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醋生活
小時候,很喜歡吃醋。每逢我和弟弟妹妹的生日,母親總會包點餃子給我們吃。家里困難,買不起肉,只能做韭菜餡、粉絲餡。不過母親手巧,會下作料,又有好醋,素餡餃子也好吃,所以至今難忘。夏天里,學著搟面,軟耷耷地下了吃,必定要放醋的;有時摸了魚,拖了蝦,掏了螃蟹來燒,也都要放些醋,味道都特別好。那時因為吃了太多的醋,舌頭伸出來,經常是雪樣的白。過年的時候,母親常常用爐鉤挑起火燙的爐圈,往上面倒一點醋,嗞啦一聲,滿屋都是醋的香味,據說可以防止感冒。
醋是散打的醋,兩毛錢一瓶。賣醋的姓許,六十歲的樣子,臉曬得漆黑;他挑著的兩只木桶,矮矮的,也是漆黑。他邊走邊吆喝:“老陳醋哎——都來買哎——”聲音高亢、清亮,一村子都能聽得見。如果擱在現在,說不定也能像黑龍江的老馬一樣,走進《星光大道》,憑著原生態,狠狠火他一把。我家在村子中心位置,聚的人也多,他是每天必到的。我喊他一聲“許大爺”,遞過兩毛錢。他揭開木桶蓋,用毛竹做的盅子,滿滿的舀了一盅子,小心地往我瓶里倒,那濃濃的醋香就飄出來了。
許大爺住在小村子。小村子離我們大村子大約1公里,地勢略高些。我們村莊很大,以慶姓為主,也有羅姓、胡姓、許姓、雍姓、黃姓等。我不知道他還有另外幾家,為什么住在小村子里,可能是想圖個安靜。各姓都有絕活獨技,都是牽著掛著,形成幫派。一門胡會做秤,他們在烏江街上,開家秤鋪,由于只此一家,別無分店,生意特別好。一門雍會打鐵、打各種農具,如鐵鍬、鋤頭,還能打熟鐵鍋。我和雍家的兒子永兵、永武、永文都很好,永香是女孩子,關系也不錯。一門慶會木匠和扳匠(用毛竹做涼床、躺椅、雞籠、連枷等,好像也能編涼席)。一門黃,好像只父子倆,會鑄造犁頭。一門許會做醋,哦,許大爺是不是怕祖傳手藝泄密,而另辟一處的呢?
后來我到烏江街上讀初中。冬天里,黃昏很深,夜也很深,經常見到一個老頭,挑著類似餛飩擔子的擔子,停在十字路口賣五香蛋,都剝了殼,放在大砂鍋里,坐在炭爐子上。每次揭開砂鍋,都有一股濃香,鉆到鼻子里。吃的時候,用小碗盛著,帶點汁,蘸著吃。那汁是文火熬出來的,黑黑的,濃濃的。我談對象那年,已經改革開放了,在烏江橋頭,扎了一排竹棚,賣油炸干子,湯是葷湯,放些香葵、小蔥,燒得滾滾的,吃的時候加點醋,套用前幾年流行的廣告詞:“味道好極了!”那時節,我偶爾到和縣城里來,東門有家酒廠,滿城盡是酒香;大西門有家醬園店,盡是豆醬的香味。
現在,我已過不惑之年,人也漂流到和縣城里。酒廠的酒窖早已填實,白酒依然在往外運,價格一天天看漲,可都是勾兌的酒,所謂窖藏,不過用來騙人;就是有點香味,也只是香料的香,而非酒曲的香。醬園店呢,拆除了,蓋成了商品房,再不見那些大醬缸,以及在夏天的大太陽下,光著脊背翻曬大醬的工人了。有些醬油的黑,據說是加了豬毛,很叫我害怕。至于許大爺,可能已經不在了,就是在,也肯定是老得不能再做醋了。——因為每次吃醋,只有醋酸和水,而沒有一點兒香味。
我查過資料,一斤糯米可以做七八斤醋,一斤醋少則賣到三塊錢,價格高的達到十塊錢,甚至更高。做醋的工藝并不難,蒸熟拌曲,入壇發酵,加水醋化,成品著色,山西農村許多人家都會做。做醋的周期也不長,從蒸米拌曲到醋化,也就兩個月時間,就是老陳醋,也不過多擺放一兩年。做醋的利潤應該是蠻大的。可是為什么就沒有廠家愿意釀制,而偏要以醋酸勾兌呢?——或許是因為人們已經少了耐心,做什么事都是急功近利。而且非獨做醋如此,做別的事也一樣。
烏衣巷口夕陽斜
南京灰灰的,仿佛怎么揮也揮不去的灰,灰色蒼穹下一個很斑駁很蒼綠的城市。
六朝金粉地,有過太多繁華盛世的回憶,時光隨著秦淮河水緩緩流過,斗轉星移,艷麗不再,那過氣的痕跡,仿佛透露出無盡蒼茫。
可南京啊,始終是南京,是六朝古都,是《紅樓夢》里的金陵,是太平天國的天京,是民國文化之都,帝王將相,百姓流年,有風花雪月,更有風起云涌,舊回憶繁華得熠熠生輝,縱然過氣,但到底是繁華過啊!所以,南京到底是好的,即使妖氣濃陰氣重。粉艷之地,空氣便是綿密而憂傷,是沒完沒了的香艷沒有錯,可香艷中總夾帶著金戈鐵馬蕩氣回腸。俠肝義膽李香君,俠骨芳心顧橫波,風骨嶒峻柳如是,個個高風亮節,極具民族氣節,愛情在南京就是最纏綿最傷感最蕩氣回腸。
我夜游秦淮河,明末秦淮河勾欄瓦肆,歌舞升平,笙歌徹夜的景象早已不復存在,只是一派熱鬧。我坐于船頭,看著兩旁粉墻黛瓦,綠楊蔭角,一排排紅燈籠亮起倒映水中,朦朦朧朧亦真亦幻,愛情起伏在這秦淮河里,而我,是來尋夢還是來尋找答案?這城市有原則的潮濕紛亂,傷感都是獨特的,伴隨著那千年潮濕空氣纏卷而來。我伸手捧起一彎秦淮河水,看它在我指縫間慢慢流去,心仿佛沾染了這水氣,瞬間便濕潤成一片。
夫子廟的夜晚真是熱鬧,唱戲的在唱戲,看皮影戲的在看皮影戲,吃小吃的在吃小吃,我晃蕩其中,總會有與舊時光相撞的錯覺,像走進了一個充滿巫氣的城堡,那一段段的阡陌小巷里,舊時女子的愛情故事仿佛還在飄蕩。
行走在南京,行走在桐樹下,舊光陰里,是有許多驚鴻的剎那的。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烏衣巷三個字刻在那斑駁粉墻里,端的讓人動容,舊時王謝堂前燕啊!終究滄海變桑田,日薄西山斜夕陽!還有明孝陵里那長長的路,明明身旁人聲鼎沸,一步一步走下去,心里卻還是涼颼颼的,殘舊的牌坊雕像一個個映入眼簾,心驚,卻又忍不住一步一步探究下去。立于那古舊城墻下,手滑過那墻上的青苔,是的,帝王妃子長眠于此,而那守在城邊金戈鐵馬的男子,是否正望眼欲穿自己的故鄉!這是個渾厚而蒼涼的城市,灰灰的,卻不屬于冬天。雪小禪說它是秋后的夕陽,一把老灰中透出了慘紅,一點一滴,全是不忍看的舊事。繁華盛世后的落寞,就算過氣了還掛著艷絕的冷霜,像那開在雨中的艷麗花朵,美麗著,嘆息著,憂傷得放縱而透明。不是不忍看啊,是怕自己看了會生出那無盡的哀傷與惆悵。
(插 圖: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