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力代表作選

窮 人

無數(shù)塊補丁

一左

一右

在月光下勞動

好面熟的

風(fēng)

你補著

殘破的天空

蘑 菇

誰能說服自己

在陰暗的處境里

生命不見了

盡管是背著光

朽木

懷了孕

失 約

寒冷并焦急地

我在約會地點抬起腳

把已過的五十分鐘踢進到一個小時

頭也不回地穿過這個黃昏

但是

她拎著一袋蘋果

堵住了黃昏的長廊盡頭

她解釋說

蘋果晚熟了一個鐘頭

還給我

還給我

請還給我那扇沒有裝過鎖的門

哪怕沒有房間也請還給我

還給我

請還給我早上叫醒我的那只雄雞

哪怕被你吃掉了也請把骨頭還給我

請還給我半山坡上的那曲牧歌

哪怕已經(jīng)被你錄在了磁帶上

也請把笛子還給我

還給我

請還給我愛的空間

哪怕已經(jīng)被你污染了

也請把環(huán)保的權(quán)利還給我

請還給我我與我兄弟姐妹的關(guān)系

哪怕只有半年也請還給我

請還給我整個地球

哪怕已經(jīng)被你分割成

一千個國家

一億個村莊

也請你還給我

超級英雄的反省

這一年里沒有作業(yè)

鉛筆刀削著橡皮

這一年里沒有石頭對你的腳開玩笑

魚刺也不想把花繡在你的嗓子眼里

這一年真是平靜之極

嫩芽沒有伸出懶腰

依然是去年脫下的衣裳被風(fēng)塞在角落里

這一年里只能把死人挖出來再埋一遍

炮彈們用安眠藥充饑

這一年里書籍都團結(jié)在書架里

酒瓶子爛醉如泥

空虛在你去年咬出的一排排牙印上

彈奏得極其賣力

這一年里只有風(fēng)在風(fēng)塵仆仆

你撣了一年才看見灰底下的日歷

我是雪

我是雪

我被太陽翻譯成水

我是水

我把種子翻譯成植物

我是植物

我把花朵翻譯成果實

我是果實

我被父母翻譯成生命

我是生命

我被衰老翻譯成死亡

我是死亡

我被冬季翻譯成雪

我是雪

我被太陽翻譯成水

陽光明媚的星期天

星期天的陽光明媚

我們幾乎把露天咖啡館

坐成了度假的沙灘

我們談到了美妙的生命和愛情

甚至談到的死亡也是浪漫的

我們談到了

自殺者到了另一個世界之后

如果再自殺一次

就又回到了這個世界

星期天的陽光啊

真他媽的太明媚

早市的太陽

看著自己在早市上拎著一袋食品

一袋

各種各樣的叫賣聲

一袋

經(jīng)過精打細算的脂肪蛋白質(zhì)以及維生素

一袋

生活的重量

很久很久地

我繼續(xù)站在路口品味自己的生命

日常是多么自然

太陽拎著一袋自己的陽光

紐約

沒到過紐約就等于沒到過美國

但美國人對紐約抱有戒心

到過紐約就等于延長了生命

一年就可以經(jīng)歷其他地方十年的經(jīng)驗

集中了人類社會所有種族經(jīng)驗的那個人

名叫紐約

在紐約可以深入地發(fā)現(xiàn)

自己被自己的惡毒扭曲成彈簧

世界上許多有名的彈簧

都出自紐約的壓力

與犯罪和股票每分鐘都有關(guān)的新聞節(jié)奏

百老匯的閃爍與警車的嘀鳴

街上的即興表演

紐約這個巨大的音響設(shè)備

讓你的肌肉在皮膚底下情不自禁地跳舞啊

紐約的司機

好像要帶領(lǐng)世界的潮流去闖所有傳統(tǒng)的紅燈

但是

別忘了小費

到過紐約這個社會大學(xué)的學(xué)生們都知道

這是一個充滿了犯罪學(xué)老師的地方

學(xué)生中間混雜著不少將要一夜成名的

最新的老師

其中

法律的漏洞是律師們最喜歡表現(xiàn)其智力的靶心

嘿

住在紐約的蜜蜂們

甚至學(xué)會了從塑料的花朵里面吸出蜂蜜

綽號“大蘋果”的紐約

這蘋果并非僅僅在夏娃和亞當之間傳遞

而是夏娃遞給了夏娃

亞當遞給了亞當

大聲咀嚼的權(quán)力掀起了許多不繁殖后代的高潮

入夜的紐約啊

在吞噬了白天繁忙的陽光之后

早就迫不及待地解開了燈光的鈕扣

坦率的欲望

就像所有的廣告都擦過口紅

妓女

妓女雖然是紐約非法的藥

但生活常常為男人開出的藥方是:

妓女一名

喔

繁榮就是紐約驕傲的毒品

撩起你的袖子

讓繁榮再為你打上一針吧

兇殺雖然很夠刺激

但紐約不眨眼睛

紐約紐約

紐約是用自由編織的翅膀

勝利者雇傭了許多人替他們飛翔

多少種人生的汽車在紐約的大街上奔馳啊

不管你是什么牌子的創(chuàng)造發(fā)明者

或者你使用了最大的歷史的輪胎

但紐約的商人已經(jīng)在未來的路上設(shè)立了加油站

紐約紐約

紐約在自己的心臟里面洗血

把血洗成流向世界各地的可口可樂

魚 鉤

經(jīng)過了許多年的等待

我的魚鉤啊

終于在沒有魚的池塘里

自己游了起來

游著游著

索性一口吞下了自己

謝 謝

國家占有了所有的地理表面

我只能往下建立自己的內(nèi)在

政府占有了最大的餐桌

我端著的盤子就成為了我的桌子

社會制度占有了所有的骨節(jié)

我只能用血肉搞點情緒的浪漫

學(xué)校占有了教育的制高點

我的理論只能打打游擊戰(zhàn)

妻子占有了家庭的臉色

我只能把鏡子擦得更亮一點

孩子們占有了未來

我只能幫他們買鞋

這樣的安排

我只能說聲謝謝

精致的腐化

請運用你的想象

想象每個時代都有成千上萬個工匠

前赴后繼地

打磨著這塊人間最大的玉石

所以它不可能不光滑

讓你的手感四通八達

它不可能不堅硬

你撞上去就必定會頭破血流

它也不可能不反光

你能看見整個世界因為它的弧度

而變形

美妙的詞

“輸?shù)袅恕?/p>

輸?shù)袅耸且粋€美妙的詞

我們把貧困輸?shù)袅?/p>

我們把痛苦輸?shù)袅?/p>

我們把疾病輸?shù)袅?/p>

問題是輸給誰

哪一家賭場

哪一屆政府

甚至

哪一位上帝有如此的雅量

接下來的問題是

我們的雅量更大

我們一直在贏

強 奸

強奸這個詞充滿暴力

空氣被強奸了

食物被強奸了

河流與文化被強奸了

甚至反省也被強奸了

某些還很年幼的事情

被強奸了

除了內(nèi)心的創(chuàng)傷

強奸的后遺癥

包括懷孕

包括人工流產(chǎn)

還包括不得不生下來

我前面提到的那些強奸

在許多國家里

全都生下來了

清明時節(jié)的同胞

清明時節(jié)的墓地旁

我遇見一群掉隊的亡靈

一看就是苦難深重的同胞

比戰(zhàn)爭還要暴力的毒辣手段

把他們殺了以后沒有落葬

一拖就是幾十年啊

他們說

離家時兒女還小

算起來，再瘋狂的檔案

也該到了解密的年限

我熱心地上網(wǎng)查找有關(guān)的政策

他們說

別費工夫了，

我們被刪掉的那個年代，

用刀不用鼠標！

心有不甘

多種力量把我從樹做成了家具

常言所說的三十而立

說的就是要完成人生的突變

以前

我在樹里仰望成材的將來

現(xiàn)在

則以某件家具的身份

感嘆被固定了的位置

盡管我仍然享受內(nèi)心的綠

但我更喜歡用鋸齒般的目光

打量與其他家具

被命運擺出來的距離

生 活

往前走

生活提著自己的架勢

像提著裙子

如果哪一天把裙擺放下來

生活就不知道

雙手該往哪兒放了

這就像寺廟里彌漫著

下跪的香火味

如果它站直了

就不知道該是什么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