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鐵

歷時近一年半的苦苦等待,陳丹在2013年歲尾迎來了期盼已久的開庭,而她得到的卻是一審敗訴。
從2012年6月5日被父母強制送進精神病院開始,陳丹與北京回龍觀醫院之間的“拉鋸戰”便引燃了導火索。“盡管預想到因某些因素勝訴的希望不大,但對判決理由仍無法接受。”對于陳丹來說,“戰爭”還沒有結束。
2013年12月2日,距第三次開庭已經過去32天,拿到敗訴審判書的陳丹決定提起上訴。
“飛躍精神病院”
每個初識陳丹并了解她故事的人,都會問她同一個問題:“如果被關進精神病院,如何證明自己沒瘋?”
盡管過程驚險波折,仿佛電影劇情一般,但陳丹做到了。
2012年6月5日傍晚,在陳丹位于北京的住處,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心知是父母到來,陳丹沒有應答。十分鐘后,敲門聲停止,陳丹松下一口氣,可隨繼防盜門被強行撬開,4名陌生男子闖進屋內,在陳丹父母的指認下,幾人共同將陳丹送進了北京回龍觀醫院。
北京回龍觀醫院始建于1986年,位于北京市昌平區回龍觀鎮,是北京市衛生局直屬的大型三級甲等精神衛生專科醫院。在這里,陳丹的人生軌跡發生了改變。
陳丹如今年近三十,在京多年,是一名工程師。據陳丹描述,“事發”前,她與父母的關系已經到了劍拔弩張的程度——一年里她從未回過家,也幾乎不打電話,而原因則是父母的強勢及對她戀愛自由的干涉,“一般人很難想象父母會把孩子送進精神病院,我父母就真的這么做了。”
在通往回龍觀醫院的路上,陳丹一直用手機短信與幾個了解其家庭背景的朋友保持聯絡,并告知他們:一旦她被關進精神病院,要想方設法把她救出去,甚至可以聯系媒體。
直到手機被沒收前,坐在醫院候診大廳里的陳丹始終相信,父母的“胡鬧”將終止于精神科醫生的專業診斷。
然而事情并沒有她想象般順利。據陳丹稱,當時門診大夫并沒有與她有實際接觸,只是聽取了陳母的相關敘述,而此時陳丹則在其父親帶領下,進行住院體格檢查。
門診醫生隨后作出“興奮狀態”的入院診斷,陳丹即被帶入住院病房。6月6日,陳丹第一次見到主治醫生,問過基本情況后開始就父母送治事由一一答辯,并提出了起訴意圖。6月8日上午,經過三級專家會診,醫院宣布陳丹無住院治療的必要,可以辦理出院,陳丹聞此失聲痛哭。
重獲自由的陳丹并未如釋重負,與重癥精神病人“親密接觸”的那72小時成了她至今難以釋懷的經歷。出院后,陳丹向媒體公開了自己的遭遇,并于7月11日向北京回龍觀法庭遞交了起訴狀,認為回龍觀醫院侵犯其自主權、人身自由及身體權,要求得到相應賠償及院方的賠禮道歉。
令陳丹沒想到的是,這一紙訴訟經歷了三起三落,直到2013年11月15日第三次開庭,才有了結果。
首次交鋒
出院后,“被精神病”成了縈繞在陳丹腦海中的唯一詞匯。回到家中,她開始上網搜索相關信息,從媒體報道中了解到什么人會被強制關進醫院,并找到了公益律師黃雪濤。
2012年7月3日,回龍觀醫院以“被精神病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容易”為主題,召開媒體通氣會,就某媒體題為《自由戀愛被父母送至精神病院》的新聞報道進行了事實澄清和媒體溝通。
“對該患者的診療行為絕不應該被冠以‘被精神病’。” 回龍觀醫院認為,院方的“整個過程并無任何違犯診療常規行為”。
按照回龍觀醫院所提供的事件版本,陳丹來到醫院后首先在門診掛號,建立門診病歷。接診醫生向其父母詢問病史后,常規要對就診者進行精神檢查,但陳丹當時拒絕進診室,無奈大夫到就陳丹面前進行詢問,但陳丹不配合大夫檢查,隨后大夫為其進行了必要的輔助檢查,以“興奮狀態”收入院,前后大約1小時15分鐘。
“依據《北京市精神衛生條例》第三十條內容,疑似精神障礙患者的監護人或近親屬可以將其送往醫療機構進行精神障礙診斷。診斷醫師可以提出醫學保護性住院的建議,并且由患者的監護人或近親屬辦理住院手續;最后,在就診者入院后的第三天(入院72小時內),我院依據國際診斷標準、嚴格的診療流程確診:就診者無需繼續住院治療,可門診進行隨訪,遂告知家屬后為其辦理出院手續。”回龍觀醫院表示。
此外,就陳丹在新聞報道中提及的諸多侵犯其人身基本權利的院方行為,回龍觀醫院也一一進行了反駁。如“我院從未派出任何護工上門接診”;“當事人自行進入病房,在正常遮擋下更換病號服”,以防止其發現自傷、傷害他人等危險行為,“完全符合正常的診療流程”。
2012年7月4日,陳丹在其微博上發布了一封《致北京回龍觀醫院的公開信》,并對回龍觀醫院的觀點一一進行了反駁。
“回龍觀醫院篡改了《北京市精神衛生條例》,誤導公眾。《條例》第三十條原文應為‘經診斷患有重性精神疾病的患者,診斷醫師應當提出醫學保護性住院的建議。醫學保護性住院由重性精神疾病患者的監護人或者近親屬辦理住院手續’。” 陳丹認為,“依據《中國精神疾病診斷標準》,門診做出的‘興奮狀態’診斷不屬于重性精神疾病。”
“我沒經歷過接診過程,強行關入病房前從未見過任何醫生,監控以及病歷為證。‘興奮狀態’是聽了我父母敘述后醫生捏造的診斷,實際情況是我一直坐在門診大廳座位上用手機發短信跟朋友求助,沒有任何激動情緒。”在之后的法庭上,陳丹提供了手機短信、與父母談話錄音等相關證據。
8月27日,陳丹遞交起訴狀一個月后,《精神衛生法》草案于全國人大委員會進行第二次審議。此后,這一備受關注的法律從審議到出臺,始終貫穿陳丹案始末,是被寄予終結“被精神病”問題的新法。
對簿公堂
2012年11月16日,陳丹起訴128天后,北京市昌平區回龍觀法庭首次開庭審理此案。第一次開庭“雙方只是提交、交換證據,被告就提出要追加我父母為第二被告”。回龍觀醫院答辯稱“生命健康權是第一位的”,并以陳丹“發布不實信息侵犯其名譽權”為由提起反訴。
2013年6月24日,陳丹案二次開庭,庭審主要聚集在質證環節,直到11月15日第三次開庭,才真正進入事實調查、法庭辯論階段。
針對本訴,陳丹認為,回龍觀醫院的強制收治違反了相關法律,并且回龍觀醫院出示的病歷存在多處造假。“我并未見過門診醫生,且《醫學保護性住院建議書》上無我的簽名。”
“其實整個事件分為門診和住院兩個場所,這兩個場所都有監控錄像。我們從最初向公安報案和向法院起訴,都要求調取證據,但開庭之后醫院只交了病房里的錄像。關于門診錄像,回龍觀醫院稱其規定只保存15天,因此開庭時錄像已經不存在了。事實上,事發第14天時,我和律師就向醫院提出了封存病歷的要求和起訴的決定。”陳丹說。
北京回龍觀醫院院長楊甫德在接受《民生周刊》記者采訪時表示,病歷通常有兩部分組成,一是監護人匯報的內容,即院外部分;二是醫生看病人的結果,“精神障礙人群有時會不合作,只能靠觀察她的表情、行為、儀表、與周圍環境的接觸和自發言語等來判斷他的精神狀態,還有一部分內容是輔助檢查。不能說當事人不配合,醫生無法很好地進行精神檢查,就說病歷是假的。”
針對錄像問題,回龍觀醫院醫患協調辦協調員陳妍作出了解答。她稱,陳丹確實在事發第14天提出了封存病歷,但并沒有要求封存錄像。根據相關要求,陳妍以接到法院傳票的時間(2012年7月11日)為準處理工作,而此時門診錄像已經自動覆蓋。
陳丹對此曾在法庭提出異議。她認為,從她向醫院提出申請封存病歷開始,醫院就有義務保留所有相關證據。
另一項令陳丹感到不正規的收治細節,即回龍觀醫院并未對陳丹父母的送治人資格進行查證,“我與父母存在利益沖突,長期沒有接觸,說明父母提供的病史是不可靠的。”
“醫療機構有首診負責制,不論是精神疾病還是其他疾病。陳丹所說的情況,作為醫院無權也無法來處理。”陳妍回應說。同時,她認為醫院對陳丹所進行的診治是在維護陳丹所有人身權利中最重要的生命健康權。
事實上,《精神衛生法》于2012年10月26日通過,當時黃雪濤律師在接受《民生周刊》記者采訪時就曾指出,新法中對監護權的設置,并沒有排除監護人與當事人存在利益沖突。
2013年12月2日,法院宣布陳丹一審敗訴,回龍觀醫院同時撤銷反訴。判決書認為,回龍觀醫院“并未對其診斷為精神障礙患者”,“但鑒于精神障礙患者病情表現的復雜性和多樣性,并且隨患者就診的同居男友亦未對住院表示過異議,醫院應患者父母的強烈要求接收曾有自殺史、抑郁病史的患者入院觀察診斷并無過錯。”
陳丹稱,盡管敗訴,但法院判決書并未支持回龍觀醫院引用《北京市精神衛生條例》答辯的觀點,“法庭認定的事實是門診沒有做出疾病診斷,在此基礎上做出敗訴的判決無法令我信服。”
2013年1月25日,陳丹案入選網民票選的2012年“中國十大公益訴訟”,被稱為《精神衛生法》通過后第一案,“是推動立法完善的重要因素之一”。回首一年半來與回龍觀醫院的糾葛,陳丹說:“精神衛生領域的相關制度并不健全,其實我只代表冰山一角。”
(陳丹為化名,實習生徐良對此文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