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立泰
將軍是那年初秋來的。
他沒著裝沒隨從,走親戚樣。將軍身材偉岸,方面大耳,雙目炯炯,濃眉大眼。我不知是將軍,只看他像大官。
父親把將軍讓到上座,將軍叫父親打酒去。父親拿茶缸子,缸子有小洞。父親反復看缸子底,他試圖找棉花塞住。可是不好意思做。但找不到盛酒的瓶子。那年月喝不起酒呀?父親很尷尬。說:叔,茶缸子漏。
將軍掏出張十元大票遞給父親,正富買原瓶的。
父親不叫我去打酒。快去喂羊洗洗過來陪喝盅。
他竟知道父親的名字,我頗驚訝。
將軍說,我父親小時候跟奶奶坐大車往隊伍上去看過爺爺。將軍當年是爺爺的警衛員。比父親大幾歲,弟兄相稱。他們常一起玩,看戰士訓練,刺殺、擒拿格斗、越野長跑等等。
將軍站院子里看俺的破家。四間土房。土院墻。門樓就一豁口,安著柵欄。他眼里的東西有好多種語言。同情。可憐。惋惜。甚至還有高興。深奧的太多了我讀不懂。
父親回來俺就跟將軍喝酒。將軍好酒量,一瓶下肚面不改色。
將軍問父親:純臣叔一直沒回過家?我爺爺叫李純臣。
父親答:是。我父親從那次說跟鬼子要有大仗,走后再也沒回來。俺娘給父親包了雙新鞋,鞋面布是俺娘扯的新嗶嘰尼,說父親汗腳,行軍打仗穿布鞋舒服。父親說,我帶兵打仗能穿這個?!俺娘說,帶上吧,替換穿穿。父親遞給了護兵。
將軍眼里,布滿了云霧狀的水汽,他在努力地克制水汽的凝聚和滾落。
純臣叔器重我,曾叫我帶兩個班弟兄打增援,當然來增援的是皇協軍。咱虛張聲勢“一排二排三排地喊,把他們震住了。無一傷亡的把他們俘虜了。
叔夸我:你小子行啊!選的墳地和破窯。地形好。還虛張聲勢。會打仗了。
將軍放下酒甌,看著父親和我,說出了心聲。跟鬼子那場惡仗前,純臣叔給我雙新鞋,就是嬸子給他的那雙。叫我穿上,他說我的鞋鯰魚嘴樣,“五大爺”都露出來了。軍需供不上啊。當年鬧災荒,咱這片成了無人區。天災人禍,雜牌吳連杰、齊子修投靠日本。日偽雜頑輪番糟蹋搜刮百姓,都逃荒要飯、家破人亡、妻離子散、餓殍遍野、兔狐成群。
八路軍24團一連戰士手拉手圍成圈,嗷嗷叫著,里邊幾個戰士拿棍子打野兔,一次打死12只兔子,炊事班給戰士改善生活。父親說,是的。我經了災荒年。
將軍說,那雙新鞋我也沒舍得穿,掖背包上,背著上了戰場。
純臣叔像會算一樣,跟鬼子沒幾天就交上火了。這之前俺們多次跟鬼子打,吃過虧,戴灣西那次遭遇戰純臣叔負傷,陣亡幾十弟兄。也沾過光,前營打埋伏,鬼子一個中隊包了園,逃走最多一個多小隊。咱繳獲鬼子小鋼炮一門、歪把子機槍一挺、三八大蓋幾十桿、戰馬四匹,當時說洋馬。手雷、子彈、罐頭糖塊大米大衣等等。還一個日本娘們兒。咱送給八路軍24團的李團長,李團長又交給冀南七分區司令部了。
俺跟24團友軍,打鬼子互相照應。別的雜牌,差不厘都歸順了鬼子,就我們跟鬼子干。小鬼子懷恨在心,辦俺,辦幾回沒辦了。
這次在柳林東邊林兒里宿營,純臣叔還加強了崗哨,添了暗哨。小伙子們太累了,天天行軍,還吃不好,打了個盹兒,被鬼子摸了哨,暗哨也摸了。
槍聲一響,純臣叔驚醒,撲棱起來,抓起兩把盒子就往外跑,邊跑邊喊集合。朝外沖,突圍出去。
日偽太多了,堂邑臨清聊城清平冠縣南宮等七個縣的鬼子偽軍兩千多。把林兒里圍的嚴嚴的。純臣叔跟參謀長幾人緊急碰頭,決定分散突圍,保存隊伍種子,突出去到堠崮南集合。
純臣叔抱著機槍和大刀隊敢死隊往外沖,可沒少犧牲了弟兄,我緊跟著他,終于沖出莊去,可是外邊還有包圍圈。我們還沒站穩,鬼子炮彈“轟轟”地落在旁邊,“哇哇”叫著堵我們。
純臣叔手負傷了,我叫他椅樹坐下給他包扎。我不會包,歪歪拉拉,叔急啦,他娘的口!不包了!把繃帶一拽扔了。
鬼子又開炮了。我一下趴到叔的身上,可叔身子一撥我掉下來,叔一把抓起我,把我摁到彈坑里。往我臉上摸血,身上撒土。厲聲說,別動!裝死!
后來叔他們就被鬼子裹走了,說拉到東北大黑山老虎臺挖煤。
24團跑著來解救,晚了。
我從彈坑爬出來跟24團走了……
純臣叔要活著,將軍應是他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