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慧
(首都師范大學,北京 100089)
近代詞史是中國詞史的重要組成部分,南社作為晚清民國時期活躍在江南地區的一個最著名的文人團體,其成員的詞作數量豐富、粲然可觀。龐樹柏是南社的最早參與者之一,且在南社內部享有“詞學專家”[1](P14)之譽,還做過《南社叢刻》首任詞選編輯。錢仲聯曾將龐氏比為《水滸傳》之楊林,認為他“瓣香彊村,為南社詞流眉目”,[2](P66)其詞“得白石之警秀”。[2](P66)據筆者統計,龐樹柏的存世作品至少有一百三十余首,①現存龐樹柏的詞以《南社叢刻》(按:后來《叢刻》中所有社員之詞均被柳亞子等人重新整理,悉編入《南社詞集》一書)所收為最多,共129首。再者,龐樹柏去世后,友人王蘊章選擇他的部分詩詞編行《龐檗子遺集》,《遺集》中的《玉琤瑽館詞》,由朱祖謀親為點定。筆者檢閱《玉琤瑽館詞》之全數四十八首,則有《虞美人》(鷦鶄飛上垂楊樹)以及《攤破浣溪沙》(隔雨疏簾蠟淚香)兩首見遺于《南社詞集》之外。此外,《國粹學報》(宣統元年)第50期還刊載有《江南春》、《臺城路》兩首詞未被收錄入任何詞集,由此可見,龐氏詞作至少有一百三十余首。題材內容比較豐富,主要有節序詞、詠物詞、寫景紀游詞、友朋贈答詞、題畫詞等。它們多角度地反映了詞人細膩豐富的內心世界,折射出晚清近代時期江南文人的社交狀況、生活情態與精神風貌。南社文人詞屬于詞學界的研究熱點,但目前尚無專文對龐氏詞作進行研究。有鑒于此,本文不辭淺陋,試對龐詞之藝術特色進行概括分析。
龐樹柏 (1884~1916)字檗子,號芑庵,別署綺盦、龍禪居士等,出生于江蘇常熟的一個文人家庭,少時聰敏好學,“九歲通韻語,十四歲畢十三經。”[3]光緒二十四年,龐父因爭漕賦觸怒清吏,被系入獄,憂憤而死,母亦以身殉。樹柏時年十五歲,“哀毀柴立,引為終身大戚”,[3]幸得親戚資助,“弱冠肄業江蘇師范學校”,[3]其后加入同盟會、南社,且參與南社首次雅集。武昌革命興起之時,樹柏“聯合邑中激進派人士迫使知縣翁有成交出縣印,速掛白旗反正”,[4](P14)有“常熟響應,君實首謀”[3]之功。二次革命之時,討袁風潮高漲,龐樹柏亦積極參與籌劃事宜。革命遭受鎮壓以后,受政府通緝而避謗滬上,思想亦漸趨悲觀消極,1916年秋天遘疾而歿,年僅三十三歲。
友人蕭蛻曾這樣描述龐樹柏的性情:“性簡略,無城府,義所不可,不肯隨人進止,或意氣坌涌,忿袂裂眥勝而后已”,[3]可見其人性情狷介亢直,大義凜然。龐樹柏亦熱衷報刊事宜,曾擔任《國粹學報》編輯,且發表過《龍禪室摭談》、《碧血碑》 (雜劇)、《清代女紀》等作品。
龐樹柏詩詞兼擅,尤以詞稱。其詞作憑借如下藝術特征,體現出清婉凄楚、寒秀幽妍的整體風格,具有令人目擊心傷的感染力。
宋代文學家張耒在《賀方回樂府序》中這樣說道:“文章之于人,有滿心而發,肆口而成,不待思慮而工,不待雕琢而麗者,皆天理之自然,而性情之至道也。”[5]古往今來,優秀的文學作品無不注重抒發真情實感,而作為抒情文學之一體的詞,尤貴真意。《蕙風詞話》即云:“真字是詞骨。”[6](P6)正說明真情摯意乃是詞作能夠感人的決定力量。龐樹柏尤其善于以長短句來抒寫自身的抑郁牢愁,他的眾多詞作共同塑造了一個愁苦、不平、消沉、避世的抒情主人公形象,其中的豐富情感可析為三個方面:
1.昔日已逝的現實失落感。龐樹柏十五歲遭遇家庭變故,這在詞人心間刻下的傷痕是終生難以彌合的。他在詩作中就常常流露出“乃知天地間,變滅無定理”的嗟嘆以及“吾生有何哉,自嚼孤寒味”①此句及前一句均出自龐樹柏所作五言古詩《木瀆寓樓晚眺》,見龐樹柏撰,王蘊章編《龐檗子遺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5頁。的憾恨。與詩相似,大力渲染繁華消逝、歡樂不再的“今非昔比”之傷感,也成了龐樹柏詞作中所慣見的特色。試看下面一組句子:
“怊悵旗亭人散,月殘風曉,停歌休舞。驚見醉中溪山,醒后非故。”—— 《瑞龍吟》(和清真均即自題填詞圖后)
“應還記鴛樓度笛,虹橋攜步。影事飛煙去。”——同上
“俊游倦了,忍拋卻珠歌翠舞。”—— 《長亭怨慢》(蓴農屬題填詞圖,感事懷人,為賦此解)
“漸黯芳情,難拋鈿約,最是又愁春暮。”—— 《喜遷鶯》(辛亥春晚,重游湖上,賦此索龍尾和)
“年華誤,不似前翻,正怕芳時去。”—— 《西子妝》(西湖春泛和夢窗韻)②本組及下文所引龐氏詩詞皆出自柳亞子編《南社詞集》第2冊,上海開華書局1936年出版,第356—396頁。
對于舊日時光的懷戀,以及追憶過去所帶來的此刻現實之失落感,就是這樣被詞人以迷離惝恍的筆法隱曲地吐露了出來。
2.郁塞不平的悲愁。龐樹柏是一名憂念國事、欲有作為的新派青年。可惜他在那個政治糜爛腐敗的亂世中難以施展才華,反而迭遭毀謗,不得已遠離鄉土漂泊滬上。這樣的經歷使得詩人心中充塞著一股郁勃不平之氣,發而為詞,便隨處輒見凄斷悲愴的句子。例如:
“漫說封侯前度夢,豈是平生初意,只未減看花英氣。”—— 《賀新郎》(鈍劍屬題花前說劍圖)
“回首夢游事,雙鬢怕蒼然!”—— 《水調歌頭》(和鶴公夜夢登黃鶴樓韻)
“數行煙柳斜陽外,如此江山怎莫愁!”—— 《鷓鴣天》(秋日游莫愁湖)
作者或在贈友人的題畫詞及和詞中直抒胸臆,表達壯志難為的憂憤以及“心在天山,身老滄州”的慨嘆;或在游莫愁湖時觸景起思,難以遏止憂國之愁情。更值得注意的是《花犯·櫻花》中借物詠懷的句子——“鶯猜燕疑耐誰何?芳期似夢里,東風醒否?”詞筆委婉溫厚,詞情卻抑塞咽斷,可見作者對于當時昏聵瞀亂之世道哀怨已極。
3.離塵隱居的憧憬。龐樹柏身處一個黑暗的社會,懷智抱仁卻難展其才,政治理想處處碰壁。于是,作者以人生為“倦旅”,往往流露出對避世隱居之世外生活的向往。且看如下例子:
“醉歌起,趁煙寒月悄,夜深歸去。”—— 《長亭怨慢》(蓴農屬題填詞圖,感事懷人,為賦此解)
“怪酒醒一舸便思歸,鱸魚熟。”—— 《滿江紅》(贈鵷雛)
“縱短歌、難駐芳華,待一笑、不如歸去。何日共消受,五湖煙雨。”—— 《玉京謠》(贈春航即題其小影后)
“何日吟蓑,隨君五湖移釣航。”—— 《壽樓春》(之園秋集,既紀以詩,意猶未盡,漫賦此解,即贈龍慧先生)
“歲月真駒隙。眼前云水,甚時同辦簔笠?”—— 《百字令》(沈丈石友自撰生壙志,刻古硯上,拓本屬題)
“便一櫂隨去了,此生未得。”—— 《暗香》(贈梅蘭芳,和白石道人韻)
可以看到,龐樹柏在贈友人的詞作中,經常表露出對于江湖漁父那種蓑笠扁舟生涯的渴慕以及自己未能“一櫂天涯去”的遺憾。詞人未必真想歸隱,這些凄婉的唱嘆,更多的是寄寓了自己在政治理想破滅之后失望沮喪的心聲。其實,二次革命失敗以后,許多新派文人尤其是南社中人,都因難以接受理想與現實的巨大落差而抑郁失落,更有罹患狂疾者 (黃人)、黯然出家者(陳去病)等。龐樹柏在二次革命期間踴躍謀事,革命失敗以后則避走滬上,“自是益晦養,絕意世事”,[3]專注于教書育人,“暇則文酒博塞自遣。然恒抑郁侘傺,或頹然作厭世想”。[3]原本就體弱多病的詞人終因政治熱忱的受挫,消極寡歡而歿。他的詞篇,正似一曲曲飽含血淚的鵑鳥悲歌。
龐樹柏在創作中善于將自己的感情移注于物,從而做到了“萬物皆著我之色彩”,具有動人肺腑的力量。在他筆下,花是“恨花”,絮是“啼絮”,鵑鳥往往瘦而含淚(“瘦鵑和淚向誰語”—— 《長亭怨慢》 [蓴農屬題填詞圖,感事懷人,為賦此解]),連燕子都是“帶淚銜花去”(《桃源憶故人》[寒食日欲展宋墓,積潦妨行不果])。作者把自己熱烈而纏綿的悲愁借助于外物表達出來,賦予外物以人的思想感情。這樣填詞的藝術效果,相比于單純地發抒愁恨,自然顯得更加生動形象,富有感染力。感情與外物或外景的巧妙結合能夠構造出優美的意境,而意境之最上乘則是“意境兩渾”,試看龐樹柏的這首中調:
長亭怨慢
蓴農屬題填詞圖,感事懷人,為賦此解。
正花外東風吹處,倚遍危欄,夕陽無主。滿眼河山,瘦鵑和淚向誰語。一般心事,空索取銀箋句。幾日怕春寒,只領略相思甘苦。 獨住,記江城笛里,不減鳳弦凄楚。俊游倦了,忍拋卻珠歌翠舞。也歷盡瘴雨蠻煙,算贏得衫痕如故。待綠漲梁溪,單舸青琴歸去。
龐樹柏曾請友人為自己繪《玉琤瑽館填詞圖》,這首詞是他為自己所作的題畫詞。它所表達的依然是歡樂遽逝、今非昔比的怊悵與傷感。其中可以稱為“詞眼”的句子是“也歷盡瘴雨蠻煙,算贏得衫痕如故”。作者采用“造境”之法,將半生所經歷的艱難困苦比喻為“瘴雨蠻煙”,而將自己在歷盡困苦之后抑郁悲愁的心理感受比作衣衫上的淚水。周濟、譚獻等常州派詞論家主張詞要“以有寄托入,以無寄托出”,[7](P3998)龐樹柏的這個句子將飽滿的感情熔鑄于悲壯感人的意境之中,真是如鹽著水,臻于“清空”之境。此外,龐樹柏還擅長運用烘托渲染等側面手法來表情達意。例如:
湘月
新秋夜,閨人臥病,孤坐燈窗,感時撫己,漫拈此解,不覺其詞之凄異也。
畫欄冷落,看簾衣如水,秋最多處。彈指流光,奈病里付與,聽風聽雨。悴葉飄階,怨蛩絮館,中有吟魂住。藥煙茶氣,鬢絲相繚成縷。 還自掩袖低鬟,深顰嬌喘,對商量愁語。減盡芳顏,更一例減卻,畫眉情緒。鳳篆香銷,翠衾夢遠,清夜沉沉去。孤釭花綻,此時知我幽苦。
全詞主要表達了一種凄傷幽苦的情懷。結合詞序可以得知,造成這種情懷的主要原因一是秋夜之中風雨撩人,二是妻子臥病,自己心緒慘淡。作者為了淋漓盡致地抒寫這種愁思,一方面對妻子抱病之情態進行直接描繪,用“掩袖低鬟,深顰嬌喘”來表達自己“一例減卻,畫眉情緒”的愁思密意;另一方面,作者用了更多的筆墨進行側面渲染,借助于外界環境的精細刻畫,烘托自己與妻子那種消沉低落的心緒。例如,枯葉飄落在臺階上,顯示出憔悴的顏色;蟋蟀在孤館中絮語,似乎懷有怨情;藥煙茶氣繚繞于略有蒼色的鬢絲之間,爐里的鳳篆幽香正漸漸消退,孤獨的燈花顫抖裂開……這些景物在詞人筆下組成了一個凄涼幽寂的意象群,它們共同營造出一種低沉冷瑟的氛圍,從而成功地烘托出詞人“孤坐燈窗,感時撫己”之時所具有的落寞情懷。
另外,龐樹柏的許多節序詞、紀游詞等,運用烘托渲染的手法比較頻繁,且很見功力,此處不一一贅述。
龐樹柏的詞作風格主要屬于典雅派,他心儀南宋詞風,可算是守“正宗門戶”的詞家。這個立場,在南社于虎丘舉行首次雅集的那場詞學論爭中就可看出。①此事在《南社紀略》第14頁中記述大致如下:柳亞子認為,南宋詞家“除了李清照是女子外,論男性只有辛幼安是可兒,夢窗七寶樓臺,拆下來不成片段,何足道哉”。這話招致龐樹柏蔡哲夫等人的不滿,引發了激烈爭論。后來由于柳亞子以及贊同柳亞子觀點的朱梁任二人均患口吃,柳亞子爭執不過,氣得大哭,罵欺人,龐樹柏道歉方罷。眾所周知,周邦彥是北宋詞壇的集大成者,他的作品流布廣遠,其影響之重大,則是確立了典雅詞派的核心地位,并開啟了南宋詞藝更趨深雅的創作時代。其后典雅詞派分化為清疏與密麗兩派,前者以姜夔、張炎為代表,后者以吳文英為代表。清代初葉至中期,由于浙西詞派的盛行,推崇姜張一派的詞人比較多,尤以厲鶚為代表。后來常州詞派崛起而爭之,其代表人物周濟秉持重視寄托的觀點,提倡“由吳至周”為作詞門徑。至晚清近代時期,詞學大家朱祖謀不惜四校吳文英詞稿,推夢窗為極則,這便是龐樹柏所生活的那個時代的詞壇風氣。我們從龐樹柏的詞作中屢屢讀到步韻周邦彥、姜夔、吳文英的詞,正可看出他的詞學傾向與崇尚“典雅”及“正宗”的時代風氣是一致的。
關于龐樹柏偏愛姜、吳,我們首先能夠從他的詞題與詞序中找出例證:
其一是頻繁步韻原作。例如《惜紅衣》共有兩首,題前小序分別為:
“早春至嚴氏羨園探梅,園在靈巖之麓,是日遇風雪,登樓西眺,凄然有作,用石帚韻。”
“讀王半塘庚子秋詞感賦,用石帚韻。”(按:石帚與白石本非為一人,夏承燾有文詳辨之。然晚近中人,仍多沿此誤,以“石帚”指姜夔。)
《惜紅衣》是姜夔自度曲,龐樹柏不但采用姜夔牌調,而且謹守原韻。類似的還有《暗香》、《疏影》(贈梅蘭芳和白石道人原均二曲)等。
這種情形同樣發生在步韻吳文英自度曲的作品中,例如《鶯啼序·壬子三月劫后過吳閶感賦步夢窗韻》、《霜花腴·秋晚泛櫂楓橋和夢窗自度曲韻》等。
其二是詞序的真情流露。最典型的例子當屬《點絳唇》一闋,其小序為:“別館夢中誦夢窗夜來風雨喜春嬌句,醒而聞簾外雨聲感賦”。愛夢窗詞而竟于夢中有誦,則確是喜愛吳詞了。
此外,龐樹柏吟詠植物的詞作不多,其中所占比重最大的是詠梅詞。例如《昭君怨》(霜天玩月,庭梅已開)、《踏莎行》(盆梅著花,幽蘭亦放,賦此寵之)等。而《浣溪沙》一首的詞序為:“侵曉冒雨折梅供瓶”。《一萼紅》的詞序為:“近效樊樊山紅梅近體和詩八篇,寒窗枯坐,意緒未盡,再用玉田生紅梅詞原調,倚此索病鶴丈和”。兩則詞序尤可見其人嗜梅之深情與寫梅之殷勤。在兩宋詞史上,就詠梅詞占個人詞集的比重來說,最為頻繁且大力表現出愛梅之品味的是南宋的姜夔,清人劉熙載甚至用梅花來比喻姜夔的詞品。而在愛梅雅興這一方面,龐樹柏與姜夔可謂品味神似。這其實也從一個側面說明,龐樹柏瓣香姜夔,并不僅僅是步趨詞風而已,這與個人性情的相似亦有關聯。
其三是在詞句藻采的熔鑄方面,龐樹柏對于姜、吳筆法尤多繼承。根據下表,姜夔的“琢句”之美對于龐氏詞作的影響便可略窺一斑:

龐樹柏詞句姜夔原句疏梅照影,還照見梅邊狂客。(《惜紅衣》[早春至嚴氏羨園探梅,園在靈巖之麓,是日遇風雪,登樓西眺,凄然有作,用石帚韻])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疏影》)

秋心一點,冷透舊詞筆。(《霓裳中序第一》[中秋前一夕次輅先生招同石友丈暨鳴晦昆仲對月小酌用白石老人譜])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詞筆。(《疏影》)鬧紅一舸載秋來,且商量舊時鷗伴。(《西子妝》[七夕偕友櫂尚湖,雙鬟侑尊,漫拈此解])鬧紅重泛一船來,指游蹤段家橋堍。(《西子妝》[西湖春泛,和夢窗韻])鬧紅一舸,記來時嘗與鴛鴦為侶(《念奴嬌》)盡歸來,凌亂梅花,剪燈聽夜雨。(《綺羅香》[寒夜見月,寄懷秋蕤])漫說封侯前度夢,只未減看花英氣。(《賀新郎》[鈍劍屬題花前說劍圖])甚日歸來,梅花凌亂春夜。(《探春慢》)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銷英氣。(《翠樓吟》)
姜夔在宋代詞史上是善于自鑄偉辭的代表,龐樹柏心儀姜夔詞風,于作詞時也多次采納姜夔的詞句以為己用。值得注意的是最后一例,龐樹柏反用姜夔原意,將消極否定的“花銷英氣”轉化為帶有正面色彩的“看花英氣”,顯示出個性化的主觀色彩。
龐樹柏除了善于學習姜夔之外,對于吳文英詞筆亦多有繼承。最為突出的一點是運用較為生新的方法來鋪采設色,尤其是“紅”、“綠”二字的對照驅遣。楊鐵夫在點評吳文英《祝英臺近》 (餞陳少逸被倉臺檄行部)一詞時,說“紅吟綠賦”這四字“句新,是夢窗家法”。[8](P145)楊氏此言正是對于夢窗詞擅長通過顏色字的奇巧運用來表情達意的高度贊賞。除了“紅吟綠賦”之外,“翠冷紅衰”、“紅朝翠暮”、“感紅怨翠”等語也頻見于吳詞。吳文英善于借助色彩來烘托情緒,龐樹柏有意識地學習了這一點。在龐氏詞作中,“翠殢紅慳”(《惜紅衣》)、“紅濕翠欹”(《掃花游》)、“嬌紅軟翠”(《水龍吟》)等詞語亦屢見不鮮。此外,龐詞中還有“金雁棲塵,玉荷搖夢”(《法曲獻仙音》)、“余寒壓夢,新愁釅酒”、(《水龍吟·春雪》)、“籠夜燭斜,媚秋花瘦”(《西子妝·夜飲秋蕤閣即席賦贈》)、“花深弄笛,淚淺浮觴”(《意難忘》)等詞語,對仗工穩,雕琢精美,我們將之對比于吳文英“密麗”的語言風格,更能見出前者對后者的追摹之力。
正是由于龐樹柏對南宋詞風心摹手追,他的詞作顯示出清幽冷艷的特色。然而,姜吳詞風一疏一密,龐樹柏詞作的主體風格則略近前者。吳文英用典密集,龐樹柏雖亦時遣典故,且藻采多有繁縟之筆 (如上文所述“籠夜燭斜,媚秋花瘦”之類),但其詞篇之概貌仍以疏秀為主,文筆曠朗,抒情之處亦多暢達之筆,較少晦澀之感。錢仲聯即認為龐詞“得白石之警秀”,與龐樹柏同時代的南社文人高旭更是直接斷言:“龐檗子詞,玉田之遺音也。”[9](P624)(按:宋末詞人張炎崇奉姜夔,詞風亦有相似神韻,宋以后詞家遂常以姜夔、張炎并稱,將二人共目為清疏一派。)可見龐樹柏雖然對姜吳兩家皆有取法,然而其語言個性則更偏于疏秀一派。
上文所分析的形象塑造、藝術手法與語言特色是構成龐樹柏詞作之整體風貌的三大要素,綜合來看,龐樹柏從姜夔的詞風中繼承了“清”與“疏”的一面,從吳文英的筆法中汲取了“幽”與“妍”的長處,又保留了典雅詞派一貫所具有的婉媚綺麗之風格。而龐樹柏本人的性情與閱歷,則使他的詞作充滿了清苦凄斷之音與纏綿哀怨之情,形成了清婉凄楚、寒秀幽妍的藝術特征。
龐樹柏有時也于詞中發露豪邁慷慨之音 (如“勸飲蒲桃歌出塞,把燕支量取歸來贈,才算是英雄分”—— 《賀新郎·沈職公歸娶,賦此寄之》),但僅寥寥數首而已。凄怨哀苦的斷腸之音仍是龐氏詞作最主要的組成部分。由此,我們也不難發現龐樹柏詞作不可避免地具有一些缺點。
首先是語意雷同,意象重復。如上文所述,作者在贈答友人的詞作中總是以歸隱江湖的冀望作結,語意單調,屢次出現則讓人深覺重復之弊。再如,不論是紀游、贈人、詠物、遣懷等詞作,作者欲表達凄苦哀怨之情時,皆慣于使用“鵑聲”、“鵑啼”、“紅鵑”等詞,這種意象已被前人用至熟爛的地步,若再頻繁使用,雖然易于驅遣,卻往往顯得“才人技絀”,令人惋惜。
其次是意蘊單薄,氣局窄弱。“苦”與“愁”二字可以說是龐樹柏全部詞作中出現頻率最高的兩個詞。作者慣常所寫的乃是自己的傷心懷抱,即使是抒寫兵亂過后的滄桑景象,也較少體現出開闊的氣度,而往往拘囿于個人眼界與自我之感。例如那首最長的《鶯啼序》(壬子三月劫后過吳閶感賦,步夢窗韻),作者面對蘇州城一場兵劫過后的衰颯景象,卻僅僅抒發出“滿眼剩香零粉,料理無計。……湔裙侶散、凌波人杳,芳心先逐鴟夷逝”的哀嘆,作者所惋惜的似乎只是過去那個鶯歌燕舞、夜月琴聲的姑蘇城。在當時民不聊生的戰亂時代,這種詞情、詞境的表達與構造,不過是書齋文人的“小我”念想罷了。因此,縱然錢仲聯據邵瑞彭《聲聲慢·題龐檗子玉琤瑽館詞》將之比擬為詞家《哀江南賦》①錢仲聯《近百年詞壇點將錄》有云:“其《鶯啼序·壬子三月劫后過吳閶感賦步夢窗韻》,邵次公《聲聲慢》題詞所謂‘吳波蕩春千里’者,詞家之《哀江南賦》也”,見錢仲聯《夢苕庵清代文學論集》第166頁。,這首詞所表露的襟懷氣度,相比于“向上一路”的詞中高境,還是存在很大距離的。推其緣由,龐樹柏孤寒的性情以及單薄的閱歷,乃是其詞作弱點的最大成因。
綜上所述,龐樹柏是一位命運坎坷、英年早逝的革命青年,其詞作數量可觀,具有一定的個人特色,也反映出晚近詞風的趨向。筆者認為,針對龐氏詞作的藝術特征進行專門研究,對于我們準確把握近代詞史的面貌是大有裨益的。
[1]柳亞子.南社紀略 [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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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蕭蛻.龐檗子傳 [N].民國日報,1916-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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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況周頤撰,王又安校訂.蕙風詞話 [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
[7]唐圭璋.詞話叢編 [M].北京:中華書局,1986.
[8]楊鐵夫.吳夢窗詞箋釋 [M].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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