了封閉的自我空間的時候,他的文學創作實際上也是在進行自我解剖、自我省察,因而他是憂郁的,同時他的思想也是極具內在的暗含性。這種暗含性的東西不僅是對社會的反叛和批判,同時更是他在進行自我剖析的時候意識到了自我的善惡,甚至是人性的善惡。因此,當他隨著小說人物墜入那幻滅的、憂郁的、苦澀的深淵的時候,他也迷茫了。他說:
我是個彷徨者,我的道路是逶迤的。時而向南,時而指北,又東又西。也許人們常常以為我的鼻子所向不同而感到奇怪。但是,我的道路是一路的。
從最初明顯的批判性到最后內在的自省與隱含的批判,這就是佐藤春夫在文學上、思想上和心理上的轉變道路,也是一位作家文學生涯的自我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