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旭 崔靖芳

翟連輝很是費解,自己兩年前就已停止審理的一起民事訴訟案,為何至今仍會給他帶來麻煩。
8月27日下午,翟連輝接到取快遞的電話后,走出他所在的唐山市中級人民法院辦公樓,隨即被五六名陌生男子攔住。這些人對翟連輝進行恐嚇,不準他再參與馮亞宏的案子。
而就在3個月前,翟連輝剛剛從一名榮獲全國法院辦案標兵、河北省法院職業素養標兵、唐山市優秀法官等榮譽稱號的金牌法官,因所審理的一個案件“存在重大瑕疵”被黨內嚴重警告并降職為宣傳處干事?!暗降资钦l有這么大的能量?誰這么恨我?”翟連輝理不出頭緒。
兩份轉讓協議
這起使翟連輝名譽掃地的案件本身并不復雜。唐山市公安機關查明:2008年6月,天津華澤遠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執行董事馮亞宏,與唐山宏成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股東高澤成等人簽署了一份《股權轉讓協議》及《補充合同》。
協議注明,除轉讓全部股權外,宏成公司將自己位于河北三河燕郊鎮燕潮酩酒廠的近百畝土地(簡稱三河地塊)使用權的合同權益一并轉讓給華澤遠公司。隨后,雙方在工商管理部門變更了宏成公司的股東登記,馮亞宏為宏成公司新的執行董事,聘用高澤成為宏成公司法定代表人。同時,宏成公司也向公安機關對新刻公章進行了備案并啟用,新公章由華澤遠公司保管,原公章作廢。同年7月,華澤遠公司按照協議約定和高澤成的要求,給付高澤成部分股權轉讓款2000萬元。
為何聘用已無公司股份的高澤成為法人代表?馮亞宏說,這是由于原宏成公司2002年從中國農業銀行廊坊市燕郊支行取得使用權后,三河地塊的使用權轉讓登記手續一直未過戶到宏成公司。雙方在簽署轉讓協議后,高澤成主動請纓,申明他在燕郊鎮人脈較廣,辦理相關土地手續會方便些,但需要一個合理身份。
對燕郊鎮并不熟悉的馮亞宏遂將高澤成聘請為公司法人代表。至此,馮亞宏曾多次要求高澤成催辦土地過戶事宜,但遲遲未辦理。
就在馮亞宏準備親自辦理手續和相關程序時,他從時任農行燕郊支行行長王利民那里得知了一個令其震驚的消息 。
2010年10月,通過中間人馬連春,高澤成開始接觸三河市思菩蘭集團有限公司。高澤成利用自己仍為宏成公司法人的身份,未經宏成公司股東會議同意,且未解除與華澤遠公司所簽訂協議的情況下,于2010年11月15日、17日以宏成公司名義與思菩蘭公司簽訂了《合同權利轉讓協議書》及補充協議。
協議注明,宏成公司將三河地塊的土地使用權的合同權利以1.24億元的價格轉讓給思菩蘭公司,高澤成在合同上加蓋了自己手中私留的原宏成公司作廢公章。之后,高澤成與馬連春分多筆收取了思菩蘭公司支付的轉讓款,其中高澤成收受5541.75萬元,馬連春收受4941.75萬元。
馮亞宏得知此情況后,于2011年3月初以高澤成涉嫌詐騙為由向廊坊市公安局報案。經偵查,馮亞宏被告知案件不具備立案條件,理由是思菩蘭公司沒有報案,如果以職務侵占名義報案則需前往受害公司注冊地的公安機關。
2012年初,馮亞宏與華澤遠公司將高澤成“一地兩賣”的情況反映到唐山市公安局,唐山市公安局于2012年7月初正式立案。
“事實很清楚,案情不復雜”
馮亞宏沒想到,自己在向公安機關反應情況時,卻率先成了被告。
2011年7月,高澤成在唐山中級人民法院起訴馮亞宏與華澤遠公司,要求認定雙方簽署的合同無效。馮亞宏一方隨即提出反訴。
唐山中院受理后,金牌法官翟連輝成為該案的審判長。
翟連輝告訴《民生周刊》記者,首次看完卷宗后,他的第一判斷就是“事實很清楚,案情不復雜”,“馮亞宏與高澤成簽署的股權與土地轉讓協議是合法有效的。”當年年末,翟連輝向唐山中院主管院長陳永禮匯報工作時表明了自己的審理意見。
“當時,陳院長表示如果沒問題就速戰速決,盡快出判決?!笨傻鹊降赃B輝準備開庭再向陳永禮匯報時,陳永禮卻說該案子出現了麻煩,“市紀委領導說,案子如果處理不好就讓他們二人去紀委領導的辦公室辦公?!?/p>
翟連輝當時雖然感到意外與壓力,但仍堅持自己的審理態度,“事實很清楚,合同應該是合法有效的”。于是,陳永禮安排翟連輝將該案件的審理意見寫成報告,由陳永禮匯報給市紀委領導。匯報后,翟連輝作出正常判決:雙方簽訂的合同合法有效。
馮亞宏清楚地記得,2012年5月10日,他與華澤遠公司第一次收到了唐山中院的判決書。但也正是從這天起,蹊蹺的事越來越多。
判決當天,法院電話通知雙方取判決書,馮亞宏與華澤遠公司很快便前來簽收,而對方遲遲未到。幾天后,就在翟連輝準備郵寄送達時,高澤成一方卻來法院鬧事。翟連輝記得,那天他們大吵大鬧,并高呼法院判決不公。翟連輝當時就想不明白,高澤成一方還沒有收取判決書,為何會對判決的內容如此清楚?
馮亞宏猜測,一定是那位過問該案件的市紀委領導將翟連輝整理的審理意見匯報提前透露給了高澤成。
高澤成及手下一番吵鬧后,陳永禮讓翟連輝將馮亞宏一方的判決書收回,并告知判決要經審委會研究后發布,“結果不會改變,開審委會的目的是即便以后真有問題,責任也由集體來承擔?!?/p>
然而,正在審委會開會研究期間,高澤成提出了撤訴申請。
2012年6月4日,唐山中院下達民事裁定書,準許高澤成撤回起訴,雙方均按原判決執行。同年7月4日,唐山中院“重發”《(2011)唐民初字110號》判決,判定雙方合同生效。
翟連輝說,判決后高澤成在過了上訴期限后依然提出上訴申請,河北省高院不但沒有駁回上訴,而且提出由于審判程序存在錯誤,發回重審。
馮亞宏說,之后他曾多次要求唐山中院盡快重審,可直到今年8月29日,唐山中院才通知他來法院取了一份日期為2014年3月3日的民事裁定書,內容為“因案件須等待另案的審理結果而中止訴訟”。
在馮亞宏開來,這份裁定書是唐山中院為自己無故超出審限的不作為找的托詞,其間必然有著“巧妙的安排”。
一波三折
“先是想通過市紀委領導的關系直接判決合同無效,但看到審判結果對他們不利時,便利用收回判決書的時間空當提出撤訴,想找機會重頭再來。”馮亞宏說,高澤成是“一計不成,再生一計”。
對于馮亞宏的判斷,翟連輝沒有反對,“收回判決書與發回重審有可能給他們爭取了更多時間?!?/p>
馮亞宏與翟連輝所指的爭取時間,除了高澤成提出撤訴的環節,還包括2012年7月底,也就是翟連輝在質疑高澤成一方提起上訴卻已超過上訴期時,思菩蘭公司向河北省高院提起民事訴訟,狀告農行燕郊支行與宏成公司,要求確認思菩蘭公司與高澤成簽訂的三河地塊轉讓合同有效。
“法院沒有判定我與高澤成的合同無效,他們便想方法去使他們簽訂的合同生效?!瘪T亞宏說,高澤成的每一步棋都比自己主動。
河北省高院受理后,隨即接到唐山市公安局發出的函件,告知省高院其已經刑事立案,并正在對高澤成等人涉嫌合同詐騙的行為進行調查。根據相關法律,為了查清事實,打擊經濟犯罪活動,提請省高院將案件移送至公安局先進行經濟犯罪偵查。
與此同時,時任農行燕郊支行行長王利民也向省高院遞交了自己關于農行方面的情況說明,表明自己當時疏忽大意,輕信了思菩蘭公司董事長齊福才的哄騙,才在一張關于宏成公司將燕郊地塊合同權利轉讓給思菩蘭公司的《債權轉讓通知書》上加蓋了銀行的公章。
于是,河北省高院在2012年11月15日下達民事裁定書,中止了訴訟。
然而,在公安機關的刑事偵查并未宣告結束且沒有下達撤銷中止訴訟裁定的情況下,河北省高院卻在2013年8月對該訴訟進行了判決。判決思菩蘭公司與宏成公司簽訂的轉讓合同有效,宏成公司向農行燕郊支行發出的《債權轉讓通知書》已發生法律效力,并要求銀行與宏成公司協助思菩蘭公司辦理土地變更手續。
事后,唐山市公安局辦案民警曾拿著全部偵查資料找到河北省高院“理論”,該案主審人員卻告知“領導已經給了指示,他們只能照辦”。
面對如此突然的判決,馮亞宏與華澤遠公司只能上訴至最高人民法院。如今,最高法根據公安機關與農行燕郊支行方面提供的說明材料,已中止訴訟。
“偵查結果未被采用”
如今,馮亞宏說自己已經對司法機關失去了信心。他覺得,河北省高院對思菩蘭公司的訴訟及唐山中院對高澤成的訴訟如同鬧劇,唐山市豐潤區人民法院對高澤成等人的刑事判決,也存在主審人員對已查明的大量事實不聞不問甚至故意回避的問題,有枉法之嫌。
事實是,馮亞宏將高澤成的情況反映到唐山市公安局后,該局經偵支隊對高澤成、馬連春等人涉嫌合同詐騙一案立案偵查,唐山市檢察院于2013年4月3日對高澤成、馬連春以“合同詐騙罪”批準逮捕。同年12月以涉嫌“合同詐騙罪”移送豐潤區檢察院審查起訴。2014年3月,豐潤區檢察院以“職務侵占罪”起訴至豐潤區人民法院,豐潤區法院經3次開庭,判決高澤成等人無罪。
唐山市公安局一位了解案情的人士告訴《民生周刊》記者,豐潤法院的判決令公安機關很是意外?!稗k案民警的心里很不好受,偵查結果一條都未被采用,就像自己用心答一份考卷,卻被判了零分?!?/p>
對于豐潤法院的判決,馮亞宏同樣“心里不好受”。
拿著今年7月29日下達的一份34頁的刑事判決書,馮亞宏告訴《民生周刊》記者,他不明白該案的主審法官為何對經公安機關查明的事實和高澤成等人供認的供詞一條都沒有采納。
還有,高澤成私留一枚作廢公章,為何判決里不提?為什么馮亞宏是股東卻不享有股東的權利與義務?明明已支付過2000萬元,為何最后卻認定華澤遠公司未支付三河地塊轉讓的有關費用?
對此,高澤成則對《民生周刊》記者表示,事件已經走法律程序,并建議記者去豐潤區法院采訪。
8月初,豐潤區檢察院提起抗訴。案件不久將會在唐山市中院開始二審。馮亞宏說,“通過一系列蹊蹺事,我相信案件幕后一定有高人操盤。他們的手很長,豐潤法院、唐山中院、河北省高院都能為他們說話?!?/p>
如今,已于2012年12月升任唐山中院審判監督庭副庭長的翟連輝,早已脫離該案件的審理工作。今年5月,唐山中院領導突然找到翟連輝,通知他在審理馮亞宏案件時“存在重大瑕疵”,給與撤職并嚴重警告的處分。
“瑕疵是指關于原被告關系在判決書里書寫不當,我當時確實沒看出來,但后續還有庭長、院長核稿過程,難道他們也沒看出來?”
“我到底得罪誰了?”翟連輝有了辭職打算,“我想是因為得罪了楊書記。”楊書記就是他從陳永禮那里聽說過的曾關心過高澤成案的市紀委領導。記者就此致電唐山市紀委的楊書記,但對方表示自己對此事并不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