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德普

1972年初春,葉進康邀約我、唐德章隨同陳子莊老師一起到龍泉山寫生。龍泉山距成都東郊外約20公里,屬丘陵地貌,山勢南北綿延二百余公里,北起安縣,南達井研,最高峰在龍泉驛區境內,海拔1051米,為成都東部屏障。龍泉山中盛產桃、李、梨、杏、枇杷、櫻桃等,以花果山著稱。每年春三月,是龍泉山風景最美的時節。
3月18日是星期六,一早我們登上去龍泉山的班車便出發了。山勢并不陡峭,客車行駛在蜿蜒的山道上,春色正濃,起伏的山巒如蒼翠的波濤撲面而來,空氣中彌漫著沁人心脾的幽香。車行至五里坡,眼前豁然開朗,龍泉山的主峰山泉鋪已遙遙在望,但見在一片高低錯落的粉墻瓦屋之下層層梯田環抱,一簇簇紅紅白白的桃花、梨花、李花點綴在金燦燦的菜花田中,間或又嵌鑲著一些新翻耕的紅土,在藍天白云的映襯下,仿佛置身于五彩的畫圖中。不經意間,瞥見陳子莊老師己拿出小畫本用鉛筆畫起速寫來。客車駛過山泉鋪的斬龍埡、滴水巖,來到一個叫三十公樁的臨時停車點,我們一行四人就下車了。沿著蜿蜒的山間小道,我們陪伴著陳子莊老師緩緩前行。老師拄著手杖,走一段路又停下來歇息片刻,看看周圍的樹石農舍。他今天心情特別好,雖然有心臟病,卻并不要我們攙扶。
陳子莊老師這幾年來在文革中接連遭遇了被抄家、愛子溺亡、老妻氣瘋的大不幸,這是第一次來到山中寫生,在這片濃郁的春色中,暫時拋開了世間的一切煩惱,和我們一路談笑風生。曾在文革初期造反派欲揪斗陳子莊等一批老畫家,葉進康得知后,連夜告知老師轉移到他處,躲過了一場劫難。對葉的為人,陳老師自然十分信賴,而我們幾個學生也同樣具有對這些年殘酷斗爭無情打擊的反感和被損害被侮辱的苦痛。沒有了那時人與人之間的防范與猜忌,我們的談話也自然坦誠而無所忌諱。葉進康說:“現在孩子們做著這樣一個游戲,一個小孩口中念念有詞:‘我們都是木頭人,不能說話不能動!這時正四散跑開的人隨著‘動字的念完馬上停下來不能動,誰動了就受罰。”我們一默想,都會心地笑起來。陳老師說,我們學畫首先要學做人,人為萬物之靈,貴于有自尊之感。古今有所成就的大家,都在于有自信,能發現自己;“奴性”是人多所共有的弱點,所謂“奴性”就是抹煞自我的獨立性,附庸權勢、附庸金錢、附庸名利等,尤以并非在于高壓之下的身不由己,而是甘心情愿地依附權貴為甚;平時多觀察,就知道什么叫人,什么叫獸,依附權貴的人就像狗一樣,挨鞭子時痛苦亂嗥,過后又去舔主人的腳后跟;奴性不除,技巧再高,畫品總帶奴相,沒有個性、沒有自我,何能言畫!他又說,學畫不能只在技法上下功夫,還要多讀書,特別是哲學;中國的《易經》要讀,《易經》系辭上傳中說:“易與天地準”,是講易經的學問,包括了天地間萬事萬物的一切法則。《易》的卦象,最忌犯孤陰孤陽,如乾卦上九,爻辭為:亢龍有悔,陽的最后一爻,到頂了,就有悔,要倒霉了,事盛而衰,物極必反,所以什么事情都不能做絕。……在那個把中華民族優秀文化藝術傳統當封建垃圾掃除,把有血肉之軀有思想靈魂的人當做機器上的齒輪和螺絲釘,抹煞自我、抹煞個性的年代,陳老師的這一番肺腑之言和真知灼見令我們深受教益和發自內心的敬佩。
大家一路說笑,不知不覺就來到此行的駐地——大興公社前鋒小學。葉進康的愛人小劉在這所小學任教,為我們提供寫生和食宿的方便。這時已到中午,小劉已安排好午飯,飯后,稍事休息,我們從教室里搬出幾張課桌凳,放在壩子邊,鋪開紙筆,就開始寫生作畫。
星期六下午學校不上課,山谷中分外寂靜。這里群山環繞,學校對面的青山高峙如屏,山巒陡峭,山上一片蔥蘢,一叢叢高大墨綠的松柏中點綴著一株株剛抽出柔條吐出嫩芽的林木,仿佛籠罩著一層粉綠色的輕紗。高大而挺拔的樹干與婆娑飄逸的纖枝細葉,織成形與色的交響。山峰高聳,河谷開闊,農田沿河分布在山腳一帶。放眼望去,由近及遠連成一片的油菜花,在碧綠的原野上金黃耀眼千朵萬朵恣意怒放。山坡上一簇簇艷麗的桃花、梨花和李花在陽光下如云霞般絢爛綻放,五彩繽紛,姹紫嫣紅,令人恍如置身于傳說里“不知有漢”的桃花源中。明媚的春色令人陶醉,我們各自默默地畫著,忘記了時間的流逝。陳子莊老師神情專注觀看著四周的風景,又時不時地飛快用鉛筆勾勒著一張又一張速寫,仿佛要把大自然的靈氣、山川林木的精華吸納到筆底畫圖中。看到這樣的情景,我乘興用帶來的夾江國畫紙,用毛筆和著墨色,畫了一幅陳老師寫生的國畫。其時跟隨老師學畫才不久,尚未入門,僅用西畫的寫實畫法,焦點透視的構圖,水彩畫般的著色,畫成一幅彩墨畫。陳老師則一直非常專注地觀景作畫。他畫四周的山景、山間的石筍,遠處的三百梯,還畫了前鋒小學校,得稿數十幀。
當夕陽西下,我們收好畫具吃過晚飯后,坐在一起閑談。葉進康談起臨行前曾見過兩位省內畫山水的知名老畫家,對他們提到將隨陳子莊老師去龍泉山寫生,他們都大惑不解,以不屑的神色說,到龍泉山畫啥子啊?陳老師聽了后非常感慨地說,他們畫什么都是用學來的一套成法,動不動聳個尖尖就是峨嵋,畫幾棵杉樹就是青城,不是靠畫來打動人,而是靠山的名字來嚇唬人。這種畫已經沒有藝術生命力了。四川山水的特色,許多畫畫的人畫不出、畫不像。他們是有目不能見。我愛畫四川的莊稼山,那些起伏的山巒,梯田、農舍、莊稼,那么美麗動人,到處都是取之不盡的素材。他接著又說,《易經》講:“修辭立其誠”,從事藝術要真誠;我們出門觀山水,尤如歸家省親,如同拜訪久別的老朋友,充滿摯愛之情,才能有所感悟,有所發現;要“見性”,這是觀察物象的正確方法,上山打老虎要先摸清楚老虎的性情,懂得它的生活規律和經常活動的地方,不是一到山上就把槍舉起,不知道老虎什么時候鉆出來。打魚要知道魚性,打鳥要知道鳥性。畫山水就要了解每個地方的特色,才知道我要表現什么。……老師風趣幽默的一席話,讓我們深受啟發。待到暮色蒼茫,小劉已與學校住校教師商量好,請他們分別到鄰近學校暫住,把我們安排到教師宿舍休息。山里的夜分外寂靜,因為一天的勞累,我們早早地就寢了。
第二天一早在清脆歡快的鳥叫聲中醒來,起床一看,陳老師已經不在宿舍了。我們急忙出去尋找,發現陳老師早已在操場觀景了。山谷還在薄霧中,太陽也還未升起。陳老師一邊散步一邊對我們說:“這里的空氣真好,霧中的景色更好看,真有點舍不得走了。”……這天下午,我們就踏上了歸途,結束了這次難忘的寫生游歷。
一個月后的一個星期天,我獨自一人去看望陳老師,還未進門就聽到師母高聲的叫罵,我知道師母又犯病了。知道師母要抽煙,我特意買了一包煙帶給她,待師母點著煙抽起來,她也慢慢安靜下來。陳老師見到我,略帶自嘲地說,她這是在鞭策我,已經習慣了。我不知道該怎樣來寬慰老師,卻見他拿出一疊畫稿,笑咪咪地叫我過去看。當一張張大約四尺宣紙裁成長方形16開大小的國畫小品在小方桌上一一鋪開,我突然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震撼,這不就是我們去寫生畫過的龍泉山嗎!山巒、桃林、梯田、菜花、石筍、山道……都是熟悉的景物,可每幅畫卻都不是實景中所見的樣子。看,這張畫的山泉鋪:枯筆勾點而成的一排排春樹,由近及遠點綴在起伏錯落的山崗屋宇間,層層梯田婉延盤旋,飽滿滋潤的黃綠色鑲嵌其間,在枯筆濃墨的對比中,明快而柔和,仿佛透露出濃郁的菜花香氣,沒有其它雜亂多余的色彩和筆墨,頓時顯得那樣和諧溫馨。看,那張畫的三百梯:近處濃墨重彩,在山村籬落、煙嵐春樹中綴滿嬌艷似火的桃林,赭墨點染的山巒,遠遠近近,如明媚陽光下妙曼起舞的仙女,展現春色無邊。還有門檻石、青杠坡、高洞子……一畫一種筆調,一畫一個意境。這些畫,畫出了蜀中丘陵田園的美景,雖是小品,卻平中寓奇,清新雅致,筆墨淋漓,意趣雋永。這些在古人、今人中從未見過的獨具一格的表現手法深深打動了我,不禁連聲贊嘆說:“畫得太好了!”陳老師說:“這次龍泉山寫生收獲很大,你看我的畫是不是又有新的面貌了?”他接著告訴我:“我的畫都是來自生活,不是憑空杜撰的,但是卻不是照搬一些自然的表象拼湊而成。‘寫生有人叫‘寫實,是不對的,‘寫生即‘寫真、‘寫神,去偽存真,寫物象的‘內美;自然界中的樹石、房屋只是我們繪畫的材料,我們的繪畫創作是根據藝術的需要來組織,多余的樹我們可以舍棄,沒有的地方我們可以增添,排列整齊的房屋,可以讓它錯落,一切物象都可以根據我們的需要來變形,或拉長,或壓扁;戲劇開臉譜,眼睛可移上移下,這個道理可用于畫一切生物,我畫雞、畫鳥,眼睛的位置是根據意態而定的;藝術形象是將源于自然生活中的形象加工濃縮而成的,就像蜂釀蜜、蠶吐絲一樣,要將花粉、桑葉經過提煉、醞釀、消化而成。中國的戲劇藝術性是很高的,曹操的白臉、關羽的紅臉、包公的黑頭,世上那里找得到這樣子的人呢?而我們在戲臺上看到,會感到很動人,臉譜是刻劃性格,紅臉關公、包黑子婦孺皆知,無人反對說不像。藝術提煉的程度越高越普及。”……陳老師對我這個初學中國畫的小青年,如此坦誠地毫無保留地將自己的藝術心得悉心傳授,使我非常感動。陳老師教學生,不是僅用一些技法技巧來束縛人的手腳,而是以哲思理趣來開啟學生的創造智慧,即所謂“破執”和“開悟”。老師說得高興,見我很喜歡這些畫,便取來紙筆,不到片刻畫成一幅前鋒小學圖,題款:“壬子之春龍泉山得來 石壺”贈與我。畫幅中,在蔥郁的綠樹掩映中透露出錯落有致的小學校舍,一行天真稚氣的小學生正拾級而上,進入校門。這幅畫林木屋宇一氣呵成,妙趣橫生。這是老師不可多得的佳作,也是我收藏老師唯一的一幅龍泉山畫作精品,數十年來珍藏至今。每當看到這幅畫,就會憶起當年龍泉山寫生那些難忘的情景。
三個月后,陳子莊老師經過精心醞釀、反復推敲,還與謝慕沙、胡瑞昌、胡瑞祥先生研究,對這批三十余幅小品畫一一題上款識,集成《龍泉山冊》;其后又為任啟華先生畫了龍泉山水長卷等,這些作品成為老師晚年山水畫藝術臻于成熟的里程碑式的代表作。此后三年間,陳老師以抱病之軀,在門人的陪同下,游歷了雙流、彭山、仁壽、鳳凰山、綿竹、漢旺,作速寫千余幀,整理成中國畫小品《武陽江寫生冊》《鳳凰山寫生冊》《漢旺寫生冊》近四百幅。其間精思妙悟,佳作不斷,盡寫蜀山奇趣,從而達到老師藝術生涯的高峰。
龍泉山寫生之行,開啟了陳子莊先生的靈感,體悟出蜀中山水美之奧秘,創造出平淡天真、超逸高邁的藝術新境。經歷了幾十年來種種人生的磨難和世事的不公,陳子莊先生并沒有失去對生活的熱愛和藝術理想的追求。在陳子莊先生晚年最后的歲月,能使他超臨世間苦痛的,是他心中眷戀不忘的龍泉山中的桃源仙境,是他情有獨鐘的龍泉山水畫中的藝術世界,故他在臨終前所作《命門人代買穴龍泉以為死后埋骨之地》一詩中寫道:
賣畫積錢能買穴,百年朽骨定污天。
今生能斷來生苦,不到人間結世緣。
一世困窘孤寂的畫家梵高曾在給他的親兄弟的信中說:“有一天,全世界會用不同的發音念我的名字。”而昔年在貧病交侵中義無反顧獻身繪事的畫家陳子莊用同樣的自豪告訴那些理解他的摯友和崇拜他的學生:“我死之后,我的畫定會光輝燦爛,那是不成問題的。”雖然陳子莊和梵高這兩位東西方藝術大師,藝術成就、見解和人生經歷都大不相同,不能簡單類比,但是他們對生活的熱愛和對藝術的虔誠卻是相同的。今天隨著陳子莊卓絕的藝術思想及精彩的繪畫作品走向世界,歷史終于公正地作出了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