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刑事錯案成因分析
——基于案件過濾的視角

王祿生

（東南大學法學院，江蘇 南京 210018）

我國刑事錯案成因分析
——基于案件過濾的視角

王祿生

（東南大學法學院，江蘇 南京 210018）

“案件過濾”是介于“非犯罪化”和“案件分流”之間的一個概念。案件過濾機制最為核心的功能就在于將不應追訴的案件及時過濾出刑事訴訟，從而避免錯案的產生，提升整個刑事司法系統的精度。我國刑事訴訟案件過濾機制呈現出“單軌制”和“非獨斷”兩大特征。兩者的結合在很大程度上降低了錯案被及時過濾的可能。這也是我國刑事錯案產生的癥結所在。

《美國戲劇》；《強者/弱者》；重復與修改；黑人；亞伯拉罕·林肯

2013年前后我國似乎又進入了刑事錯案集中爆發的“大年”。隨著浙江張氏叔侄強奸殺人案等案件的曝光與平反，刑事錯案①關于刑事錯案的概念，學者們有多個版本的論述。從廣義來看，刑事錯案既包括無辜之人被錯誤定罪或輕罪重處，也包括有罪之人逃避懲罰或重罪輕處。本文主要在狹義上探討錯案，即無辜之人被錯誤定罪——“錯判”。及其成因再次成為公眾和學界共同關注的焦點。縱觀現有的學術研究，對我國刑事錯案成因的分析大致有以下三方面：第一，認為司法觀念落后是刑事錯案層出不窮的原因，比如重打擊犯罪輕人權保障、重實體輕程序；第二，認為刑事訴訟制度不科學是刑事錯案的癥結所在，如審判流于形式、辯護權虛化、非法取證盛行等；第三、認為公安司法機關工作人員素質低下也是滋生刑事錯案的重要原因。②相關論述可參見何家弘：《刑事訴訟中證據調查的實證研究》，載《中外法學》2012年第1期；秦學儉：《檢察人員的證據意識與刑事錯案的預防》，載《中國檢察官》2010年第7期；張正新：《論解決刑事錯案的長效機制》，載《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4期；李建明：《犯罪嫌疑人辯護權的立法保障——兼論刑事錯案的審前預防》，載《中外法學》2007年第2期；謝佑平：《防止冤假錯案，有賴于健全的刑事程序法》，載《法學》2005年第5期。既有研究為我們把握刑事司法實踐中錯案成因提供了充足的材料。然而，令人遺憾的缺失，學界鮮有以刑事訴訟“案件過濾機制”的視角來展開對錯案成因的分析。

“案件過濾”是個較為生僻的概念。美國、英國和日本等國的學術界和實務界從上世紀70年代起開始對這一主題進行研究。①Kunihiko Sakai,Effective Case Screening by Prosecutors or Other Competent Agencies,Tokyo:UNAFEI Working Paper(2001);Toichi Fujiwara,The Role of Prosecution in the Screening of Criminal Cases,Tokyo: UNAFEI Working Paper(1997);D.Crisp and D.Moxon,Case Screening by The Crown Prosecution Service: How and Why Cases Are Terminated,London:Her Majesty's Stationery Office(1994);P.F.Healy and J.E.Jacoby,The Prosecutor's Screening Function:Case Evaluation and Control,Washington:NDAA Working Paper (1973);J.Garber,Screening of Criminal Cases and Recommendations,Washington:NDAA Working Paper (1973);W.J.Merrill,et al.,Case Screening and Selected Case Processing in Prosecutors'Offices,Washington: U.S.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73).根據國外現有研究，“案件過濾”最為重要的價值之一便在于將不應追訴的案件及時過濾，降低司法錯案，提升案件處斷的精度。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說，若案件過濾機制運轉失靈或者有制度性缺陷，其直接結果便是司法錯案的產生。那么，究竟何為“案件過濾機制”？我國刑事司法“案件過濾機制”又呈現出何種類型特征？它在何種程度上導致了錯案的產生？下面，筆者將結合中外實踐的對比，試對上述問題進行分析。

一、案件過濾的概述

“案件過濾”（case screening）是指具有案件過濾權力的主體，基于特定的目標，對刑事案件進行評估和審查后，將部分刑事案件過濾在刑事訴訟之外的職權行為。它本質上是對案件進行的“評估與控制”（evaluation and control），如撤銷案件、不予起訴和宣判無罪等。[1](p3)用一個形象的比喻便是，案件過濾機制的存在使得刑事案件得以獲得“逃離”刑事訴訟的機會。一般認為，刑事案件過濾機制的功能主要體現在兩方面：其一，提升刑事司法的精度，即通過將不應追訴的案件（如無罪之人）及時過濾在刑事訴訟外，降低錯案的風險；其二，提升刑事司法效率，即通過將不必追訴的案件（如情節輕微）及時過濾在刑事訴訟外，降低刑事司法系統的整體負擔。在正式展開對我國刑事案件過濾機制分析之前，筆者認為有必要厘清“案件過濾”與“非犯罪化”、“案件分流”之間的關系。

（一）“案件過濾”與“非犯罪化”。

國際上較早采用“非犯罪化”（Decriminalization）概念的文件應是歐盟委員會在1980年發布的《非犯罪化報告》（Report on Decriminalization）。該報告將“非犯罪化”劃分為兩類：“法律上的非犯罪化”和“事實上的非犯罪化”。前者是通過立法，將原本被認為是犯罪的行為排除在刑事犯罪之外，從而將該行為視為合法或者只進行行政處罰，比如通過立法取消通奸罪；②法律上“非犯罪化”的研究可以參見張明楷：《司法上的犯罪化與非犯罪化》，載《法學家》2008年第4期；劉守芬、韓永初：《非犯罪化、非刑罰化之理性分析——報應刑刑事政策視角的觀察》，載《現代法學》2004年第3期；毛玲玲：《犯罪化與非犯罪化的價值與邊界》，載《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11年第4期；李愛君、李勇：《犯罪化與非犯罪化之間：猥褻型犯罪的立法完善》，載《人民檢察》2011年第14期；姜濤：《無直接被害人犯罪非罪化研究》，載《法商研究》2011年第1期；于改之：《我國當前刑事立法中的犯罪化與非犯罪化——嚴重脫逸社會相當性理論之提倡》，載《法學家》2007年第4期；郭曉飛：《中國有過同性戀的非罪化嗎?》，載《法制與社會發展》2007年第4期；鄭麗萍：《犯罪化和非犯罪化并趨——中國刑法現代化的應然趨勢》，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11年第11期。“事實上的非犯罪化”又稱“程序上的非犯罪化”，它是指雖未發生“法律上的非犯罪化”，但在司法過程中各國家機關對特定行為的處理發生變化，從而在程序上“非罪化”。如在美國猶他州，通奸仍然是刑事犯罪，但是當地警察局、檢察官辦公室和法院“默契地”對此種行為不予追訴。顯而易見，“法律上的非罪化”與本文論述的“案件過濾”無關聯，但“事實上的非罪化”確與“案件過濾”的概念有所競合，如它也表現為不予批捕、不予起訴、撤回公訴和無罪判決等。[2]盡管如此，兩者的差異仍然是顯著的。簡言之，所有“事實上的非罪化”均最終會以“案件過濾”的形式呈現，但并非所有的“案件過濾”都是“非罪化”。“事實上的非罪化”的核心是對刑罰謙抑原則的遵守，即將原來是犯罪的行為在程序上的“出罪”，從而表明國家在行使刑罰權方面的謹慎，具有鮮明的政策屬性。[3]它代表的是刑事司法中的特殊處斷方式，因此也就不能概括世界各國在日常刑事訴訟程序進行過程中所大量存在的不予起訴、撤銷案件和駁回起訴等司法實踐。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事實上的非罪化”包含于“案件過濾”的概念之中，它是“案件過濾”的一個特例。

（二）“案件過濾”與“案件分流”。

“案件分流”，英文譯作distribution或者division。在我國學界，“案件分流”的概念通常在狹義和廣義兩個層面上使用：狹義上的“案件分流”僅指程序上的繁簡分流，即根據案件的難易復雜程度進行區分，將事實清楚、爭議不大的案件劃分到簡易程序中審理，從而提高處斷效率。廣義上的“案件分流”則是指一個案件進入訴訟程序之后，最終沒有經過正式審判程序審理的狀態，它包括但不僅限于繁簡分流，還包括辯訴交易、轉處程序①當然，有學者甚至認為“審前分流”就是“轉處程序”（diversion），這是在更小范圍內使用“分流”這一概念，參見侯曉焱：《美國刑事審前分流制度評介》，載《環球法律評論》2006年第1期。（diversion）等等。學者姜濤在其討論“案件分流”的專著中就采用廣義的概念，他認為分流機制的存在使得“國家的整個刑事司法系統在縱向上看就呈現為一個漏斗的形狀，它將眾多刑事案件吸納進來，卻經由不同的出口、在不同階段分別進行合理的分流。”[4](p2)顯而易見，狹義的“案件分流”與“案件過濾”的概念較少交集，繁簡分流顯然沒有將案件過濾出刑事訴訟的功能。廣義的“案件分流”的范圍卻要明顯大于“案件過濾”。一言以蔽之，所有的“案件過濾”都可被認為是一種廣義上的“分流”，然而卻并非所有的“案件分流”均會以“案件過濾”的形式為歸宿，比如美國辯訴交易的案件就是一種很重要的案件分流，但是卻明顯不是本文討論的“案件過濾”——案件并未“逃離”刑事訴訟。

綜上所述，正如圖1所示，三大概念中，廣義的“案件分流”的范圍最大，它包含了“案件過濾”，也包含了“事實上的非犯罪化”。“案件過濾”的概念范圍居中，而“事實上的非犯罪化”范圍最小。

圖1 “非犯罪化”、“案件過濾”與“案件分流”等概念之間關系示意圖

二、我國刑事訴訟中的案件過濾②本文討論的主要是公訴案件一審的案件過濾，不包括偵查機關在立案時進行的過濾。偵查機關決定是否刑事立案在我國也有過濾功能，但嚴格而言，此時案件還未進入刑事訴訟，因此也就不能被稱為刑事案件過濾。此外，本文的分析也不包括一審之后的過濾，如二審、再審宣判無罪等。

（一）偵查階段的案件過濾。

1.公安機關撤銷刑事立案。

在我國刑事訴訟中，大部分案件的偵查都由公安機關進行。對偵查后不認為是犯罪，且也不符合治安處罰標準的刑事案件，公安機關便會作出撤銷立案的決定。“這是對那些經過偵查后發現不應對犯罪嫌疑人追究刑事責任的案件，所作出的一種終止訴訟的程序處理決定”。[5]由于在訴訟程序上的“終止”，撤案也就具備賦予案件以“逃離”刑事訴訟的過濾功能。③除了公安機關之外，檢察機關也要承擔部分案件的偵查工作，在此過程中檢察機關也通過相類似的內部篩選機制，對部分自偵案件進行過濾。嚴格來講，國家安全機關、海關、監獄和軍隊保衛部門均有權限進行偵查，但此類案件數量有限，在此筆者不做專門說明。

2.檢察機關不予批準逮捕。

實踐中，檢察機關會不予批準公安機關提交的部分逮捕申請。雖然從法律文本的功能定位來看，不予批準逮捕并非對刑事案件的實體性處分，其后果只是導致強制措施的變更。然而學術界和實務界的共識卻是，在2012年《刑事訴訟法》修訂之前，逮捕已經被賦予了實體處分的功能。學者陳瑞華將之稱作“逮捕的定罪判刑預演化”。[6]由于逮捕在實踐中被異化為“有罪”的預告，那么檢察機關不予批準逮捕則很可能是檢察官認為某個案件不構成犯罪的“暗示”，此種暗示往往會促使偵查機關啟動自身的案件過濾機制，比如公安機關的撤銷案件。④當然，必須指出的是檢察機關不予逮捕的原因主要有“錯捕”和“不當逮捕”兩種，只有針對“錯捕”的糾正才具有案件過濾的屬性——將無罪之人排除在刑事追訴之外，而對于“不當逮捕”的糾正并不涉及案件過濾的問題。當然，隨著《刑事訴訟法》的修訂，審查逮捕的關鍵考量已經日益由“是否能定罪”轉向“是否有羈押的必要”，因此未來不予批捕的案件過濾功能將會趨于減弱。

3.公安機關撤回提請批準逮捕。

撤回提請批準逮捕，簡稱撤捕，是公安機關在將犯罪嫌疑人提請檢察機關批準逮捕之后，檢察機關尚未作出批準逮捕決定之前，因某種原因向檢察機關要求撤回案件的行為。許多學者已經對此問題展開了相關研究和討論，得出較為一致的看法是“撤捕”在刑事訴訟法和相關司法解釋中均未涉及，是一種“隱形的程序運用”[7]或者是“司法潛規則”。[8]公安機關申請撤回逮捕的主要情形是檢察機關通過審查認為嫌疑人不構成犯罪、證據不足或者沒有逮捕必要，在作出不予逮捕決定前事先和公安機關溝通，讓公安機關撤回提請逮捕。該潛規則的主要目的是為了在降低“不捕率”的同時實現案件過濾。

4.檢察機關督促撤案。

督促撤案是檢察機關對公安機關不應當立案而立案的情況進行的立案監督。在實踐中“不應當立案”的情形主要有越權管轄和將經濟糾紛刑事化。現行《刑事訴訟法》并未明確規定檢察機關享有這一權力。督促撤案的設定來源于最新的《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下稱《高檢規則》）第560條。督促撤案的結果通常是偵查機關撤銷刑事立案，案件也就得以被過濾在刑事訴訟之外。

（二）審查起訴階段的案件過濾。

1.檢察機關不予起訴。

我國傳統的不起訴制度可以劃分為三種類型：法定不起訴、相對不起訴和疑罪不起訴。無論何種方式，均是檢察機關將案件過濾出刑事訴訟的重要方式。此外，2012年《刑事訴訟法》修訂之后增加了針對未成年人的“附條件不起訴”制度（《刑事訴訟法》第271-273條），它是指符合特定條件的未成年犯罪嫌疑人暫時不提起公訴，在考驗期內未發現漏罪或犯新罪，則正式作出不起訴的決定。這也將成為檢察機關案件過濾的重要工具之一。

2.公安機關撤回移送起訴。

公安機關撤回移送起訴，是指公安機關將偵查終結的刑事案件移送公訴機關審查起訴后，基于一定的原因將此案件撤回的司法實踐。案件被撤回之后很有可能最終被公安機關以撤案的方式過濾。現行《刑事訴訟法》中并沒有規定撤回移送起訴制度。該制度由原《高檢規則》第262條規定，即當檢察機關發現“犯罪嫌疑人沒有違法犯罪行為”或“犯罪事實并非犯罪嫌疑人所為”時不是徑直作出不起訴的決定，而是由公安機關撤回。與公安機關“撤捕”類似，該規則的目的是在控制不訴率的同時實現案件過濾。然而，新《高檢規則》第401條已經明確規定上述兩種情況必須直接作出不起訴的決定。可見，在新的刑事訴訟框架中，撤回移送起訴的案件過濾功能被檢察機關“不予起訴”所吸收合并。但立法與實踐總有一定的差距，撤回移送起訴的實踐究竟命運如何，仍有待進一步觀察。

（三）審判階段的案件過濾。

1.檢察機關撤回公訴。

所謂的撤回公訴是指檢察機關提起公訴以后，在法院作出第一審判決之前，由于發現存在某項特殊事由，檢察機關將已提起的公訴予以撤回，從而終結刑事訴訟進程的訴訟制度。[9]“檢察官撤訴即意味著不起訴或者偵查機關撤案，也就是意味著被告人不用繼續承受關押之苦，意味著事情就此了結。”[10](p128)1996年的《刑事訴訟法》事實上取消了撤回公訴的規定。但是在隨后兩高的司法解釋都重新規定該制度，①1996年《最高法解釋》157、177條，1996年《最高檢規則》349、351、353條。新《高檢規則》仍然保留了這一制度設計（第459條）。與撤捕、撤回移送起訴相似的是，撤回公訴的目的是在控制無罪率的同時實現案件過濾。

2.法院宣判無罪。

如果在法院宣告判決之前，檢察院并沒有申請撤回公訴的話，那么案件會進入刑事訴訟一審的最后環節——宣判。根據現行《刑事訴訟法》第195條的規定，法院可以因為“證據不足”或者“不構成犯罪”而判處嫌疑人無罪。無論何種情形，案件都將被過濾出刑事訴訟。

三、我國刑事案件過濾機制的類型特征

在本文的引言中，筆者已經指出，我國刑事錯案的根源在于不合理的案件過濾機制，本部分中筆者將類型化分析我國刑事訴訟案件過濾機制的特征。在語義學上，“機制”可泛指一個工作系統的組織或者部分之間相互作用的過程和方式。因此，案件過濾機制是指在刑事訴訟過程中，偵查、公訴和審判等主體進行案件過濾的過程和方式。要分析案件過濾的機制，我們至少要詳細考察該機制的兩大構成要素：主體要素和方式要素。也就是要考察誰、以何種方式進行案件過濾。如果說前文對相關主體不予起訴等八種案件過濾工具的描述是“靜態”意義上的話，那么本部分對機制的深描則更大程度上是“動態”的。

（一）我國案件過濾機制的“單軌制”特征。

這種“單軌制”首先體現在案件過濾機制主體要素的“國家壟斷性”（state monopoly），①“state monopoly”系德國學者在總結該國刑事訴訟特征時提出的概念。具體內容參見Markus L.ffelmann,The Victim in Criminal Proceedings:A Systematic Portrayal of Victim Protection under German Criminal Procedure Law,Tokyo:UNAFEI Working Paper,(2006),pp.31.與之對應的概念為“公眾參與性”（public participation）。在我國刑事訴訟中，案件過濾的權力完全由國家機關壟斷（公安司法機關）。此外，我國案件過濾的“單軌制”還體現在運作要素上，即案件過濾決策過程中，被告人一方完全缺位。學者何家弘將我國刑事案件證據調查的特征概括為“單軌制”，它是指證據調查活動基本上由國家機關單獨進行。與“單軌制”對應的則是“雙軌制”，它是指證據調查活動由訴訟雙方的證據調查人員分別進行，官方的證據調查服務于公訴方，私人或民間的證據調查服務于辯護方。[11]事實上，“單軌制”特征并非證據調查環節所獨享的特征，在我國案件過濾過程中，被告人及其辯護律師幾乎沒有發揮任何作用。②現行《刑事訴訟法》相對于原《刑事訴訟法》（1997年修訂）的一個很大調整就是要求公安司法機關在逮捕和審查起訴環節必須聽取辯護人的意見（如現行《刑事訴訟法》第86、170條）。這是原來“單軌制”的一種松動。但與后文將會論述的西方實踐相比，我國辯護律師促成案件過濾的制度工具仍然十分有限，其實效也尚待時間檢驗。總之，“單軌制”使得我國刑事訴訟的案件過濾成為國家機關的“獨角戲”。

與我國形成鮮明反差的是，英美法系許多國家案件過濾機制呈現出“雙軌制”的特征。首先，在主體要素層面，刑事案件的過濾有社會主體的參與（大、小陪審團）。這是“國家機關”與“社會公眾”的“雙軌”。其次，在案件過濾的過程中，西方國家的案件過濾也具有鮮明的雙軌制特征，被告人尤其是辯護律師廣泛介入正式審判之前的案件過濾。在美國，辯護律師雖非案件過濾的權力主體，但卻是至關重要的參與主體。他們的身影貫穿于刑事訴訟案件過濾的三個階段中：首先，在指控提起前，檢察官面對的案件是基本未經過濾的“粗糙”案件。其中有一部分只有被害人證言一項“孤證”。這些案件通常不可能取得定罪的結果。辯護律師可以通過與檢察官及時的溝通促成案件過濾。然而，對于那些有一系列輔助證據的案件，要說服檢察官放棄追訴就顯得比較困難，但是辯護律師可以通過舉證來“強迫”檢察官放棄追訴。比如被害人有虛假（deceptively）指控他人的記錄，或者嫌疑人有不在場的證明。這些舉證雖不會直接導致案件被過濾，但卻很可能“強迫”檢察官啟動調查程序并最終促成案件被放棄。其次，當檢察官作出指控后，辯護律師還可以通過提出各種動議來排除證據。若動議被采納，檢察官的起訴就很有可能被駁回，因為剩余的證據可能無法證明嫌疑人有罪。本階段中，律師還可以在法庭提出諸如違反迅速審判原則的動議，若法院采納該動議就會徑直駁回起訴。[12](p302)最后，律師還可以尋找檢察官控訴證據中的弱點，比如警察陳述和證人證言前后不一致，或者證明物證是不可靠的。這些努力都可能將削弱檢察官的起訴并最終可能導致案件的過濾。這便是運作要素方面體現的“國家機關”與“被告人/律師”的“雙軌”特征。

（二）我國案件過濾機制的“非獨斷性”特征。

“非獨斷性”是我國刑事訴訟案件過濾機制的又一顯著特征。它是指案件過濾需要面臨案件過濾權力主體內部的層層審批和案件過濾主體之間的相互制約。首先，“非獨斷性”表現在案件過濾權力主體在做出“案件過濾”決定時需要面臨層層的內部審批。在我國的刑事司法實踐中，案件過濾需要面臨的審批遠比不過濾來得復雜與繁瑣。如果檢察機關辦案人員準備做出存疑不起訴決定時，他/她需首先寫出書面報告報請主訴檢察官同意；如果主訴檢察官同意之后，還要征得審查起訴部門負責人的同意；待部門負責人同意后，再報送檢察長審查批準；只有經過檢察長審批決定后，案件才會被提交至檢察委員會討論決定。此外，對某些重大、復雜的刑事案件經檢察委員會討論決定后，還要報上級人民檢察院批準。然而，承辦檢察官的起訴決定通常僅需要通過主訴檢察官審批即可。其次，各權力主體圍繞案件過濾的相互制約也使得我國案件過濾機制呈現出“非獨斷”的特征，比較顯著的是公安機關對檢察機關不逮捕和不起訴決定的申請復議，以及檢察機關對審判機關的“無罪必抗”。如果用較為學術化的表述便是，在我國刑事訴訟中，案件過濾的決定通常不具有“終局性”。案件過濾結果的非終局性衍生了案件過濾的“非獨斷性”。在此種制度環境中，公安司法機關在啟動案件過濾之前，通常會借助正式或者非正式的訴訟倒流——補充偵查；在訴訟倒流期間，公安司法機關還會進行正式或非正式的溝通與協作，最終案件過濾的結果是在協作的基礎之上充分協商的結果。比如，若法官認為一個案件可能判決無罪，他/她通常不會徑直宣判無罪，而會“建議”檢察官撤訴。在“建議”的過程中彼此存在著非正式的交流和協商，“只有檢察院堅持起訴的，才會施以從輕判決，極端情況下才判無罪”。[13]

與“非獨斷性”相對應的是“獨斷性”（self-decision）,即個體承辦人員有權做出案件過濾的決定，且案件過濾一經做出，通常是終局性的。美國的案件過濾機制是“獨斷”的典型：首先，各案件過濾權力主體的內部運作具有鮮明的“獨斷”特征。就每個具體案件而言，個人負責是一項基本原則。無論承辦案件的助理檢察官是“老將”還是“新兵”，他/她都有權就案件的調查和起訴個人作出決定，“這種個人負責制顯然為檢察職能行使過程中的獨斷性傾向提供了條件。”[14](p107)其次，各案件過濾權力主體之間彼此缺乏必要的溝通和聯系。也因此不需面對中國刑事司法系統的各種“協調”以及由此產生對案件過濾的掣肘。美國的檢察官與警察之間的溝通和交流較為有限，尤其在針對案件過濾方面。在一份關于警檢關系研究中，Mcintyre發現只有22%的受訪警察指出和他們合作的檢察官會定期告知案件的處理結果和進行辯訴交易的原因。[15]McDonald的調研也反映相似的情況，僅有14%的受訪警察指出檢察官會告知他們撤案、駁回和辯訴交易的情況。[16](p197)最后，美國刑事訴訟案件過濾的結果具有終局性，且幾乎不受審查。比如，“檢察官決定起訴的案件還有審判等環節進行審查，而檢察官不起訴的案件則無人審查”，[14](p108)對于無罪判決禁止檢察官上訴等。②相關判例主要有U.S.v.Sanges,144 U.S.310(1892);Ball v.U.S.,163 U.S.662,671(1896);Smalis v.Pennsylvania,476 U.S.140(1986).

四、我國刑事訴訟案件過濾機制的負面影響

任何制度都是一把雙刃劍，絕對完美的制度是不存在的。因此我國“單軌制+非獨斷”的案件過濾機制也具有一定的正面作用，如降低刑事案件的無謂“損耗”，但本文主要是探討該機制對錯案形成的影響，因此筆者在此僅分析該機制的負面影響。

第一，“單軌制”使得案件過濾處于封閉的場域內，從而成為產生錯案的重要誘因。一方面，案件過濾主體的權力完全被國家機關壟斷。由于社會主體的缺位，無法對刑事訴訟的運作，尤其是無法對國家機關濫用職權的對公民進行的不當追訴實施有效監督；另一方面，由于被告人及其辯護人在案件過濾決策過程中的缺位，國家機關在刑事案件過濾中“一統天下”，缺乏競爭對手。

第二，“非獨斷性”為案件過濾設定了諸多障礙，從而制度化地降低了錯案被及時過濾的可能。首先，針對案件過濾的內部審批制度成為案件承辦人員進行案件過濾的桎梏和枷鎖。制度環境為案件過濾設定了遠高于不過濾的風險和成本。因此承辦人員自然會傾向于放棄對案件進行過濾；其次，各主體之間基于案件過濾的互相制約使得整個公安司法機關具有制度化壓低案件過濾比率的沖動。本文第二部分中提及的公安機關撤捕和撤回移送審查起訴以及檢察機關撤回公訴均是案件過濾主體為控制不捕率、不訴率和無罪率而進行的“潛規則”。更為重要的是，公安司法機關之間良好的協作關系更為此種制度化控制案件過濾提供了良好的環境。

綜上所述，“單軌制”和“非獨斷”兩者的任何一個要素都有可能成為案件過濾的制度約束并顯著降低相關主體“糾錯”的動機與愿望。然而，我國刑事訴訟案件過濾機制卻是兩大要素的結合。這就在最大限度上“扼殺”了通過案件過濾糾正錯案的可能。（在本文的撰寫過程中，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所的支振鋒副研究員、浙江大學法學院的葉良芳副教授、四川大學師范大學的蘇鏡祥老師提出了寶貴的修改意見，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法學院的Daniel Richman教授提供了大量的資料并接受了訪談，日本法官Hiromi Nakata和Kazuaki Taketomi等也接受了筆者的訪談，在此一并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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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周 剛

D9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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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8477（2014）10-0148-07

王祿生（1984—），男，東南大學法學院講師，法學博士。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青年基金項目“刑事訴訟案件過濾機制比較研究”（13YJC820078）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