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海子詩歌《日記》是海子第二次進藏時途經德令哈時所作,這首詩體現了海子在詩學空間上的開掘,使得“德令哈”成為海子詩歌的重要地理坐標,也是海子“通靈者”身份認同的重要詩篇。《日記》具有某種程度的神性向度,其巨大的自由體量,給我們無邊彌漫的慰藉,同時也賦予了“戈壁”、“草原”、“荒涼的城”以神性蘊藉,“德令哈”也是海子詩歌中“遠方”意象的重要組成。
關鍵詞: 海子 《日記》 德令哈 地理坐標
《日記》是海子第二次進藏途徑德令哈時所作。德令哈是青藏高原上的一座小城,蒙古語原意是“金色的世界”。德令哈位于青藏高原的邊緣,是進入青藏高原的重要門戶。這個充滿異域風情的命名引起了海子的強烈感情,承載了海子對“遠方”的渴慕,契合了海子的流浪精神,海子作為德令哈這一實體的一個異在,感受到德令哈的“氣場”和“震撼”,在德令哈的巨大感召下,海子寫下了著名詩作《日記》,使得“德令哈”也成為海子詩歌中的重要地理坐標。
一
除了一些詩作標明日期以外,海子幾乎沒有寫日記的習慣,目前發現的其日記也僅僅三篇,收錄在《海子詩全編》的“文論”部分。①這些所謂的“日記”,也僅僅是有一個時間標志而已,其記載的也并非生活起居、日歷行程等常規性“日記”的內容,海子的“日記”也不過是記載了他的詩學感悟而已,故而被編入“文論”。可這一首詩偏偏以“日記”命名,除了時間和地點的真實之外,其瞬間情感的巨大涌出力量,也為“日記”的命名帶來某種程度的合法性。海子在這首詩中,把人的存在一下子楔入到這個世界——德令哈,由此海子展開對姐姐的傾訴,“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籠罩”,在海子的生命中并沒有實存的一位姐姐,“姐姐”在這里應該是文學的虛指,詩作者創設的一個詩歌藝術形象,一個傾訴的對象。甚至這里的“姐姐”只是一個傾訴符號,是“世界”、是“信仰”或者是“自我的他者化”。《日記》的首句是一個開放的召喚結構,是一聲劃過長空的低吟式的呢喃和呼喚,告訴姐姐的內容是“我在德令哈”,德令哈和“我”之間就確立起了一種存在關系,這是一個孤獨的告白,夜色籠罩,神跡啟行。
接下來向“姐姐”陳情道:“姐姐,今夜我只有戈壁”,戈壁成了“我”和世界的關聯。海子在此有意截斷歷史、文化以及日常生活,清空了自己與世界的彼此擁有的關系。戈壁一般來說就是草原或沙漠的邊緣,在地理及文化的意義上通常代表著荒涼,廣闊以及通往無限廣漠的過渡。在海子的詩歌中,其時間形式往往會讓位于空間形式,這也就確立了其詩歌的空間優先的地位,以此給海子詩歌帶來歷史感的縮減乃至消失,為空間形式的呈現提供了極大的可能空間,這也是海子回到“史前”實體狀態的常用手段。
“草原盡頭我兩手空空/悲痛時握不住一顆眼淚”,寫自己對現實世界的無力感,不僅不能左右世界,甚至自身的一滴眼淚亦不能控制,無法控制的悲傷。“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這是雨水中一座荒涼的城”告知姐姐,我對“德令哈”的感受,“雨水中一座荒涼的城”,德令哈的雨水,從上文看,應該是“我的握不住的悲傷”,大雨滂沱般的淚水,在淚水中“德令哈”呈現出自身的荒涼,實際上是告白姐姐自己的荒涼和悲傷,表達了“德令哈”這巨大的空間存在對海子的震撼和啟示,也通過這一巨大實體的存在,使海子抵達“通靈者”的境界。
“除了那些路過的和居住的/德令哈……今夜/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那些路過的和居住的”并非德林哈的本質,而只是德令哈其上的附屬物而已。過了德令哈也就進入了真正的青藏高原,海子是在“塵世”和“圣境”的交接點上清理自己的“唯一的,最后的,抒情”,而一旦進入到青藏高原的腹地,這屬于世俗的必然會被屬于圣靈的所代替,這也是作者悲從中來的原因。“我把石頭還給石頭/讓勝利的勝利/今夜青稞只屬于它自己/一切都在生長”,海子是存在主義哲學傾向明顯的詩人,反映了海子對“實體即主體”的迷戀。“今夜我只有美麗的戈壁 空空/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今夜我只有美麗的戈壁 空空”,在此種特殊的環境下,海子放棄了自己和世界的立約企圖,即使是整個“人類”也被海子置之于虛無,而獨獨對“姐姐”的“想”屹立在大地與云霓之間,聯系到前一句“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我們能體味到海子的悲傷絕望,以至于涅前的痛苦。
二
海子《日記》采用對話結構,而被對話者處于并不在場的懸置的地位,但這絲毫不影響對話的層層深入,與其說海子在與心中的“姐姐”對話,倒不如說海子在跟自己的內心、自己的情感的幻象互訴更加妥帖,這也意寓著海子在塵世中所建立起來的與世界的固定關系開始位移,乃至不斷消解坍塌,海子在此基上重新建立起自己與世界關系:“人生無須洞察/大地自然呈現”(《重建家園》)。海子和“塵世”的關系是由“姐姐”來連接的。海子對于世界的物象——戈壁、草原都已經不再關注,他要關注的是世界的本質,也是愛的本質。這首詩通過像一座通往天堂的巴別塔,通過逐層建立、然后逐層脫落、消隱,最后抵達了這首詩的內核——“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
這首詩空靈、憂傷,是自我的對話與發現,是在不斷地自我否定和撕裂中確立了“姐姐”這一藝術形象的神性向度。姐姐是一個虛擬的在場,通過如此,喚出心中的一團晦暗不明的黑洞般的情緒體。《日記》的寫作是在一種流浪中的非常態化生活中進行的,這異常的地理空間阻斷了日常倫理、日常秩序對詩歌純度的干擾,在這一特異的空間裝置中,作者擺脫的種種現實、歷史與文化對個體生命和情感的重壓,在人與世界的飄移狀態中,讓人的生命本質自我呈現。
這首詩的名字是《日記》,恰恰所寫的是“非日常性”,在這種詞義表面意義與深層意義的撕裂中,達到對詞語捕捉或塑造情感的精準性,著名詩歌評論家張清華在論及海子的詩歌時認為:“杰出的詩歌總是為讀者準備好多個通道和界面。”②理解成一首愛情詩歌固然不錯,理解為一首寫內心孤獨情感的詩也未嘗不可,但任何固定化、機械化的理解,似乎都呈現出一種遮擋,只有作更加寬泛式的把握和浸潤式的體味,才會更大程度上析出和釋放詩歌的多義情感信息,作為一首詩的活的靈魂和魅力才能凸顯出來。至于讀者把“姐姐”理解為海子的“情人”,從字面意義上看,并無不妥,但從詩歌的本質來講,任何索引式理解都將損傷詩歌全味的渾融性,至于“姐姐”一詞,從深層結構中可以置換為“理想”,或一切獨異于日常的另一種存在態,也未嘗不可。在詩的結尾“姐姐”超過了人類,超過了世界,成了涵蓋著兩者之上的一種巨大的心理存在,瞬間照亮了個體生命在日常塵俗中的卑微,具有了某種程度的神性向度,其巨大的自由體量給我們無邊彌漫的慰藉,同時也賦予了“戈壁”、“草原”、“荒涼的城”以神性蘊藉。endprint
就在海子寫作《日記》同一天,海子還寫下了《青海湖》:“這驕傲的酒杯/為誰舉起/荒涼的高原//天空中的鳥和鹽/為誰舉起……//一只驕傲的酒杯/青海的公主 請把我抱在懷中/我多么貧窮,多么荒涼,多么骯臟/一雙雪白的翅膀也只能給我片刻的幸福”。如果把這首詩和《日記》做一下互文性對比閱讀,我們更能把握《日記》中所體現的精神狀態,海子帶著施洗的心情途經青海湖,撫慰自己的“貧窮”、“荒涼”、“骯臟”,如果讀者從世俗意義來解讀這幾個詞之于海子的意義,就會誤入海子設置的詞語陷阱,實際上海子對自己的“貧窮”、“荒涼”、“骯臟”并非世俗意義上的,因此也就并不存在羞愧和難堪,這只是海子自我特征的身份認同而已,甚至也是對整個人類的某種狀態的指認,這也是海子兩次進藏的原因和尋找“遠方”的動力之一。
三
德令哈同時具備草原、戈壁、沙漠等地貌,有外星人遺址等種種神秘傳說,德令哈在天地間靜穆呈現出一個大實體的狀態,海子經常為這種大實體所深深迷戀。如果結合海子在稍晚一些游歷西藏時所寫的《西藏》,我們可以看得更清楚一點,《西藏》這首詩不長,我們錄在此:
“西藏,一塊孤獨的石頭坐滿整個天空/沒有任何夜晚能使我沉睡/沒有任何黎明能使我醒來/一塊孤獨的石頭坐滿整個天空/他說:在這一千年里我只愛自己//一塊孤獨的石頭坐滿整個天空/沒有任何淚水使我變成花朵/沒有任何國王使我變成王座”。在另一首《冬天》的附后,海子也寫道:“在黑夜里為火寫詩/在草原上為羊寫詩/在北風里為南風寫詩/在黑夜里為你寫詩”。從進入德令哈開始,在日喀則、拉薩、薩迦,海子懷著朝圣之心寫下了心中噴涌出的歌謠,其中在拉薩寫下了《我飛遍草原的天空》中有這樣的句子:“今天有家的 必須回家/今天的有書的 必須讀書/今天你的有刀的必須殺人/草原的天空不可阻擋”。著名詩歌評論家張德明強調:“海子受存在主義哲學的影響是很深刻的,從存在主義哲學出發自然就可以解開海子詩歌中的重要思想環節。”③這個觀點本來是針對海子的詩《九月》的,但對于《日記》的解讀也同樣適用。“我把石頭還給石頭/讓勝利的勝利/今夜青稞只屬于它自己/一切都在生長”。 在這里“海子完全沉浸在做神的代言人,做神本身的詩歌迷狂狀態。”④海子的“姐姐”,既可以看作是一個不在場的世界,是對另一個世界的傾訴和呼喚,或者是對另一個“非現實存在的自己”的傾訴和呼喚。最后一句堪稱經典佳句,“姐姐 今夜我不關心人類 只想你”,把“姐姐”置于比“人類”還重要的位置,這不僅是海子“孤獨”的結晶,也是他與世界的聯系方式,或者說是他的存在方式。
《日記》中所涉及的“德令哈”,及其付之于其上的“戈壁、草原、石頭、青稞”等,都是海子詩歌中的“遠方”意象,從這些非日常物象的描述中,我們可以看到海子的詩歌特征及其詩學追求。與此相關聯的詩歌還有《遠方》《九月》《祖國》等。“遠方除了遙遠一無所有/遙遠的青稞地/除了遙遠一無所有/更遠的地方更加孤獨/遠方啊,除了遙遠一無所有”。早在《龍》中,“遠方就是你一無所有的地方”,海子對“一無所有”情有獨鐘,只如此,才能更徹底地和塵世世界分離,從而為建立自己的詩歌世界廓清一些迷障。“海子一生不斷地漫游,其真正的心理動機恐怕正是逃離此地的強烈愿望。……視野中的遠方,實際上則是一個封閉性的自我。”⑤遠方,作為海子詩歌的空間形態,也是海子詩學地理空間的一個重要意象,海子借用“遠方”構建起一道阻斷現實的通路,而也只有在“遠方”這一詩學空間中,才能容納海子的三次受難和三種幸福:“流浪、愛情、生存;詩歌、王位、太陽”。有論者認為:“‘遠方這樣一個意象其實是海子的一種理想家園,或者說精神家園的一種表述。”⑥
在海子的詩歌理念中,他強調“詩,說到底,就是尋找對實體的接觸。這種對實體的意識和感覺,是史詩最本質的特征”,“詩應該是一種主體和實體間面對面的解體和重新誕生”,“其實,實體就是主體,是謂語誕生前的主體狀態,是主體的沉默的核心。我們應該沉默地接近這個核心。實體永遠只是被表達,不能被創造”。⑦海子的這首《日記》充分體現了他自己的這些詩學主張,海子也正是用自己的“生命之光”把一團晦暗不明的“黑乎乎”的實體照亮。
“試圖在這個神圣價值缺席的時代重塑詩歌探尋人生意義的崇高使命;以圣化反對俗化,在代表大眾的俗文化傾向日漸占領詩壇的時候,艱難地固守著浪漫主義的最后陣地。”⑧海子的詩歌《日記》,克服了“詩歌的世紀病”,即“對于表象和修辭的熱愛”,更加接近哲學的本質,這首詩是海子“遠方”意象和神性寫作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海子詩歌地理坐標的一個重要節點。
① 西川編:《海子詩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
② 張清華:《精神的冰或詩歌的雪》,《當代文壇》2010年第2期。
③ 張德明:《海子〈九月〉存在主義解讀》,《名作欣賞》2007年第23期。
④ 張厚剛、王洪月:《黑暗意象叢:海子詩歌的意象主題》,《齊魯學刊》2010年第2期。
⑤ 西渡:《圣書上卷與圣書下卷》,《文學評論》2012年第6期。
⑥ 李楠:《論海子詩歌中的“遠方”意象》,《大眾文藝》2012年第13期。
⑦ 海子:《尋找對實體的接觸(〈河流〉原序)》,西川編:《海子詩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1017頁。
⑧ 高雪:《浪漫主義與史詩夢想》,《中國海洋大學學報》2008年第5期。
作 者:張厚剛,文學博士,聊城大學文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
編 輯:趙紅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