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晉凱
我之所以懷念書信時代,是因為有感于交流手段的日新月異,人們相互間的情感溝通卻呈衰減稀釋之勢,這應當說是件不大“幸福”、或者說是大不“幸福”的事。
想到書信時代之可貴,是從過年開始的。寫信和收信,曾是過年的一項重要內容。年前,按照長幼親疏排序,對遠方的親朋好友逐一寫信問候;過年時或年后,收信讀信,便成為一樂。然而,曾幾何時,書信被簡化成了明信片,隨著形式的簡化,內涵也隨之簡化了。繁復的變簡單了,細膩的變粗糙了,私密的變公開了——寫得快捷,看得便捷,“一覽無余”,只是不再像讀信那樣需要品味。為了推廣這種“情感方便面”(又稱“速食面”),郵政部門還輔之“有獎”措施,一時間,有獎明信片火遍神州大地。再后,電話逐漸普及,電話拜年遂成時尚。電話傳情自有其不可替代的作用,當下有多少空巢老人在周末或節日的特定時刻,守著電話機等待遠在他鄉的兒女、孫輩的聲音,這往往是他們寂寞歲月里唯一的慰藉。但我想,如果再有家書相伴,可以在夜深人靜時反復摩挲,當能令老人們越發欣喜不已。但是,年輕人不這樣想,他們沒工夫提筆,甚至他們都不記得怎么提筆了。幸好,更便捷、更廉價的“電訊”來了,email來了,手機短信來了,敲打幾個字,動動大拇指,既節約時間精力,又圓滿完成了晚輩的義務,怎能不對發明家們表示深深的敬意呢。應當說,現代科技的飛速發展,讓人們付出的代價是多方面的,書信的失落(比起戰爭、環境破壞等等而言)怕是最最不起眼的了。但它卻事關人情,觸摸人心,想起來又總難以釋懷。
現在年關臨近時,人們也能收到許多祝福(多半比書信時代還多)。電腦上傳來的,除賀詞外還會有電腦高手制作的幻燈片、動畫片,精美至極,遠比往日書信的白紙黑字來得生動活潑。手機短信也很是熱鬧,才華橫溢,精彩紛呈。但看這類東西,我總感覺木然,啞然,我出于禮貌地回復也常常只有兩個字:謝謝!我還能說什么呢?我知道,那都是批量生產的、群發的、針對所有人的,沒有一句是專門寫給我的——我,只不過是一個手機號碼,一個郵箱地址。
當然,也有專門為我而寫的,也有我專門寫給人的。但由于”形式”的制約,這種“信”總覺得不宜寫得太長,只要把事情說清楚就行了,所以多少有點像電報體。不抒情,不鋪陳,不哲理——像是完成一件任務。還有一個不可謂不重要的因素:來往的都是標準的宋體方塊字,沒有漂亮的或蹩腳的書寫,也就沒有了“見字如面”的親切,似乎總缺少某種質感。善良的人們難以想象的是,還曾有過把真情流露的書信當作罪證的年代。隨手寫來的書信,怎經得住“紅色衛士”們望文生義,斷章取義地使用放大鏡和顯微鏡輪番考察。因此,很多人都往往在風吹草未動時,就想到要趕緊把保存的信件燒掉,以免后患。但在“安全著陸”后,又會追悔莫及,痛心那些無法尋回的記憶。因此,我對那些長期妥善保存了書信的人常懷羨慕與嫉妒之心。
友人作家李德堂,前幾年以其多病之軀做出了一件令人瞠目的“壯舉”:編纂出版了他個人的“書信集”整整十大本,共收入3120封書信,約280萬字。德堂兄形象淳樸憨厚似老農,卻不料心細如斯:他從初中就開始“留存書信,即使便條也舍不得丟棄,——積累的信件到了一定厚度便裝訂成冊。”我不想在此探討這份珍藏對認知社會評判歷史會有何價值和意義,這可以留給社會學家歷史學家去研究。我想到的是,若沒有認真的生活態度,若沒有對“友”和“情”的十分珍重,這樣持之以恒的“留存”是不可想象的;而古稀之年,又不辭勞苦地將這些塵封的“碎片”精心翻檢,把數百萬潦草的字跡逐一辨析,細致分類,其間需付出多少艱辛、又包含著多少對逝去歲月的深情。
舊時有“家書抵萬金”、“鴻雁傳情”之說。如今恐怕是“萬金”難買“家書”,“鴻雁”也難穿越重重霧霾了。曾經的書信時代,恐怕是一去不復返了。但是,那份“情”呢?
選自《中華讀書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