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一龍

十多年前,我剛在報社實習時,接觸最多的體裁是消息寫作。
一次,跟著一個頗有才情的記者老師外出采訪,回到報社,老師坐在電腦前一氣呵成地完成了一篇以短句為主的800多字的消息,寫就推案而立,顧盼自得。那確實是篇很棒的消息,我看得多少也有點目馳神搖。
他最喜歡寫800到1000字的消息。理由是,這樣的篇幅不長不短,太長未免勞累讀者(也有不愿勞累作者之念吧),太短則信息量有限,且難以使用白描等寫作技巧。這是一個可以追求精致的篇幅,有點、有面、有細節。就像一桌款待三四好友的精致小菜,葷素搭配,有湯有干,恰好值得主人一試身手。
現在看來,這個理論完全適用于現在的新媒體寫作要求——不要太長,讀者是用手機看的,就是用6寸的蘋果6,也沒幾個人愿意翻四五頁;要快速做到吸引人,得會設置懸念,或給出令人印象深刻的細節,要不干脆提出一個語能驚人的論點;多用短句,就像越現代的電影越少用長鏡頭,更多的鏡頭才夠炫。
不過,對新媒體文風的探討,我覺得,這是一個有限度的真問題。
說它是真問題,因為微博(包括其實沒那么長的長微博)、微信公共號、以移動端為主要陣地的自媒體,它們的文風確實給人以耳目一新之感。老派的文字風格搬運到新媒體上,一眼就能被識出。前一段,教育部改革高考制度,消息放出不到一個小時,教育部就發出了“一張圖看懂考試改革”的圖解式新媒體產品。能有這個意識,當然值得一贊,可當你仔細看著這個圖解時,大bug赫然在目。這個圖解最先告訴受眾的,不是改革了什么,而是大段改革的意義和宗旨。新瓶裝舊酒,這算不上是新媒體應有的“文風”。
文風、文本這么重要,為何探討它的價值又是有限度的呢?
新媒體的文本,并非是一個完全嶄新的文本。
我剛剛跳槽到網絡媒體時,參加過一次新聞客戶端的“PUSH”(推送)文本討論會。各大新聞客戶端比拼的一個重點是PUSH新聞,新聞發生后,將簡要信息發送到手機界面上。這個領域,要比快,也要比文字簡潔、大信息量、創意和美感。這些對新聞業者的要求,不是回到過去了嗎?六七十年前,美聯社和合眾社的記者們,通過電報搶發最重要新聞,遵循的正是同樣的標準。這簡直是一個輪回,現在客戶端的新聞編輯絞盡腦汁地提煉文字,是因為手機屏幕就那么大,二十多個字要說清楚問題;以前,通訊社的記者們雕琢文字,是因為發送電報復雜且昂貴,要想超過競爭對手,必須言簡意賅。
這標準的輪回,不只在新聞PUSH上。
有段時間,微信上流傳著一個公號的內容,“講故事應該成為企業品牌新聞戰略的一部分”,我轉發這個公號后,收到了幾個轉做公關的前同行的點贊。事實上,有一家大型的電器企業的微信公共號,已經公然開始講故事了??墒?,大概在1990年代的央視新聞改革中后期,講故事的理論已經一輪輪傳播了。它已經先進了一二十年,現在被企業公關奉為至寶。
這標準的輪回,還在新聞篇幅和文字精致度上。
歐美國家有很多現代作家出身記者,海明威、馬爾克斯等等。海明威簡潔有力的文風,就是在報社時被老板訓練出來的。那時候,報紙篇幅有限,記者們壓根沒廢話的空間,又短又好,才是最高標準。篇幅有限,甚至成了“倒金字塔”結構不可忽視的物質前提。
為什么是新聞報道而不是小說,催生了“倒金字塔”結構?因為,有限的不只是篇幅,還有人們的耐心。人們不會愿意為閱讀大量新聞而付出類似閱讀小說和看電影的時間和精力,簡潔、明了而有充滿趣味的文本,是絕大部分新聞作品成功的基本元素。
如果說,新媒體文本的成功,只是遵循了新聞報道黃金時代基本規律,那么為什么,它們的文本給人完全不同的感受?
我經常閱讀一個主打評論的微信公共號,這個原本定位于財經領域的公共號,也常常評論時政問題。我喜歡這個公共號,不是因為作者是我的朋友,更不是因為它的文本簡潔有力,而是因為犀利。犀利不是文本標準,它是一種風格或者一種尺度,可風格和尺度最終會影響到文本。你想表達一個什么東西,可要繞七八圈才能或明或暗地點到(這可不是設置懸念哦),無論你是什么級別的文字大師,你都會為每句話的遣詞造句而苦惱。
所以,當你去總結新媒體文本為何成功時,你會發現,在文本之上而又嚴重影響文本的一個因素:新媒體的文字更加直接和真實。表達的內容和表達的方式,是一種互相影響的關系。就像宋詞的豪放派與婉約派,它們都既是風格,也是內容。
再回到教育部關于高考改革的圖解產品,讓這個產品顯得過時的,絕非表達的方式,而是表達的內容,當注定考試改革的意義和價值是主人公時,考試改革本身就會在設計和文本中處于次等重要的位置。
我們永遠都可以說,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是的,昔日的微博和今日的公共號,都有著或多或少的超出傳統媒體的表達空間。不利用這種空間進行文本的探索著實是浪費。
但如上所言,這種文本的探索和獨特性,是有局限的。《紐約客》的長文,在公號上仍然好看。而短小的垃圾文章,仍然是垃圾。
1959年,作家卡波特受雇于紐約客到美國中部堪薩斯州霍康姆小鎮采訪一個滅門血案。當他深入地接觸了這個案件之后,他給雜志社打電話,他沒法為雜志社撰寫報道了,這個內容值得寫成一本書。6年后,非虛構寫作的經典著作《冷血》問世。
一本書和一篇雜志的長文,會差很多,差得多的,絕非文本。新聞的文本發生過許多變化,但所有變化,真正遵循的標準是如何更充分、真實地表現這個世界。
新媒體確實改變了這個世界,但刊發在新媒體上的文章,卻從來沒有改寫過寫作的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