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此一游”考

文 _ 維 舟

“到此一游”考

文 _ 維 舟

在旅游景點題字刻字可算是中國的一種國民文化。幾乎在每個景點，都會有人用這種方式作為自己的旅游紀(jì)念，即便是對最應(yīng)守護(hù)的景物都不見得會手下留情。這一現(xiàn)象像電線桿上的小廣告一樣令人反感卻又無可奈何，直到南京的“熊孩子”在埃及神廟上也刻下“到此一游”，才引起海嘯般的聲討。

不過，中國人為何總會手癢，在各種景點留幾個字呢？這到底是出于什么樣的文化心理呢？

西方涂鴉

在西方，年輕人在公共場所涂鴉是常有的事，甚至已發(fā)展成一種亞文化。伊拉克戰(zhàn)爭期間，美國海軍陸戰(zhàn)隊隊員便把他們的座右銘“Semper Fi”（semper fidelis，即“永遠(yuǎn)效忠”）噴在尼布甲尼撒二世神塔的墻上。法國人也一樣，“在王朝復(fù)辟時期，人們開始在楓丹白露森林的巖石和樹木上刻下他們姓名的首字母。這些標(biāo)記一般都是那些地位卑下的人留下的，因為意識到自己和這個地球上的偉人們不一樣，于是他們指望在自己死后，能夠依靠這些鐫刻在樹干和石頭上的姓名首字母來使自己永生”。不過這類題寫真正盛行的時間并不長，英文里graffiti被賦予“粗魯?shù)貙憣懏嫯嫛边@一含義是從1877年開始的，而表示“漫無目的地涂鴉”的doodle一詞，則是1935年起才有這層含義的。

歐美的涂鴉，大多并非文字，更非“到此一游”，而多是在城市公共場所的涂寫，常常是為了表示年輕人的憤怒與反抗。（1968年巴黎革命的一條著名涂鴉是“Jouissez sans entraves”，可含蓄地譯為“全都發(fā)泄出來吧”）大概正因如此，1980年費孝通在《訪美掠影》中提到涂鴉時直接寫了“graffiti”一詞，并解釋：“請原諒我在這里用原文，因為我一時實在翻譯不出來。”這位著名的社會學(xué)家顯然注意到那是一種很不一樣的社會現(xiàn)象。

中式題字

中國式的“到此一游”，其歷史就要悠久多了。中國人歷來對文字看得比圖案要重，傳統(tǒng)的人文景觀，大都有題字、石刻、碑文、對聯(lián)，且它們本身就是景觀的重要組成部分，請文人題字歷來是一件可稱道的風(fēng)雅之事。晚明的士大夫家，家具上也多有銘刻題字，賦予其一種文人化的特殊氣質(zhì)。

最早的題字不知起于何時，王羲之時已有“臨行題壁”之舉。到后來，文人詩興大發(fā)，臨壁題詩常是美談。連宋江這樣的強盜首領(lǐng)，都要在潯陽樓題反詩一首——在這個新的語境下，題字體現(xiàn)的就不僅僅是書法了，還有詩才。宋朝時此風(fēng)已盛，陸游《入蜀記》卷三記載去廬山路上多見題字：“蓋吳蜀大路，市肆壁間，多蜀人題名。”乾隆尤有此癖，誠所謂“作踐山水”。甚至去年的“埃及到此一游事件”，說起來也有前例可循：社會學(xué)家陳達(dá)1935年在柬埔寨吳哥窟發(fā)現(xiàn)晚清時華人留下的三首題詩，雖然有些詞意欠工、平仄不協(xié)，但也算是把這一傳統(tǒng)發(fā)揚到海外去了。

在題壁留詩之余，遺墨“到此一游”在所難免，這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孫悟空。《西游記》第七回中道：“大圣行時，忽見有五根肉紅柱子，撐著一股青氣。他道：‘此間乃盡頭路了。這番回去，如來做證，靈霄宮定是我坐也。’又思量說，‘且住！等我留下些記號，方好與如來說話。’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氣，叫：‘變！’變作一管濃墨雙毫筆，在那中間柱子上寫一行大字云：齊天大圣到此一游。”可見至少在明代中晚期，這種題寫“到此一游”的方式已甚流行。金庸的小說《天龍八部》中，段譽跌入無量山山洞，忽然動念：“我死在這深谷之中，永遠(yuǎn)無人得知，不妨在這石壁上刻下幾個字，嗯，就刻‘大理段譽斃命于斯’八字，倒也好玩。”于是，“在地下?lián)炝艘粔K尖石，便在石壁上劃字，可是石壁堅硬異常，累了半天，一個‘段’字刻得既淺且斜，殊無半點間架筆意，心想：‘后人若是見到，還道我段譽連字也不會寫，這八個字刻下來，委實遺臭萬年。’”這段刻畫，可見中國諸多“到此一游”君的心理，連臨死前還想留下幾個字（類似“殺人者打虎武松也”，是做了事總不忘題字紀(jì)念），而他所考慮的，也不是破壞了石壁鬼斧神工的自然之景，而是遺憾自己的字寫得不夠美。

在外國人的眼中

到了近代，外國人入華，對這一中國人習(xí)而不察的現(xiàn)象大感興趣。俄國漢學(xué)家米·瓦·阿列克謝耶夫在《1907年中國紀(jì)行》中提到，在濟(jì)南千佛山，“所有的墻上都寫滿了名不見經(jīng)傳的詩人的各式各樣的作品……與俄國乃至歐洲不同的是，中國的圍墻文字不淫穢，也不妖艷，不會讓任何人感到不自在。既有粗通文墨者的涂鴉，也有嚴(yán)肅的創(chuàng)作，描繪當(dāng)?shù)氐纳焦馑陀凭枚鈽s的歷史。七言的贊美詩有時布滿整個墻面，偶爾閱讀這些詩也是一種享受”。這位漢學(xué)家的確對中國文化極為鐘愛，對這類題字也不吝贊美。

1921年，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到中國旅游，他注意到的則是景區(qū)常寫著游客們抒發(fā)自己情緒的標(biāo)語和口號。在蘇州天平山白云寺亭子的墻壁上，“寫滿了排日的標(biāo)語：‘諸君，爾在快活之時，不可忘了三七二十一條’‘犬與日奴不得題壁’……更為激烈的，還有‘莽蕩河山起暮愁，何來不共戴天仇。恨無十萬橫磨劍，殺盡倭奴方罷休’這樣的‘名詩’。”民國時期類似的題字，在華山、榆林紅石峽，我也都曾見過，當(dāng)然，當(dāng)下的“憤青”涂寫在景區(qū)里的就更多了。

如今的“到此一游”

從前國人識字率不高，很多人連自己的名字也未必會寫，更少出門遠(yuǎn)游，故而此事雖古已有之，卻是于今為烈。識字是普遍化了，但題字也不再是文雅之事，更非“嚴(yán)肅的創(chuàng)作”，其內(nèi)容日益粗鄙，最終變成了對公共空間的破壞。

臺灣當(dāng)代著名攝影家阮義忠在《都市速寫本》中記敘，30年前，臺北整個城市像個大工地，地下通道常涂鴉遍布，“臺北街頭剛剛出現(xiàn)涂鴉時，多半只是簡單的英文，比如‘愛’‘自由’等等；無論好話、壞話都與環(huán)境不搭，只會造成視覺污染”。也就是說，現(xiàn)代城市中，這類自發(fā)的題寫，差不多只剩下負(fù)面意義。在中國社會的語境中，它意味著一種不文明、不該有的無禮行為，這就是為什么人們在知道國人在埃及神廟刻寫“到此一游”后如此怒不可遏的原因——丟中國人的臉都丟到國外去了。

據(jù)著名紅學(xué)家、歷史學(xué)家周策縱回憶，在20世紀(jì)30年代初，他在衡陽五中時曾去當(dāng)?shù)刈钪木包c來雁塔，“忽然我看到墻上題有‘周鵬翥偕友登臨’字樣，這乃是我父親的名字。后來我回去問父親，他也記不清有沒有在那里題過字”。毫無疑問，那位父親記不清自己的行為，正表明此類行為對許多人來說都是習(xí)慣成自然，從未將之看得有多嚴(yán)重，但今天，如果有一個孩子向父親詢問同樣的問題，只怕做父親的不免會為自己當(dāng)年之舉感到羞愧和尷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