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美

月亮還沒有上來，雞也沒有叫喚。

圓圓怕自己不慎的響動吵醒奶奶。奶奶人老了瞌睡輕，一到夜晚就睡不著覺，睡著了也常常睡不好。奶奶睡不著覺的時候，腦子就轟轟爆炸似地疼，腦子疼了的時候，她的脾氣也就不好，會找著茬兒嚷著罵人。奶奶腦子疼的毛病是她年輕時生圓圓父親后坐月子落下的老毛病。奶奶生圓圓父親那年是在臘月天，奶奶跟著村里人到林里砍燒柴，狠著勁掙著肚子動了胎氣，就在山林里生下了圓圓的父親。路遠天寒，同村的幾個女人就用架子車把奶奶拉到了家里。回來的路上，奶奶的頭上受了寒，后來坐月子時破舊的家里四處透風，她的頭上又招了風，出了月子，她的腦子就轟轟地疼，一直疼了四十多年，把一腦袋的頭發都疼得掉光了。奶奶睡不著的時候是令人躲避不及的那種潑煩和嘮叨。所以一到黃昏的時候，圓圓就會靜靜坐在院子里望著西邊山頭上快要跌落的晚霞，顯得憂心忡忡，常常心想那點霞光永遠地存在下去該有多好。天氣晴朗的傍晚，一絲回光返照也會讓她高興上半天。她害怕暗夜的到來，更害怕夜晚的漫長，渴望白天的永恒存在。

圓圓悄悄地摸索著挪到窗戶跟前，趴在窗臺上朝屋外瞧去，屋外黑咕隆咚的沒有一點光亮。遙遠的天上只有寂寥的星星眨著閃閃的眼睛，沒有人理會。曠野里，孤寂的野生像哭奶的嬰兒偶爾也會嚎上幾聲，叫人聽得毛骨悚然。是不是該生火了，也不知道。雞不叫，月亮不上來，時候就是沒個準。要是有個小鬧鐘該有多好，鈴聲叮鈴鈴一響，就可以起身生火煮大豆了。圓圓就想明天賣了大豆后買個小鬧鐘，再說有了鬧鐘，妹妹上學也就用不著操心了，也用不著爸爸在廂房里每天大呼小叫了。窗戶上的玻璃冰乎乎的，圓圓看了一會兒自己呼出的氣就罩住了玻璃，看不清外面的黑了。圓圓心想先睡會兒覺吧，可又怕睡過了頭。這時候妹妹挪了挪身子，把光腳片子直直地伸過來。她突然覺得有個肉嘰嘰的東西搭在了她的腿上，嚇了一跳，“啊”地叫了一聲。圓圓的這一聲叫，驚得自己的心都顫抖了起來。

奶奶醒來了，怒氣沖沖地問圓圓是不是招了風還是發啥神經，驚得人睡不好覺。圓圓低聲下氣地辯解著說，花花的腳搭在我腿上了。奶奶仍怒聲怒氣地說，那又不是長蟲，看把你嚇得，你是成心不讓我睡覺，不讓我靜心。

圓圓說，月亮還沒有上來。

奶奶在黑暗中說，不好好算算日子，現在是啥時候，二十一二三，月亮上來雞叫喚。這個時候月亮上來得遲，等到月亮上來就遲了。你先睡甭吵，等會兒我叫你。

圓圓又焦急地說，雞也還沒有叫。

奶奶聽著就不耐煩了，說我心里亮堂著呢，有準呢。雞一叫月亮就上來了，你這個死丫頭，成心叫人煩心呢。

圓圓再也不敢出一點聲音了，怕奶奶嚎著罵她。奶奶嚎著罵人的時候，爸爸在廂房里就會聽見。爸爸雖然是個麻眼，也就是人常說的瞎子，但他的心里很亮晶，對家里的事“看”得一清二楚，奶奶嚎著罵人的時候他也會相跟上奶奶罵她們。爸爸罵人的時候，圓圓和妹妹就覺得很冤。就是冤也得受著，她們沒有地方去訴，也沒人聽她們訴苦。女孩子本該有冤啥的會告訴媽媽的，但她們的媽媽很早就去世了，是得癌癥去世的，去世的時候都瘦成了一把干柴。圓圓和妹妹是記著媽媽的面容和相貌的，有時候，她倆會偷偷地抱著媽媽的相片哭訴上半天，發泄一下心里的那種郁悶和難過。

圓圓悄悄地爬到妹妹身邊躺下來，不敢有絲毫的動靜。

圓圓靜靜地等待月亮的上來，盡量不讓自己睡著。同時她也希望奶奶不要睡得太死沉，萬一要是她一晃眼睡著了，奶奶不叫她，就來不及生火煮大豆，明天賣熟大豆的事也就會耽擱了。

這時候圓圓就非常羨慕妹妹花花的瞌睡了。圓圓知道，妹妹才七歲多，對世事還不是那么清晰，思想上不會有活人和生活的負擔。所以她每天晚上一做完作業，就倒在炕上呼呼大睡了，睡得很香很沉，不管奶奶頭疼著叫喚還是罵人，她照睡不誤，叫圓圓看著就羨慕。

靜謐的夜晚，漆黑的夜空，圓圓躺在漆黑的土炕上大睜著眼睛，望著同樣漆黑的屋頂，聽著墻壁縫里的“土鐘”嘀嗒、嘀嗒地響著。在夜深人靜的暗夜里，“土鐘”響得非常清晰而又生動，像一口真正的小鐘在小屋的土墻里響著，聽著是那么清脆而又亮晶，惹得圓圓再也躺不住了。她再次爬起來，悄悄地把耳朵貼到墻上去聽，那個清脆而亮晶的“鐘”聲卻奇怪地停止了嘀嗒聲，但當她挪開耳朵悄悄躺下去時，那個奇妙的“鐘”聲再一次響了起來，仍然響得清脆而又亮晶。圓圓想扯亮電燈仔細地瞧一下，看那“土鐘”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東西，她沒有見過，爸爸看不見，只有奶奶說她見過，但奶奶就是不去拿它，說它是一樣好東西，有運氣的人家才會有“土鐘”響呢。其實，圓圓估計誰也沒有見過“土鐘”。她問過村上的“通大”老漢，他說“土鐘”是一種蟲子，在莊稼收割的時候，就會響起來。但“通大”老漢也說不上是為什么。圓圓問他“土鐘”是怎樣的一種蟲子呢？“通大”老漢更說不上，他說從小的時候家里人就不讓孩子們挖“土鐘”，破壞“鐘”聲。到如今也沒有人能說得清“土鐘”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蟲子。圓圓就很想知道“土鐘”，但她真的不敢動手，奶奶連瞌睡吵了都嚎著罵呢，更何況你要破墻掏鐘呢，那不叫她罵死才怪，她就是有那個賊心也沒有那個賊膽。“鐘”聲越響越清脆，越亮晶，越生動，圓圓就又爬起來悄悄地把耳朵貼到墻上去聽。剛趴著把耳朵貼到墻上，奶奶就大吼了一聲：“把人欺到家了，你干啥呢？”

圓圓嚇了一跳，猛地坐到了炕上，可這一坐就壓著妹妹的腳了，妹妹一疼從睡夢里醒過來了，哭哭啼啼的，顯然是把花花給壓疼了。圓圓的神還沒有緩過來，奶奶就又罵開了。

圓圓爭辯著說，“土鐘”響呢！

奶奶咬牙切齒地說，我知道，還“土鐘”響呢，屁響呢，我又不是聾子，我腿瘸呢但我耳朵不聾，看你編的，你是盼我頭疼死呢還是瞌睡著累死呢。

圓圓就委屈地說，我真的聽到“土鐘”在響呢。老“通大”說“土鐘”響是好事呢。

奶奶沒好氣地說，“土鐘”響是好事呢，恐怕是我死呢。

圓圓不再吭聲了。

雞叫了，月亮也上來了。

圓圓一骨碌爬起來，跑到灶房里生著了火。好在昨晚上她就把大豆倒在大鐵鍋里并續上了兩勺子涼水，蓋上鍋蓋苫上了圍鍋單。這樣做的目的是恐怕早夕里睡得遲了來不及。

一把一把的干黃草塞進灶火門里，舔舐著黑黑的鍋底。圓圓心有點急。這晃來晃去的，奶奶還說她叫呢，要是等她叫，早等到大天亮了。圓圓一把又一把地把干黃草放進灶火門里，再用一根木棍子攪一下，讓火著得旺一點。村里家家戶戶的狗也睡醒了，汪汪地叫著，怕人不知道似的，一只狗，兩只狗……就把村子給攪亂了，攪得一塌糊涂了。鍋里嗖嗖地冒著蒸汽，霧騰騰的罩住了灶房里燒火的圓圓，只有那紅紅的灶火門跳躍著紅火，嗖嗖地竄著燒著鍋里的開水，煮著鍋里的大豆。家里那只老得頭昏眼麻的黃狗也汪汪地叫了幾聲，這是一種動物界的互應吧，也算是對人類的一點負責吧。

天色麻乎乎的亮了，村街上有人走動了。這是和圓圓一樣早起著去縣城賣大豆的姑娘和媳婦們動身的信號。

大豆煮熟了，圓圓拿來一個背篼，里面墊上一張洗得干干凈凈的白塑料布，然后再把熱氣騰騰的大豆從鐵鍋里用大碗挖到墊著白塑料布的背篼里，扎上口子。圓圓推開鍋蓋的時候，爸爸起來了，他摸索著拿上鑰匙去打開大門，再叮囑圓圓拿上點干糧，干糧就是點干饃饃。再用拾來的可口可樂瓶子灌上一瓶涼水，在縣城里口渴了當飲料喝。雖然縣城里家家戶戶都有自來水，但有時候你去要一口涼水喝，人家還不給呢。在縣城里什么東西都是那么值錢和稀缺呢。鄉里人的一把熟大豆也能在縣城里賣成錢呢，還有麥索也能賣成錢呢，大豆賣罷賣麥索正是時候。

奶奶起來后拄著拐杖立在灶房門口，看著圓圓熟練地在背篼里裝大豆，就嘮嘮叨叨地說她讓圓圓擾得又沒有睡好覺，只睡了個半拉子，頭昏腦脹地像要爆炸。

圓圓沒有理奶奶，她知道你若理她，她就會滔滔不絕地說下去，說到肚子里有氣了再接著罵起來。

圓圓讓爸爸進來幫她背好背篼，走出了灶房門朝大門外走去。她走的當兒對奶奶說，您該洗邦達（伊斯蘭教五番拜之一，晨禮）了，順便給爸爸也灌一下洗邦達的水。說完大步朝村街上走去，等著找她的伙伴們去了。奶奶沒有了發泄的對象，就呶著嘴說，十二三歲的大丫頭了，嘴還這么硬，長大了沒人要你當媳婦。她說這話的時候，圓圓已經背著背篼跑到了村街上，不會聽到她說的話了。她就只好乖乖地去給兒子灌水并洗她邦達的小凈去了。

月光淡淡的，沒有以往那么亮，但是能分辨得清路。圓圓和伙伴們一人背著一個背篼，沉沉的，壓在她們幼小稚嫩的背上。她們緩緩地走在去縣城的山道上，個個像背著座小山。山道上野狐子、還有不知名的鳥兒恐怖地叫著嚇唬她們，腳跟前不時地有兔子什么的野物突然跳起來躥走，驚得她們不輕。一背篼熟大豆少說也有幾十斤。她們走走停停，走走歇歇，她們最怕走的路上沒有塄坎，有塄坎時，她們走一段路就靠在塄坎上歇一會兒，沒有塄坎的時候，她們就咬著牙多背著走一會兒，等有塄坎的時候再歇下來。她們就是這樣走走停停走走歇歇地走下去，一直到縣城里的十字路口。

天亮了，剛開始大街上人還很少，但還是有人走過來問她們一大碗大豆的價格。她們邊走邊回答著問大豆價格的人，但是不敢放下背篼，要是誰放下背篼，再背起來就難了。她們必須得趕到十字路口那兒去，那兒來往的人多，機關單位和學校都在那兒，買大豆的人多。到了十字路口那兒，她們才長長地出了口氣，看好地方擺好位置，再一長溜地擺開，在人圍上來的時候猛地掀開扎緊的塑料布的口子，大豆的熱氣和香噴噴的香氣就在十字路口彌漫開來，惹得人們紛紛掏錢買上幾碗。賣到最后剩下幾碗的時候，圓圓就看那些騎著自行車或是快步走過的和她們一樣大小的上學的學生，心里就莫名的疼起來。她們的神色開心、悠然、自豪，是那么的令圓圓她們羨慕不已。人家還在上學，而她們卻過早地擔上了生活的重擔。人圍上買大豆的時候，她們雖然忙碌著，但心里始終熱乎乎的，數著錢往懷里塞，盤算著又可以給自己買一件衣裳了，又可以給奶奶增添一雙襪子了，給妹妹可以買一本書了。總而言之，數著錢的時候她們的心里是美滋滋的。但一看到和她們年齡差別不大的城里姑娘們都興高采烈地去上學，她們的心情再也好不到哪里去。

回來走在半路上的時候，圓圓覺得肚子里空蕩蕩的，才記起她還沒有吃饃饃和喝涼水。一路上她想要是媽媽還在，她一定也在背著書包上學，也肯定不比那些城里的姑娘念得差。她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語文數學時常考雙百呢，二年級三年級的時候，她總是考第一名，年年在“六一”兒童節上領獎。可是她剛上四年級，媽媽就得癌癥去世了。媽媽雖然大腦有點問題，但對她和妹妹上學很支持。人都說圓圓娘腦子有問題，但在姑娘上學的事上腦子清醒著呢，不含糊，沒問題。媽媽一去世，麻眼爸爸就對家里轉不開了，再加上奶奶腿不好，家里那十幾畝地就種不下去了，于是她就極不情愿毫無辦法地輟學了。學校里老師來過幾次，勸了她父親好幾回，但現實擺在眼前，他家就這么個家道，這么個困境，這么個過法，誰見了都會同情著掉一把眼淚的。圓圓就是天才也沒有理由再念下去了，她得幫著麻眼的爸爸和瘸腿的奶奶務好地里的莊稼，做好屋里的家務，拉扯大不懂事的妹妹，但她還是非常想念書的。

圓圓身心疲憊地回到了家里，把賣大豆的錢交給了爸爸。爸爸接過圓圓遞過來的錢，一張一張地摸著，摸著，然后再一張又一張地數著，數了好幾遍，才含著笑放進自己貼肉的汗衫口袋里，還用手重重地拍了拍胸口那兒，怕錢長腿飛了似的。早飯是奶奶做的，煨在灶火門上，早已冰涼涼的。草火沒有多少后勁，燒過之后就成了灰，把飯煨在那里還不是個樣子。不過，這時候天氣熱著呢，飯也不是太冰涼。其實，早飯已過了時候，該是吃晌午飯的時候了，圓圓感覺摳心挖噪的，胃里還有點燒乎乎的，早已沒有了饑餓的那種感覺，是餓過了。圓圓也不用碗，直接端起鐵缸子就吃。奶奶讓瞌睡折騰得身體虛弱，再加上腿不好，時常會搬條小木凳坐在院子里那棵枝葉繁茂的麥黃杏樹下，抽空打個盹瞇上會兒。圓圓吃飯的時候，她卻沒有打盹也沒有瞇眼，而是睜大眼睛盯著圓圓的吃相，然后板著臉說，一個大丫頭要站有站相，吃有吃相，你既沒站相也沒吃相，純粹是野了，將來誰還敢要你當媳婦呢。圓圓也不答話，只管吃她的飯。她吃完飯還得去地里摘大豆，大豆摘好后背回來，再剝掉外面的豆莢，剩下豆肉放進鍋里，重復昨天的勞動。一背篼大豆需摘回四背篼豆莢，這是一樣多繁重的活啊，妹妹放學了后還能幫她。但今天天上的云彩是彎彎勾，這樣的云彩會有雨的，要是大豆摘不回來，落上一場大雨，就進不到地里去了，那明天也就賣不成大豆了。妹妹放學還得等上幾個小時，再說妹妹人小也幫不了她啥忙，有時候只會添亂，摘大豆的時候往往會踏斷豆桿，所以也就不等她了。

圓圓往回背著大豆，沉沉的背篼重重地壓在她背上，臉掙得通紅通紅的，汗珠順著臉頰流下來噗噗地掉進灸熱的土路上，化作了蒸氣。那些做農活或是摘大豆的婆娘們孽障地看著圓圓，不由地吸上幾口冷氣，想搭個幫手，但自己卻也騰不出手來。誰家的孩子調皮或是不乖的時候，就拿圓圓的各方面作比較，讓子女從圓圓身上學到些東西。但有用的材料不用育，學好的娃娃不用教。讓子女從小就學著圓圓務莊稼拉家務，但是恐怕沒有一個家長愿意他們的子女像圓圓這樣從小就擔起家庭的重擔務莊稼拉家務。

又是一個無眠之夜。這一夜妹妹吃多了生大豆，一晚夕肚子疼，跑了幾趟茅坑，也把奶奶給吵著了，奶奶沒有睡好覺，精神狀態就不好。頭一疼就嘮叨著一直罵了半晚夕。圓圓也心牽著燒火煮大豆的事，一晚夕也沒有睡踏實，眼皮子重得抬都抬不起。可到了后半晚夕，瞌睡卻來得快，奶奶的呼吸此起彼伏非常均勻，奶奶睡著了。圓圓卻睡不著了，再睡下去，那就醒不來了。她索性坐起來，在靜靜的暗夜里靜聽墻上“土鐘”的嘀嗒聲，直到雞叫和月亮上來。

第二天圓圓賣完大豆，走到半路上的時候，看見有人給自己的親人上墳念蘇勒（古蘭經章節）。她坐在一處草灘里，思謀著自己的母親去世得早，自己和妹妹好好的沒人管，日子過得這樣苦焦，也沒有能力請阿訇給母親上墳念個蘇勒。雖然大多數人都是在亡人的歿紀上念蘇勒，但她現在就想請阿訇去母親的墳上念個蘇勒，向真主祈禱讓她亡人母親平安，讓她們全家平安，尤其是讓奶奶平安，免得她一晚夕睡不著覺抱著腦袋罵人，擾得一家人睡不好覺。

圓圓心里有那個想法，回來后就向爸爸說了，爸爸撫摸著圓圓的頭說，我的丫頭長大了，長成大姑娘了，會想事了。明天我抓上只雞宰了再去寺里請個阿訇，到你母親的墳上去念個蘇勒，給我們全家無常了的和活著的祈禱個平安。

圓圓說把阿訇請到下午吧？那時候我就賣完大豆回來了。我也想看看媽媽，看看她的墳。自從媽媽無常之后我還沒有去過墳院。爸爸睜了睜他混濁的麻眼，說女人們到墳院里是去不得的。圓圓就說我不是女人，我是丫頭。爸爸笑著說，丫頭也是女人。明早我去寺里問一下阿訇，看你是不是能去成。圓圓說，明天一定等著我。爸爸點了點頭，算是同意了圓圓的請求。

這天天氣還不錯，大街上行人、上班上學的人也多，只一會兒功夫，圓圓她們就賣完了大豆。看著天氣還早，圓圓的幾個同伴把背篼放到存放自行車的老大娘那兒，給家里買添補家務的一些東西去了。而圓圓心里想著上墳給媽媽念蘇勒的事，就匆匆地背起背篼回家了。

圓圓這天回到家里時還早，煨在灶火門上的飯還有一絲熱氣，她邊吃邊問在院子里曬陽婆的爸爸。爸爸笑著說，阿訇說了，去墳院里向真主給全世界的亡人祈禱平安，丫頭小沒有別的想法也行，不過以后還是不要去為好。圓圓聽著爸爸的話，眼淚就嘩地流了下來，本來去墳院給親人念蘇勒是男人的事，可她家里是沒有男娃娃的，真主會恕饒她的行為的。她舉意著熱了一大鍋水，徹徹底底干干凈凈全全美美地洗了個大凈。她學著洗大凈的第一湯瓶水還是媽媽澆在她身上的。媽媽教她學洗大凈的時候她還很小，跟著媽媽舉意上，再跟著媽媽的樣子按次序洗大凈。那時候，她跟著媽媽學洗大凈時腦子里怪怪的，但也說不上這種怪的感覺是一種怎樣的感覺，至今也說不上來。

阿訇來了，手里牽著她爸爸的手，笑著對她說，尕丫頭走吧，上墳院給你亡人媽媽念蘇勒去。她沒有回答阿訇，跟在他的身后，不遠不近地走著。阿訇和她爸爸說些家常，說些她家的困難和愁腸。她都聽到了，只是現在她不想家里的那些事，只想媽媽，想媽媽給她的那些記憶。

悠揚的誦經聲回蕩在墳院里。阿訇念得很認真，她爸爸也聽得很認真，她也認真地聽著，仍然回憶著媽媽過去的音容笑貌。墳院里的青草很長很茂盛，掩住了平緩的墳頭。圓圓媽媽的墳頭也長著旺旺的冰草、狗尾草和幾叢馬蓮草，還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草，開著碎小的紅色花兒。馬蓮草那些紫色的花兒早凋謝了，結著碩堅的籽粒。墳院邊的松樹上鳥兒唱著動聽的歌兒。圓圓看著墳院里這么青翠，這么肅穆，心想這里真是個好地方。

阿訇的誦經聲驚動了在草叢里的一窩小野雞。在修長的草叢里有幾個小腦袋探視著陌生的世界、陌生的圓圓她們。圓圓也看到了它們，它們一共是七只，其中一只翅膀上還受了傷，圓圓估計是上墳的人走過踏壞了的。這時候圓圓就想它們的媽媽該在哪兒呢，它們的媽媽怎么就不管它們呢？要是有人發現它們并把它們捉了去怎么辦呢？這時候圓圓的心里替那些小野雞憂愁著，憂愁著它們的命運，憂愁它們的存活和成長。阿訇誦完了經，展手接了嘟哇（祈禱詞），圓圓還在想小野雞的事。阿訇拉了她一把，她悄悄地對阿訇說，那兒有一窩野雞。阿訇順著她指的地方看去，的確看到了一窩肉嘰嘰的小野雞。阿訇說不要亂動它們的窩，動了它們的母親就不會管它們了。墳院里調皮娃娃們來得少，讓它們全美著長去吧。人在墳院里全美安穩地睡著，野雞在墳院里全美安全地長著，讓活人有了許多放心。阿訇說，墳院是人生最全美最平等的地方，不管你是高官還是賤民，不管你是富翁還是貧民，無常后都同樣地躺在了這巴掌大的一塊地方上，苫了三锨黃土。阿訇說這些，圓圓現在還聽不懂也理解不了。

從墳院里回來，圓圓的心情就一直不好，總是覺得媽媽還在她身邊，牽著她的手，癡癡地看著她的眼睛，傻傻地笑了。媽媽雖然腦子不全美有點不好使，但她的心境清澈得像大泉里往外溢流的泉水，沒有一絲一毫的雜質。可她卻得上病撇下她們走了，永遠地走了，到那巴掌大的地方去了。她的走也是全美的。

只是，現在她們一家人的生活過得并不全美啊。其實不全美的生活還在后頭呢。

那天天上起了勾勾云，但雨卻沒有下。第二天，圓圓她們剛賣完大豆回到家里，天色就逐漸地暗了下來，東風也刮得緊緊的，天邊，確切地說是從四面八方涌上了黑云，一會兒就把天空罩得嚴嚴實實。風在吼，樹在擺，地好像也在動。閃電一個接一個地閃晃，閃得人心慌，雷是一個接一個地在頭頂上炸響，驚得人無處躲藏。雷鳴電閃當中鳥蛋大的冰雹從天上像石子般砸了下來。樹葉嘩嘩地抖落，像秋天的疾風掃落黃葉一樣，落得迅急、干脆，不拖泥帶水，剛落到地上，就又被冰雹砸著鑲在了爛泥里。總之，樹上的葉片像奶奶那次發怒了用鞭子抽似地往下掉。房頂上也咚咚地敲著，一聲聲地砸在人的心尖上。奶奶望著像倒豆子似的冰雹無神的眼睛半閉著哭了，爸爸混濁的麻眼里也流下了心疼和無助的淚水。奶奶一個勁地喊著，莊稼完了，莊稼完了。奶奶哭著一喊，圓圓感到她們家的天真的塌下來了。全家人一年的希望就在這場冰雹中砸碎了、砸爛了，還有她的夢一同被砸爛在了這混天黑地的冰雹中。

冰雹過后，太陽卻出奇地跳了出來，像沒有這回事似的，亮亮的，艷艷的。大地上一片狼藉，院子里的麥黃杏同杏葉也落了一地，滾著攪在爛泥里是那樣的骯臟和晃眼。菜蔬攤了一地，漂著浸泡在污水里。白楊樹的枝頭光禿禿的，難看的枝頭輕挑著幾片樹葉，讓人看著心里像火燎一樣。莊稼地里被砸了個稀巴爛，沒有了以往的生機和翠碧，白生生的一片，顯得雜而又凌亂。一年莊稼二年苦，靠田吃飯的人慌了神，看著這樣的情景，哭著都沒有了聲音。對圓圓這樣的人家來說此時此刻是怎樣的憂慮、無助和痛心呢，她們一家人的生活今后就會更苦了。而現在的問題是圓圓沒有大豆賣了，她心中的一切設想也都落空了，給妹妹的書買不了了。本來她想再賣上一次她就去買一個小鬧鐘回來，和那個“土鐘”比一比，看誰走得響，看誰走得穩。但這樣一來，她的小鬧鐘就買不回來了。那些錢還需等著以后買油鹽醬醋呢，還要給奶奶買一大包安乃近和去痛片，由于奶奶常年吃這兩樣藥吃出了癮，要是啥時候這兩樣最平常的藥快斷了，她的心就開始焦急起來。圓圓時常注意著奶奶的表情和藥瓶子，要是藥少了，她就去再買上一大包放進奶奶的藥瓶子里，讓她放心去吃，放心去睡。

奶奶依然和往常一樣睡不著覺，圓圓沒有了大豆可賣，她的心里空落落的像被誰掏空了似的，她徹夜思謀著地里被冰雹砸完的莊稼心焦得睡不著覺。她想她不賣大豆就沒有了活干，沒有了活干，一家大小的家務開銷就沒有地方來了。但莊稼沒有了，她們一家人的生活就無法過下去了。

那天早夕里，一家人默然無語地圍坐在上房炕上，訴說自家的難心和今后的難腸，圓圓聽了一會兒掉著淚到灶房里做早飯去了。再這樣坐著也不是個辦法，飯還得吃，日子還得過。昨天的冰雹讓奶奶受了驚嚇，從晚夕里開始，她的頭就疼得比以往厲害，折騰了一晚夕，也沒有緩輕。奶奶的頭疼著，呲牙咧嘴地在炕上亂轉。村委會主任全福咳嗽著進來了，大聲喊有沒有人？全福有很長時間沒有踏進這個家門了，今天來不知是啥事。圓圓的父親思謀著在炕上大聲地回答說，有人呢。全福說，那我就進來了。圓圓父親說，進來吧！全福進去看了一眼這個沒有女人操持的家是一個怎樣的家啊。屋里黑嘟嘟的像炕洞似的，同樣光線黑乎乎的炕上，圓圓的奶奶抱著頭坐在炕角頭靠在一床破舊的被子上，呲牙咧嘴的不說話，她用手指著炕沿讓全福坐。麻眼拉著臉，從炕上下來給全福讓坐。圓圓在灶房叮叮咚咚地做著早飯。全福在心里想，沒有女人的家真不像個家，瘸的瞎的做不了啥，把家務的重擔丟給了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全福嘆了口氣說，昨天的雨把莊稼打了，家家戶戶的地里都沒有了莊稼，不過有些人家里還有上年的余糧，不知你們家有沒有，你們家的損失我都上報了。圓圓奶奶把抱著腦袋的手取下來說，我們家里哪還有余糧呢，眼看著就斷頓了。今年的莊稼長勢大，眼巴巴地指望著今年能有個好收成，卻不料被這場冰雹全砸爛在了地里，把人的指望砸成了失望。家里上年的余糧都糶了換成家務錢了，你說一家四口老的老小的小，瘸的瘸瞎的瞎，我還時常病著要吃藥，哪里還能有余糧呢。一家老小拖累大，就是太可憐圓圓了，一家人把她當大人使喚呢。別人家的娃娃和丫頭們這么大的都上學玩著呢，還在娘老子跟前撒嬌呢。我們家圓圓就沒有那個福氣了，她不動彈，一家人的生活和日子就過不下去了。前幾天圓圓還摘大豆賣著呢，想是換兩個家務錢，但雨這么一打，啥都沒有了。開春種田的肥料錢都還欠著呢，本來想是莊稼下來后糶了就還人家，看來今年是還不上了，人家的肥料錢都讓人愁著了，日子過不下去了，也沒法過了。說著她就哽咽著說不出話來。多少年了，她還從來沒有在別人跟前訴過苦。丈夫去世得早，她一個人就那樣拉扯著圓圓的爸爸直到成人，后來娶了媳婦，但好景不長，沒幾年，媳婦就又去世了，把一家子的爛攤子丟給了她。好在圓圓和花花都還聽話，她脾氣不好，頭疼的時候就想著法子罵人，兩個丫頭會不聲不吭地受著。全福不知道怎么勸她才對，只是默默地坐著聽她訴說，多少年村主任當過來了，遇到人訴苦的時候，他從來不說一句話，只是盯著訴苦人的眼睛那樣聽著。他知道，認真聽人訴苦就是對人最大的安慰。

圓圓的早飯做熟了，熱氣騰騰地端了上來。全福忙起身走了。圓圓給妹妹把飯煨在灶火門上，自己卻跑到田野里看地里的莊稼去了。田野里有人嘆息著，有人哭泣著，有人蹲在地上默不作聲。莊稼完了，一年莊稼兩年苦，兩年的血汗就這樣完了，全砸爛在了地里。有人說家里是待不住了，再待下去還不把人餓死，出去尋點活干，也能填補一下空虛的家務。圓圓聽著就心動了，別人要出去打工找活干，那我也出去找點活干，可打啥活呢，圓圓的心里很茫然，沒有目標也沒有目的。

鄉上也來人組織年輕人出去打工，用他們的話是田里損失打工填補。圓圓也去報名，但鄉上的干部不要她，說她一個孩子家出去打工不合適，再說那樣小的年齡人家用人單位也不會要，那樣小的年齡還是童工。圓圓圍著鄉上登記報名的干部纏了幾天，也沒有纏出個結果。村里的人也幫著給圓圓說了許多好話，但就是說不動那些人，無論怎樣說人家就是不答應，一句話，圓圓的年齡太小。

村子里一部分人跟著鄉上的人走了，也有人陸續走出去尋找門路，老的小的都出。村子里一下子就空了。莊稼漢人沒有啥技術，就是一身臭力氣，走到哪兒都是干體力活，輕活、動腦子的活你干不轉。圓圓給奶奶和爸爸在吃夜飯的時候說了她也要出去尋個門路掙錢去。爸爸沒有吭聲，他無法開口，圓圓出去了讓家里放心不下，不出去一家人的日常生活就要靠奶奶操持了，只有奶奶開口了。奶奶嘴角顫抖著說，你人這么小，恐怕是找不到活的。圓圓說，我試著去找。城里的飯菜館肯定是要人的，我到城里賣大豆的時候看到那些個飯菜館里走動的盡是像我這樣的小丫頭。妹妹花花聽著姐姐說要出去找門路掙錢，她嚷著不念書了，在家里照看爸爸和奶奶。奶奶摸著花花的頭說，奶奶不用你看，奶奶腿是瘸著但眼睛還好著，再說你爸爸也還能摸索著干些家里的活，也不用看。你就念你的書，好好念，將來等奶奶和你爸爸動不了看不著了，你再照看奶奶和你爸爸。花花答應著哭著寫她的作業去了。

圓圓拿著爸爸給她的一百塊錢去了趟縣城，給自己買了一件雪青上衣，一雙白球鞋。家里存放的那條褲子還是新的，不用買。那是去年上冬的時候，村主任全福從鄉上回來送給她的，說是大城市里捐贈給貧困地區的。他到鄉上的時候，正給各村分配那些捐贈的衣服，他就給圓圓挑了幾件沒挨身的衣物。上衣早穿爛了，褲子圓圓存著沒有穿。

圓圓出門尋門路去了，是流著淚走的。她走的時候就想只要能掙到錢填補著家里，讓家里人能夠全美地推著把日子過下去，不管自己有多累有多苦，她會忍受得了的。但不知道她那么小的心靈和肩膀能否擔負得起家務和養活一家大小的重擔。一家大小能否像她想的那樣會全美地把日子過下去呢，就不得而知了。

但愿圓圓在外面能夠尋上個好門路，掙上錢全美地養活好自己和安頓好一家大小的生活，這是所有人的殷切期望和美好愿望。

（插 圖：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