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一佐
風,吹自西北,吹過千古。
三月。春意初萌,春寒料峭。
在南涼故郡,這塊因紛爭而渴望安寧,因動蕩而加速融合的蒼涼之地,看雪山綿亙,黃土漫坡。
融入茫茫人海,走在川流不息的街市,如同穿行萬古輪回的時光影壁。黃沙漫漫,我卻不知,該在哪一段殘垣上懷古;烽煙曳曳,我卻不知,該從哪一頁掀開紛亂的馬蹄。
層云漠漠,光陰流逝指間,只是轉眼便已滄海桑田。當羌笛遠去,一座荒丘兀自頹于夕照。駝鈴走入大漠,雁聲嘹唳于歷史蒼茫的背脊。
北望是戈壁是敦煌,西進是吐蕃是兩疆。曾是征衣搗就雙眸瞭望的方向,曾是白發慈母手拿針線心懷牽掛的地方。昔日的唐蕃古道絲綢南路,今日的避暑勝地海藏咽喉。
大地在這里注入太多愴然的氣息。不知道,那滿街飄動的絲巾,是否系得住沉甸甸的興廢?天邊一月如弓,是否扣得住時光飛逝的流矢?我是該悲憫于春閨的夢,還是該慨然于壯士的心?
一座城關,風沙中屹立千年。這里的鐵騎太雜亂,這里的刀劍太冰寒。濃聚的離亂紛爭,穿透了時空,仍依稀可聽,邊城角聲的哀怨,戍樓簫鼓的悲鳴。
多少人,為了西戍邊關,腰間帶吳鉤,翩翩渡壟頭。多少人,為了報國壯志,萬里赴戎機,鄉關歸路長。那英揚的神貌,那決然的身姿,早已一一定格成千古。
劍氣橫空的疆場,將士無暇顧念江淮柳絲長,長安杜宇飛;無力顧及塞上北風烈,河水冰馬骨??墒?,梅花吹落的月夜,他們也會在某個避風的垛口,望斷長空的歸雁,飲盡凄怨的鄉愁。
徘徊于暮色中的城樓,當我俯身拾起一片青色的瓦礫,我知道可能拾起的是幾個世紀的風雨;當我觸摸到碑身漆黑的文字,我知道可能觸到的是一顆顆顫抖過的靈魂。
在汽車的輪痕里,仔細辨認駱駝踏過的足印,在迎面走來的穆斯林女孩的粉袖里,追尋大漢時期的香塵。多少個輪回過去了,仍有人踏著高跟鞋,風沙中尋找邊關舊夢。
這正是江南春水漲綠的三月啊,琵琶聲所彈奏的,卻依然透著唐時塞上月兒高的孤寒。曾經,多少思婦心如繭,多少征夫望月圓。一葉柳,足以牽動滿樹的鄉情;一闋詞,足以蕩開滿天的凄清。
歲歲年年,一樣等枯了古井的水,一樣等白了烏黑的鬢。嶺上的山花謝了又開,他依然只是她的春帷夢里人。
一將功成萬骨枯,興亡百姓苦。無力抗爭的宿命里,有多少卑微的生命,無聲開落在紛亂的時空。他們眼睜睜看著誓言的晦暗消逝,只能約定在渺然的另一個時空,第一朵雪蓮綻蕊的時刻,相候于楊柳堆煙的赤欄橋邊。
原來,醉臥沙場,并不都是豪邁,還有無奈;鞭指河洛,也不只是慷慨,還有悲吟。萬丈紅塵里,誰為誰歌盡桃花,誰為誰守盡西風?誰會傾黃河之波入盞,誰終引高原之韻入弦?
是不是漢人就比胡人高貴?是不是胡人就比漢人頑強?是否絲竹比胡笳更為動聽?是否現代比古代更為文明?在走過的幾個千年里,是因紛爭而散沙一片,還是因散沙一片而起紛爭?一定要有主干和支干嗎?一定要有比較和爭斗嗎?
人們喜歡民族個性的表達,但如果這種表達以生靈涂炭為代價,會有人寧愿舍棄這種張揚的個性;人們也喜歡大統一的秩序,但如果這種秩序以尊卑貴賤為前提,會有人寧愿不要這樣的秩序。
漫步于街頭,賞人,賞景。向不同種族、年齡、面孔的人問路,也有不同種族、年齡、面孔的人向自己問詢風景,如同來自不同方向的兩片云,驀然相遇,擦肩而過,然后各奔東西。其間的緣分,只是幾分鐘,幾句話,幾個微笑,但也是有過美好的交集了,就像風和雨的匆匆邂逅。
三三兩兩披紅袍的藏族男子,絡繹不絕俏麗優雅的回民小妹,甚至還有高鼻梁藍眼睛或黑頭發黑皮膚的外國游人。他們和我們有著不一樣的風俗,不一樣的語言和容貌,卻有著一樣平等的人格與生命的訴求。廣義上,我們都是主流,又都不是主流,都是附庸,又都不是附庸。
時間曾在這里,朝暉夕陰,旋南斡北,朝代的更迭頻繁,頃刻之間就覆雨翻云??蔁o論是哪里,在歷史的長河中,我們即便可以自主選擇,每一部人生也只能選取其中一個小小的片段。或在原始村落里刀耕火織,或在朝堂田舍間忙碌悠閑,或在現代文明中紙醉金迷。
我想,歷史雄渾蒼茫的意義,不只是讓后人在無盡的浩嘆中,獲得渾茫深邃的美感,也不只是讓后人照鑒未來的旅程。當歷史是現在時,本身應具有更高的意義。
極目白云深處,雪山堆疊無數。風,仍從西北吹來。千年之后,茶馬古道上,又出現一個繁榮的市井。
尋古懷古,穿行于古城,借西風清飲,歷史在這里釀造過的多壇美酒。
卻不知,深埋于現代文明的心靈絲線,是否還能清晰記起,那吹徹寒夜的笛聲,以及,那面紗下微風吹拂的婉容。
長安麗人
沙,從指尖滑落。今生,你又要以女子的名義與幽懷,見證那一場場煙花的落幕。
迤邐在歷史深處的長安麗人,如此的云袖輕揚燦然綻放,仿佛是從現實走過的一席席華美的夢境。夢的帷幔徐徐拉合,而香裊的余韻仍在如蝶翩躚。
你翩翩而來。撥開叢叢蓮蓬蕩舟而至,在水岸一旁站成一株幽蘭。你遺世獨立,你美目顧盼,你傾城傾國。君王的凌厲傲岸,在你秋日湖水般的眼眸間頃刻淪陷。可是,為什么你偏偏姓李呢?偏偏姓大唐的李,李隆基的李?難道你輾轉不息的輪回中,早就知道有一種掙扎不脫的宿命,早就知道長安城里還要有凄艷的故事上演?所以你在幽深的漢宮盛放如煙,所以你戛然而歇,為等待另一個千年的輪轉?
可是,你說你不疲倦,你說等待的歲月如此孤寂,令人心有不甘,你說你明明知道有一種寒冷叫背叛,有一種結局叫零落,而你仍沉迷于那種星空蕩漾的醉人感覺,刻骨銘心的記憶遮蔽了所有的傷痕所有的痛。心靈纏繞的藤藤蔓蔓,再次讓你義無反顧地投入紅塵滾滾。然后,你不再清醒。不再清醒的你,在朝朝暮暮的帝王面前,竟然奢望永遠。
隨著命運的起伏,你又有了一個別稱,叫落雁。你的美艷與傲骨,令幾千年來的女子們,因你而低首。你用你的睿智與勇氣,開辟了深宮以外的新疆土。你用你的實際行動,縫補了女人容貌以外的另一層天。你的志氣與才華,與你的美貌一樣如天際星云,奪目璀璨。千年過去了,大漠的風沙仍在訴說你懷中琵琶的幽怨。塞外的草黃了又綠,人生得意與失意的糾葛還在上演。讀不懂你的人說哀怨,讀懂你的人說哀怨也說信念。昭君,請讓西來的風告訴我,是否該追逐的追逐,是否該淡看的淡看?
不管誰是誰的開始,誰是誰的結束,另一個你也來了,即使流言似箭,至今仍箭箭穿心,你決不后悔你當初的選擇。你是身著蟬羽的輕盈,邁著無聲的腳步來到他面前的。從此,長安城的夜色開始在你飄揚的舞袖間旋轉,整座城池都在驚嘆你的美麗。誰說你敗雨殘云誤漢王?當兩心相映,當星海搖曳,你愿意為他白頭,為他變成一顆祖母綠。你愿意成為河間的一花一草,在他的目光中芬芳。
后來你又有無數個名字,有一個極其顯赫的叫則天。你浩闊的心胸與凌云的志向,令世俗的小女子難以觸摸企及。迷離宮闕,寂寞心事唯有托付清風明月。昔日看朱成碧思緒紛紛,長長的相思路,是否蒼老了一顆碧綠的心?等待的愁損,淡漠了晨昏,卻化作九天翔羽的雙翅。生前的曲折與輝煌,身后的安寧與寂寞,都倒映在你日角龍顏下莫測的心。殘碑默默,獨對斜陽。當閱盡人生如夢,一切喧囂歸于平靜,你只細細聆聽那個印在心靈深處的聲音。天籟般的呼喚,讓你毫無眷戀地拋下曾經征服的一切,微笑著重返最初的自己。
終于,你叫玉環。耗盡千年的等待,只為那相逢的瞬間。你長袖舒展,你驚鴻一瞥,大唐天子的魂魄開始深醉在你眼波的瀲滟。那霓裳羽衣的曲調,怎樣聽都是一曲高山流水。那夜半的私語,每一句都像是與君相知的誓言。從此,天上地下,比翼連理。從此,山盟海誓,永不分離?;蛟S是情天恨海的浪濤過于兇猛,深摯的情感銷蝕了脆弱的時間之箭。美麗的神話,開始以絢麗,卻收束于悲戚。東瀛長安苦相思,人間仙界永相望。一場炫目的煙花,復歸靜寂。長安的月掩入云紗,越見凄迷。
可是,時間的簾幕下,誰又在紅葉題詩?誰又在破鏡重圓?誰的彩箋在長安飄滿?
臥看牽牛織女星的夜晚,深秋白發宮女的閑談,你女人的名字上,分明疊加著兩個大寫的“宮怨”。
笙歌漸遠,伏在歲月的風間,聽你一聲悠長的浩嘆。
當繁華如水,當心事紛靡,你看潮風如信。當你淚落如蓮,當你酒醒夢闌,還有沒有勇氣將堅硬的殼打碎,等待又一次輪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