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托弗·艾森哈特(Christopher Eisenhart)芭芭拉·約翰斯通(Barbara Johnstone)
(1美國麻省大學達特茅斯分校,美國達特茅斯;2美國卡耐基梅隆大學,美國匹茲堡)
田海龍 譯
(天津外國語大學語言符號應用傳播研究中心,天津300204)
這里匯集的十二項研究全部由自認為是修辭學家的學者運用以語言學為基礎的話語分析理論和方法完成。這些話語分析的資源包括批評話語分析、互動社會語言學、敘事分析以及計算機支持的語料庫分析。這些研究顯示了話語分析在修辭研究多個方面中的功用,包括修辭研究關注的公共記憶和集體身份的話語、科學技術修辭、日常辯論、媒體話語以及移民研究。這些研究首先仔細觀察記錄下來的書面或口頭的話語的語言學細節,最大限度地體現質性的、解釋性的研究方法。它與修辭研究常用的方法不同,不是以理論為導向,而是以語料為導向。這些研究從具體的、實際應用的文章和談話出發,而不是從抽象的話語模式出發,自下而上系統地探索這些實際應用的話語采用特殊形態的原因。這樣的方法首先需要一種態度,即重視由語境所約束的各種資源,而不是本末倒置,從理論出發去尋找支撐這種理論的證據。這些研究以不同的方式涉及修辭的各種問題,但是它們的方法論特征不外乎以下三點:1)經驗性,即以觀察為基礎而不是僅僅反思;2)人種志,即通過修辭活動參與者的觀察和思考來理解話語和語境的修辭活動;3)扎根性,即在建構解釋語料的理論過程中反復不斷地考察語料。
這些研究的理論框架不是事先確定的,而是在分析和啟發的過程中形成的。這些研究說明以話語為基礎、以觀察為導向的理論建構對修辭研究和修辭批評的潛力。隨著修辭研究的重點由構思精細的公開演說擴展到即時的私下談話,修辭學家承認需要新的方法,其中一些便可在本書中發現。話語分析家同樣會發現新的分析工具。最初的話語理論家,如果按照希臘-羅馬知識界的傳統,就是那些在公元前五世紀的雅典描述公共演講并向公民傳授演講技巧的哲學家和智者,而在二十世紀后半葉,特別是在北美出現的“新修辭”中,這種傳統煥發出新的活力。這里呈現的個案研究創新性地運用修辭學的傳統分析工具——辭格(figure of speech)、慣用語句(topoi)、論證(lines of argument)、論據選擇(invention)、風格(style)、特質(ethos)、邏輯(logos)、情感(pathos)。同時,這些研究也非常關注詞匯和句法如何體現風格、語類以及先前的文本和說者,并由此在說和寫的過程中構建社會關系和經驗世界。一言以蔽之,這些研究顯示出修辭研究與話語分析的相互補充和彼此豐富。
在分析方法方面修辭學家的態度是包容性的。除了使用古典修辭的分析詞匯外,修辭學家實際上還借用其他學科的方法,例如,借用哲學的基于直覺的推理方法,借用文學和社會學理論中的作品分析技術和多種批評理論透鏡。這些工具都被用來分析修辭批評主要關切的構思精細的機構性演講。然而,修辭學家的視野在擴展,不僅關注公共領域,也關注私人領域;不僅關注官方修辭,也關注平民修辭;不僅關注演講,也關注書寫和多媒體話語;不僅關注精雕細刻的演講,也關注每天出現在稍縱即逝的修辭情景中的即時話語。現在,我們不僅探究政治修辭,也探究歷史修辭和大眾文化中的修辭;不僅探究公共領域中的修辭,也探究街道邊美發店里的修辭或互聯網上的修辭;不僅探究正式辯論中的修辭特征,也探究顯示個人身份的修辭性。面對這些新的關切和場景,我們需要不斷補充修辭的傳統模式,運用新的技術分析書面和口頭的語言,運用新的方法描述話語的社會文化和物質語境。
1970年我們在威斯康星州的翼展會議中心召開了修辭學大會。至少從那時起,修辭研究對象的擴大與深入以及對探索這些對象所需的合適方法和概念框架的需求,一直成為評價修辭學能否作為一個學科的要點。在大會的論文集(Bitzer&Black 1971)中,特別是在貝克(Becker)、布魯克瑞德(Brockriede)和約翰斯通(Henry Johnstone)討論修辭學前景的文章中,修辭學的發展趨勢被認為是從研究注重文本和“說者-聽者”二元模式轉向研究植根于豐富而真實的場景中的交際過程和互動。修辭分析和修辭批評不再僅應用于歷史著作,同時也應用于當代交際與傳播。修辭的學術研究不再緊盯著機構性的演講語境,更多地轉向經驗,轉向每天互動性的言說語體,以及其他與語境相關的表意活動。
正如布魯克瑞德(Brockriede 1971)所觀察的,這樣一個發展軌跡需要在概念和方法方面非常靈活,以便在與現有理論保持聯系和不被邊緣化的同時,“讓研究本身選擇合適的分析范疇”。修辭學科中的這個軌跡在最近的反思中被反復認可(參考Benson 1993;Enos&McN-abb 1996;Gross&Keith 1997;Cherwits&Hikins 2000;Schiappa et al.2002;Simons 2003),并且已經有了超越那些已經機構化的諸如伯克(Burke)和新亞里士多德學派概念和方法框架的要求,盡管還可以不完全獨立于它們。這些研究修辭批評的傳統方法只要還可以作為系統分析的方法,就被當作探索論據選擇和文本闡釋的啟發方法加以討論(Nothstine et al.1994),但是,一些修辭學家已經轉向基于語言學的話語分析以求獲得最受歡迎的概念和方法方面的靈活性。查斯(Tracy 2001)描述了已經出現的交際研究和話語分析之間的聯系。修辭和寫作研究的學者也倡導將話語分析方法包括進來。麥克唐納德(MacDonald 2002)曾經將話語研究定義為“修辭、寫作以及應用語言學的接壤領域。”巴頓(Barton 2002:285)也指出寫作教學可以從話語分析方法中獲益,尤其是“在文本與語境的聯系方面,既可側重語言特征的反復使用,也可確定與這些特征相關聯的習慣在語境中的意義和含義。”
至于本書的貢獻,可以從涉及的議題來看,如語境、行為主體以及風格與辯論的關系。這些都是對當下修辭理論建設來說既流行又高產的議題。在下面的討論中,我們結合這些議題勾勒通向扎根話語分析的路徑,說明修辭學家如何已經并且繼續從話語分析的研究方法中受益。
對語境中的話語進行研究是修辭研究最重要的學科實踐之一。在亞里士多德關于修辭的經典論述中,他涉及了演講情景的成分,并明確地把修辭與公共話語和私人話語聯系起來。修辭將自身僅限于私人話語的努力沒有成功,但是其關于話語必須由語境決定的假設卻成功地延續下來。
同樣重要的是修辭對修辭者(說者和寫者)引入語境的權力和選擇的興趣。修辭話語有時可以通過這樣的假設來定義,即話語的意圖是改變(或者能夠改變)促其產生的情景。這樣,行為主體就成了修辭問題的一個主要特征。例如,賴夫(Leff)討論行為主體,認為它引起啟蒙運動對個體的概念化認識與這些概念化認識的后現代批評之間的斗爭。這些討論遵循著賴夫稱之為“人文主義修辭”的智者派和西薩羅傳統:
人文方法大膽預示了一個具有繁衍性的行為主體觀念,它賦予演說者引領聽眾的個體和被聽眾塑造和制約的社區成員這一雙重身份……(這種傳統或許)含有一種對抽象理論的懷疑態度,不僅關乎修辭,也關乎倫理和政治。它確信話語,特別是一個議題的正反方面都可以辯論的話語,在社會生活中可發揮建構性作用;它平抑口才,使其處于與道德緊密聯系的理想狀態;而且它認為道德毫無疑問地與政治活動相關。(Leff 2003:135,136)
試圖定義和研究修辭空間以及假設存在的修辭行為主體與認可存在的語境限制之間的關系,已經被認為是當代修辭最易產出成果的理論問題(參考Bitzer 1968;Vats 1973)。與此相關,修辭研究還致力于描述修辭行為主體與語境之間的互動。在過去幾十年里,源于哈貝馬斯的公共領域理論(Harbermas 1989)已經為思考這種互動提供了富有創造性的方法。在修辭研究方面,主要的關切在于研究公共領域中具體的、具有行為主體的話語。正如霍塞(Hauser)寫到:
按照啟蒙運動的推理標準,民主的修辭也不過就是無序而已。因此,類似哈貝馬斯這樣堅定地認為話語與民主密不可分的思想家,已經發現修辭的戰略動力出了問題。然而,在評價現行的民主對話時排除修辭過程也會將作出民主決定的行為主體排除在外。在我們修復公共生活之前,我們必須首先明白現行話語塑造社會的方式。否則,不論我們提出什么批評或建議,它們都是徹頭徹尾的由分析產生的結論—— 嚴格根據預先設定的、能夠得到“有效”認可的理性(意識形態)標準進行推理,但公眾成員實際使用的話語方法中沒有任何實際所指。(Hauser 1999:273)
這樣,霍塞(Hauser)值得肯定的研究實際上是一種研究公眾場合演講者如何活動的經驗性態度,采取這種態度可以提升日常話語的研究,并使之與閉門閱讀機構話語后的理論綜合相平衡。這與艾森(Asen)和西蒙斯(Simons)等人的告誡遙相呼應:艾森(Asen 2004)曾告誡要通過“從什么構成公民意識到公民意識怎樣進展”的轉變來發展公民的民主意識;西蒙斯(Simons 2000)也告誡要“追求特殊的、具體的、獨一無二的、關于具體事件的理論,從中體會出限制和可能以及各種選擇之間的平衡”(448-449)。約翰斯通(Johnstone 1996)運用話語分析來研究如何在話語中建構修辭主體和語境的復雜關系,麥克考米克(McCormick 2003)或許受益于批評話語分析,側重用修辭分析的方法分析日常話語,這些都是研究語境和行為主體的范例。
縱觀修辭學的歷史,它與風格的關系由來已久,而且這種關系隨著修辭學與其他學科關系的遠近而變化。當然,對風格發生興趣的范圍已經有所改變。智者派與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學派的爭論在認識到風格的重要性以及風格在修辭實踐、教學以及理論方面的重要作用之后已經結束。在中世紀,諸如拉米斯(Ramus,1515-1572)這樣的哲學家斷言選擇論據是辯證法和哲學的王國時,修辭則被認為如同演講一樣是忽略風格的一種藝術(Conley 1990)。20世紀中期的“新”修辭(Perelman&Olbrechts-Tyteca 1969)獨樹一幟,這有它對風格感興趣的因素,而且它認為風格具有建構的特性而非僅僅是修飾。多個概念方面的發展,雖然在20世紀中期還沒有形成學科性的銜接,但是也顯示出當下修辭學對風格的態度。例如,與亞里士多德(Aristotle 1991)把隱喻當作事物的別名完全不同,伯克對隱喻的處理(Burke 1945,1950)注重隱喻創造知識的作用,認為修辭實踐本質上具有隱喻特性。
風格的修辭研究應該包括話語分析可以提供的不同層面的分析,同時仍然需要與修辭研究所關注的風格和諧共處(MacDonald 2002)。何恩德等三人(Herndl,Fennell and Miller 1991)指出,為了將語料和話語的批評框架充分結合,有必要在語言、語義、辯論多個層面研究風格。在對政治話語的修辭分析方面,對風格的關注往往附著在建構力上面。查蘭德(Charland 1987)對重要的政治文本如何通過語言選擇建構行為主體和主體社團的討論很有影響。以后有多個類似的研究,最近的一個例子是柯德瓦(Cordova 2004)對波多黎各20世紀中期民粹運動的研究。
修辭學對論據選擇的興趣既是這個學科的基礎構成,也在一些歷史階段被排除在學科之外。論據選擇意即發現和創造論據,在廣義上還指意義的產生。當代修辭研究對論據選擇的興趣得到了更新(參考Young&Liu 1994),不僅在寫作研究方面,而且在認識修辭學(epistemic rhetoric)方面,或者說,在研究如何通過修辭過程產生意義和知識方面。一些研究倡導用話語分析的方法分析寫作教學中選擇論據的行為(Sperling 1994;Hodges 1994),另一些則注重觀察這些行為發生時的微觀修辭特征,并將此作為研究教學論據選擇和寫作教學中的論據選擇的機會(Hillocks 1994,Struss&Xiang 2006)。
為了進一步將演講者與共同體聯系起來,許多修辭學家和研究交際的學者將風格和論辯結合起來,以此代表修辭話語的特征和修辭實踐的種類。亞里士多德將公共話語分為辯論式演說、炫耀式演說和審議式演說①,如此分類不僅涉及演講者的感染力成分(以及感染力的載體),而且也討論了風格特征代表某種演講的可能。這一傳統經常通過對風格和論辯的共同關注在語類和典型化的研究中有所堅守。例如,頓米爾的著作(Dunmire 2000,2005及本書)研究了如何在語體中構建暫時性,這對建構未來事物有所作用。這方面的典型研究包括溫薩(Winsor 1999,2000),巴則曼(Bazerman 2000),梅爾斯(Myers 2003)以及琺內斯德克與塞克(Fahnestock&Secor 1991)。
自認為是話語分析家的語言學家通過研究實際運用的語言探索如何獲得有關語言和語言運用者的知識。與喬姆斯基(Chomsky)傳統的生成語言學家不同,他們不依賴自己關于語法可能性的直覺,相反,他們研究書面的文章以及口語或手勢語的記錄。他們對具體的大于單句的言談或文本的結構和功能感興趣,也對這些言談和文本被用在語言和社會語境時的功能如何影響其結構感興趣。他們用“話語”這個術語來指載于某個其它媒介中的具體言談、書寫和語言交流的事例。一些話語分析家公開地把這些話語的特征與福柯(Foucault)傳統中所說的“話語”聯系起來,例如,話語指思想的傳播和包含說話方式的社會實踐。另外一些話語分析家有其它的研究課題。例如,一些人對語言學家經常問的問題感興趣:語言在大腦中如何體現?話語的產生和解釋怎樣才能最好地模式化?語言如何變化?語言如何習得?等等。還有的人探索話語現象和社會現象在不同語境中的結合點,包括機構性交際、身份和記憶的話語建構、政治話語、組織行為、家庭中的交流等等。
和當代語言學研究的其它流派一樣,話語分析可追溯到19世紀的語言學(philology),也就是說,話語分析植根于旨在解釋文本的歷時(歷史)語言研究。索緒爾(Saussure 1916)號召再回到語言的共時研究,結果20世紀的主流語言研究注重語音、詞組、小句,忽略了相互鏈接的話語。然而,60年代以來,不同傳統的語言學家開始顧及兩個關于話語的思想:1)詞組和句子的結構部分地由它們在會話和文本中的作用決定;2)文本和會話就像句子一樣由稱作“語法”的可重復的結構模型決定。在英國,韓禮德(M.A.K.Halliday)繼承弗斯(J.R.Firth)的工作,開始發展“系統功能語法”,探索句子如何在文本中與其它句子連貫(Halliday 1994;Eggins 1994)。在美國,派克(Kenneth Pike)和其它集結在“夏季語言學研究所”的語言學家一起發展出一種類似的以功能為基礎的理解句子和話語的方法,稱為法位語法(Pike 1967)。與此同時,變異社會語言學、會話分析、互動社會語言學以及言語交際民俗學相繼出現,將話語分別帶進學習語言變化、語言社會學、人類語言學學生的視野(Lobov 1963,1972;Sacks,Schegloff&Jefferson 1974;Ten Have 1999;Gumperz 1982;Gumperz&Hymes 1972)。
在法國,馬克思主義語言學家開始探索意識形態如何通過話語建構和剖析的問題(Pecheux 1969)。稍后一些時候,受伯明翰學派社會理論影響的語言學家使英國的學者注意到一種類似的話語批評方法。他們指出,既然話語分析不能僅是描述性的,它的目標應該是揭露權力是如何通過話語悄悄傳播的(Fairclough 1992,2003;Wodak 1996,2005;也可見本書第2部分)。這種通常被稱作批評話語分析的研究方法有很大的影響力,本書的幾章都以此為方法。話語分析家的其它工作則更兼收并蓄,包括運用語用學、社會語言學、互動語言學的方法以及辯論、修辭、社會學、文學和人類學理論的多種流派。許多話語分析家,特別是那些語言學出身的話語分析家,繼續關心語言問題,但是,作為一個系統的、扎根的分析方法的話語分析,不論怎樣定義,其運用已經變得越來越跨學科。教材已經不再假設話語分析家都是語言學家;話語分析有時也在以“話語研究”為名稱的課程里講授,專業方向也各有不同;《話語研究》、《社會中的話語》②、《話語與交際》以及《文本與言語》這些期刊發表的論文,其作者也分屬不同的學科。
本書各章的話語分析均源自貝克(A.L.Becker)的著作(1995,也可見Johnstone 2008)。我們使用一種啟發式的分析方法,一種具體的、解釋性的但又系統的、揭示一個文本為什么是它出現的樣子的方法。話語分析家要處理的材料各種各樣,包括交際活動音像的轉寫記錄、書面文件、諸如成語那樣口口相傳的文本以及在線交流的打印件。這些材料有時僅是文字,有時要包括圖畫、手勢、凝視和其它情態。然而,不論我們研究的話語屬于哪種,一個話語分析家要問的基本問題是:“這段話語為什么是這個樣子?為什么不是別的樣子?這些詞匯為什么是這樣一種順序?”
回答這些問題,很明顯,我們需要考慮這些“文本”關于什么內容,因為一個人說什么顯然和已經說的和怎樣說的有關。我們同樣需要考慮說這話的人是誰,或誰寫的這個文本或做的這個手勢,以及在這個具體的社會文化語境中誰被認為對所說的內容負責,誰是意向的聽眾,誰是實際的聽者或讀者。這是因為交際活動的參與者是誰以及如何確定這些參與者的角色影響著說什么和怎樣說。我們需要考慮文本產生的動因,考慮這個文本如何融入人們在類似場合習慣性說話做事要考慮的背景,甚至考慮搭載這個文本的媒介是否合適。我們需要考慮使用的語言,如這種語言對說者和寫者有什么鼓勵,或者對他們有什么困難。我們還需要考慮這個文本的結構以及它如何融入更大更多的文本和交際的結構之中。
我們可以把需要問的這些問題分成六個大的范疇,每個范疇對應一個語境和文本相互塑造的方式。這些文本生產的方面既是束縛的源泉也是創造的源泉:前者可以解釋為什么一個文本是這樣而不是那樣,后者可以解釋為什么約定俗成的表達方式可以被說者、寫者和手勢發出者用來表達自己的特殊觀點。

表1:話語如何被語境塑造以及如何塑造其語境
表1列出了文本塑造的六個方面。從這六個方面觀察話語構成了一個啟發式的分析方法,它可以系統地探索一個或一系列文本具有哪些潛在的引人入勝的重要東西。啟發式方法是一套可以系統應用并有所發現的步驟,或是一套可以系統思考的主題。與一套指令中的步驟不同,啟發式方法中的步驟不需要按照特定的順序操作,也沒有固定的模式。它不是一套機械的程序,也不保證應用它就一定能作出獨一無二的最終解釋。一個好的啟發式方法受益于多個而不是一個理論。我們這里運用的啟發式方法迫使我們思考話語是以怎樣一種方式被在社會上傳播權力的意識形態所塑造,它同時也迫使我們思考話語是如何被人們有關先前話語的記憶所塑造,當然它還迫使我們思考其它創造和束縛的方式。對于一個具體的研究項目而言,我們會這樣認為,即最有用的方法將告訴我們怎樣確定意識形態通過話語傳播的方式,或者,最有用的方法將幫助我們描述“互文性”,亦或最有用的方法將幫助我們揭示文本與其媒介的關系,與其所用語言的關系,與其生產者目的的關系以及與其生產者社會關系的關系。啟發式方法是分析的第一步,它將幫助分析者明白哪種理論可以聯系起他對話語的具體觀察,因為在分析者應用啟發式方法時面對的都是關于語言、人類生活以及社會的總體論述。這是將話語分析扎根于話語的方法,而不是從預先選定的理論出發,然后用文本去檢驗或解釋這個理論。
啟發式分析方法六個方面中的每一個都依托語言和交際的學說,而這些學說至少部分地為修辭學家所熟悉。例如,文本以及對文本的解釋被世界塑造并塑造世界的說法就根植于修辭和語言學關于所指在話語生產和解釋中發揮作用的理論。話語出自文本生產者和解釋者的世界,而這些世界被認為存在于話語之外。話語是否被認為與某事相關取決于這個話語被怎樣解釋。被認為與什么都無關的話語會被認為是胡言或瘋話,這可能是達達主義虛無詩歌中的語言實驗,或是儀式上的套話。西方語言思想的傳統傾向于話語的所指性,想像著話語(至少理想上)反映先前的世界。但是,與這相反的一面也真實,或者說可能更真實,就像20世紀的哲學家福柯(Foucault 1980)、修辭學家伯克(Burke 1945)以及語言學家薩丕爾和沃爾夫(Sapir 1949;Whorf 1941)反復向我們說明的那樣:人類世界被話語塑造。
當談及文本以及對文本的解釋如何被可用的結構資源塑造時,我們可以引證一個對風格和論辯感興趣的修辭學家熟悉的事實,即文本結構在所有層次上都有其習慣的組織方法。例如,英語或韓語,有組織音節的習慣性方法(一個新的英語單詞以pri而不是ngi的音節開頭),有組織詞匯的習慣性方法(表示一個英語單詞為復數的-s在詞干的后面而不是前面),有組織句子的習慣性方法(英語陳述句要求主語在謂語前面)。與此類似,在組織更高層次的話語方面也有習慣性組織方法,不過一些方法為某種文化所要求,另一些方法則為人類認知所共享。這方面的習慣性方法包括:從已知信息到新信息,從例子到一般結論或從一般結論到例子,以及從問題到答案,等等。
提出話語由交際參與者之間的關系塑造并塑造彼此關系的觀點使人回憶起傳統的關于聽眾和修辭特質的論述,也回憶起較新的關于說話立場和角色在權力語境中相互塑造和作用的論述。與話語相關的人際關系包括文本中體現的說者和寫者、聽眾以及潛在聽眾之間存在的關系,還包括生產和解釋文本涉及的說者和寫者、聽眾以及潛在聽眾之間存在的關系。
接下來,啟發式方法提出話語被所熟悉的話語引發的期待所塑造,而新話語又幫助塑造我們對未來話語的期待。這一觀點對從事語體(genre)當代理論研究(Miller 1984;Swales 1990)和互文研究(Bakhtin 1986)的修辭學家來說并不陌生。文本間的互文關系使人們能夠通過參考熟悉的活動以及有關風格和形式的熟悉范疇來解釋新產生的話語。話語的運用如同人類文化多種多樣,但是話語承載的經常重復的活動催生出許多繼續活動所需的相對穩定的模式,而這些活動賴以繼續的模式經常包括相對穩定、慣例化的言說方式和文本類型。
研究影像的修辭學家(Handa 2004;Prelli 2006)以及對多模態研究感興趣的學者(Hodge&Kress 1988;Levine&Scollon 2004;Scollon&Scollon 2003)應該同意話語被其媒介本身的可能度和限度所決定(塑造),以及這種程度同樣被話語中應用的媒介所決定(塑造)。最后,話語被目的塑造的觀點也植根于修辭學科,而話語塑造(實現)可能的目的的觀點則與任何思考炫耀式和審議式修辭在當代語境中發揮作用的人產生共鳴。
如此運用啟發式方法全方位審視文本意味著分析始于文本以及對可能相關的語境進行系統的思考。這導致一個寬泛的、多方面的、“厚實”的描述(Geetz 1983)。之后,分析家處于聚焦一個或兩個問題的位置,采用任何一個方法來豐富細節。本書中的論文闡釋了一些方法,如基于語言學的話語分析提供扎根的、嚴格的分析方法以回答各種修辭問題。不同的作者對這個啟發式方法的各成分有所側重,然而,在每個案例研究中,作者都在詳細考察具體文本和言說的句法結構和語義特征基礎上,系統關注文本和話語被塑造和被賦予可能性的方式。
許多修辭批評家不熟悉話語分析,但他們有同事熟悉。英語系中的修辭寫作專家長期將語言學視作理論與方法的源泉(參考Cooper&Greenbaun 1986;Raskin&Weiser 1987)。寫作學者巴頓(Barton)和斯狄甘爾(Stygall)注意到,“分析話語是寫作研究的基礎:每一個寫作研究都建立在對各種語境中的文本和言說進行或多或少的分析基礎之上”(Barton&Stygall 2002:1)。巴頓和斯狄甘爾的著作匯集了語言學家和修辭學家(以及二者兼有的學者)的研究成果,包括一般性寫作、學術寫作、第二語言寫作、科學和職業寫作以及寫作課堂中的話語分析。巴則曼(Bazerman)和潑瑞爾(Prior)的著作集中在研究寫作的方法上面,包括基于語言學的話語分析。對量性文本分析感興趣的學生可以閱讀蓋斯勒(Geisler 2004)的課本,而卡夫(Kaufer)和他的同事(Kaufer&Butler 2000;Kaufer et al.2004)已經開發出一個基于修辭原則的自動文本分析系統。批評話語分析同樣也在學習寫作的學生中產生了共鳴(Gee 2005)。
在北美傳播學系,應用話語分析的學者通常是從事人際和機構交際、媒體話語、或者辯論研究的學者,而不是修辭學家。菲利普森(Philipsen 1992)和卡博夫(Carbaugh 2005)應用話語分析;“社會互動中的語言”傳統中的查斯(Tracy 2002)和菲池(Fitch 1998)也應用話語分析。亞可布和杰克森(Jacob&Jackson 1982)提出了一個基于會話分析原則的辯論理論,批評話語分析在傳播學的課程項目中也很受歡迎。然而,認為自己的工作屬于修辭批評和修辭理論的學者卻需要一個文集,其中的文章不僅向他們介紹話語分析,也向他們表明話語分析對回答他們自己感興趣的問題也有效力。我們在這里提供和釋例的話語分析方法,是對許多富有創造力方法的闡釋,這些方法通過對語言的詳細和嚴格關注也報答了修辭學家。
注 釋
本文的兩位作者都在美國的大學從事修辭學的教學與研究工作。克里斯托弗·艾森哈特目前是麻省大學達特茅斯分校英語系教授、研究生項目主任,主講文體、修辭及寫作等課程。在卡耐基梅隆大學獲得修辭學博士學位,并從事博士后研究。芭芭拉·約翰斯通目前是卡耐基梅隆大學修辭學項目教授,主講文體、話語分析、社會語言學等課程。她還是《社會中的語言》(劍橋大學出版社)現任主編。約翰斯通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修辭學、話語分析和社會語言學等學科的交叉點上,研究成果頗豐,主要著作有(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3),(2nd ed.Blackwell,2008)(John Benjamins,2008,with Eisenhart),并曾為譯者執行主編的《中國社會語言學》(2009年第2期,高等教育出版社)撰文“New Questions for Chinese Discourse Studies:Language,Space and Place”。
《細致修辭:修辭性演說和文本的話語分析》一書是卡耐基梅隆大學修辭學項目的一個成果,這個項目的一個特點是將話語分析的方法與傳統修辭學的研究內容結合起來,既為修辭學引入新的研究方法和研究視角,也為話語分析開拓出新的應用空間。書中的12項研究分別運用批評話語分析、互動社會語言學、敘事分析、扎根理論、參與者觀察以及語料庫語言學等方法,圍繞修辭學關注的文體、合法化、身份、機構等問題對修辭性演說和文本的語料進行詳細地分析。這里譯出的前言體現出本書的主題和理論框架,也體現出作者從話語分析視角進行修辭研究的理論主張。——譯者
①羅念生在其翻譯的亞里士多德著《修辭學》時,將這三種演說分別譯成“訴訟演說”、“典禮演說”和“政治演說”。在此沒有采用這種傳統譯法,主要是考慮原文作者討論的“風格”主題。——譯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