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白居易的《花非花》應是詠物詩謎,謎底為夜香之煙。其主旨可有兩解:一是以香煙喻人,喻女子命運;二是觀香悟禪,以香為因緣,悟“諸相非相”“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之禪理。
關鍵詞: 白居易 《花非花》 詩謎 香煙 香喻美人 觀香悟禪
一、謎底
白居易的詩向以通俗易懂著稱,相傳老婦能解,然而《花非花》一首卻似義山無題詩:詩家總說好,無人作鄭箋。楊慎在《詞品》中贊其曰:“白樂天之詞……予獨愛其《花非花》一首,蓋其自度之曲,因情生文也。‘花非花,霧非霧雖《高唐》《洛神》,奇麗不及也。張之野衍之為《御街行》,亦有出藍之色。”《花非花》詩中因有“春夢”“朝云”之詞,后人常將其與《高唐賦》中楚襄王夢遇巫山神女聯系起來,以為詩作寫一女子。張先、歐陽修各有一首《御街行》,也似依照此意敷衍成詞的。細忖《花非花》全詩,卻覺另有所指,且句句切合所詠之物。“花非花”,形似花朵氣似花香;“霧非霧”輕盈縹緲;“夜半來,天明去”,存在于夜間;“來如春夢不多時”,美好短暫;“去似朝云無覓處”,一去如云散,再不可尋。綜合詩意,這豈不是一首詠夜香之煙的詩謎。
詩謎東漢已有,如始見于徐陵《玉臺新詠》的《古絕句》:“槁砧今何在?山上復有山。何當大刀頭?破鏡飛上天。”謎底為夫出月半當還。唐代出現了詠物詩謎,如佚名的《維揚空莊四怪聯句》。而唐詩中許多詠物詩若隱去題目,就是極佳的謎語,比如劉象的《鷺鷥》、羅隱的《蜂》等。
《花非花》全詩無一句不在說夜香之煙,試逐一解之。
花非花
首先,香煙之形狀如花。焚一爐香,香煙憑空幻形,仔細觀想,那形態像什么呢?裊裊上時如一縷紗;回環停遏處又似云一,花數朵;彌散開的則霧罩煙籠。徐渭《香煙六首》其四“菊花香形不似, 菖蒲花似不如香” 就寫香煙的香氣如菊,形態似菖蒲花。
其次,香煙之氣如花之香氣。唐人常用的一種百和香,是由丁香、沉水等多種香料制成。元稹《人道短》寫道:“人能揀得丁沉蘭蕙,料理百和香。”百和香之香氣就似百花香氣,張仲素《春游曲三曲》其三:“行樂三春節,林花百和香。” 杜甫也有類似詩句:“雷聲忽送千峰雨,花氣渾如百和香。”白居易本人也有“夏蕊濃焚百和香”之句。以上詩句寫聞到花之香氣而想起百和香香氣。宋張掄《訴衷情》“閑中一篆百花香”則寫篆香之氣如百花香氣。此外也多有寫某一種花香類某一種香料之香的,如李遠詩句:“香荷疑散麝,風鐸似調琴。”寫荷香如麝香。周紫芝《菩薩蠻》:“寶薰拂拂濃如霧。暗驚梅蕊初度。依約似前村,余香馬上聞,畫橋風雨暮,零落知無數,收拾小窗春,金爐檀柱深。”檀香極似梅花之香,幾乎令詞人產生了似在前村尋梅的幻覺。宋代陳敬的《陳氏香譜》記載了十數種模擬自然花香的香品,諸如:“肖梅香”“笑蘭香”“百花香”“桂花香”“野花香” ……其香氣或如“東風吹綻十枝梅”,或“一似百花迎曉風”。明代周嘉胄《香乘》載有“代梅香”,蓋因此香香氣極類梅香。《香乘》中還記載了一種“蝴蝶香”,言:“春月花園中焚之蝴蝶自至。”徐渭《香煙六首》寫道:“縷臭知能惹蝶來。”白居易的時代未必有“肖梅香”“蝴蝶香”等香品,但檀香、丁香、沉水等合和成以上諸種香品的配料卻是有的,香氣如花氣也是不變的。
盡管香燃之煙形如花、氣如花,眼觀似花,鼻觀似花,究其實質,終不是花。是所謂“花非花”。
霧非霧
漢語中有“煙霧”“煙霧繚繞”等詞,可見物燃之煙與霧相似。焚香之煙也似霧,詩詞中多如此比擬——
張仲素《思君恩》:“紫禁香如霧,青天月似霜。”
劉禹錫《更衣曲》:“博山炯炯吐香霧。”
吳融《個人十三韻》:“博山凝霧重。”
徐昌圖《木蘭花》:“沉檀煙起盤紅霧。”
陸游《如夢令》:“獨倚博山爐小,翠霧滿身飛繞。”
香之煙似霧,又非真正的霧,是所謂“霧非霧”。
夜半來 天明去
香有日用、夜用之分。夜用之香又稱夜香,有熏香安息和計時之功用。《花非花》所詠應為夜香。“百和清夜吐,蘭煙四面充”和“寒夜含暖,清宵吐霧”所寫即夜晚焚香。此外李頎有“侍女新添午夜香”之詩;蔣捷有“印了夜香無事也”“心字夜香燒”之句;蘇軾《西江月》也寫道:“夜香知與阿誰燒。”
夜香夜晚燒,自然是“夜半來”。“夜半”應為夜晚的一種含混的說法,不應僵化理解為子夜時分。既名夜香,當是“天明去”。趙長卿《鷓鴣天》:“夜香燒盡更聲遠”即為夜香燒盡時,五更更聲也漸遠,天就要亮了。納蘭容若“篆香消,猶未睡。早鴉啼”也是香盡天明。
來如春夢幾多時
春夢,朦朧、虛幻。朱自清先生的《荷塘月色》中有這樣兩句:“薄薄的青霧浮起在荷塘里。葉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過一樣;又像籠著輕紗的夢。”薄霧籠罩之下,荷塘朦朧如夢。雖古今殊世,但人對事物的感受還當有相通之處。夜香之煙氤氳縹緲,既似霧又如夢。
春夢,短暫無憑。一盤或一線夜香只能燒短短的一段時間,若又值清夜,那真的是春夢未醒而香已成灰了。
白居易愛用“春夢”一詞。《憶舊游》云:“李娟張態一春夢,周五殷三歸夜臺。”慨舊游亡去如春夢。《蕭相公宅遇自遠禪師有感》:“宦途堪笑不勝悲,昨日榮華今日衰。轉似秋蓬無定處,長于春夢幾多時。”感仕途榮華短似春夢。《對酒閑飲贈老者》:“人生七十稀,我年幸過之。遠行將盡路,春夢欲覺時。” 詩人回首,人生也不過一場春夢。
詠物則情注于物。當詩人面對如花之芳美、如霧之朦朧、冉冉菲菲的夜香之煙,想到它的一現倏忽而滅。怎能不嘆惋其短暫無憑如春夢。如夢如夢,煙寒無蹤……
去似朝云無覓處
此處關鍵是“朝云”一詞,“朝云”有兩層含義:其一,早晨的云彩;其二,《高唐賦》中“暮雨朝云”之典。我以為白詩中兩層意義并存。先說第一層,夜香天明時燃盡,輕煙好似朝云一樣散去無蹤。前文已講“霧非霧”乃是把香之煙比作霧。這里的云亦是香之煙霧的比喻意象。煙和云形態類似,云被稱作“非煙”,煙云也常連用,諸如“煙消云散”“過眼云煙”。將香煙比作云的詩句也極多。如——endprint
梁元帝《香爐銘》:“蘇合氣氳,飛煙若云。”
韋應物《長安道》:“博山吐香五云散。”
溫庭筠《博山》:“博山香重欲成云。”
李商英《木蘭花慢》:“一縷龍香水麝,滿堂如彩云飛。”
吳文英《風入松》:“畫船簾密不藏香。飛作楚云狂。”
香燒時煙如云起云飛,香盡煙滅當如云去云歸。如——
趙長卿《臨江仙》:“古香煙斷彩云歸。”
宋無名氏《侍香金童》:“寶臺蒙繡,瑞獸高三尺。玉殿無風煙自直。迤邐傳杯盈綺席。苒苒菲菲,斷處凝碧。是龍涎鳳髓,惱人情意極。想韓壽、風流應暗識。去似彩云無處覓。惟有多情,袖中留得。”其中“去似彩云無處覓”意同“去似朝云無覓處”,應是化自白詩。
再說第二層意思。《高唐賦》中,巫山神女暮為行雨,朝為行云,不也是宋玉對神女行蹤不定、縹緲虛幻、難遇易逝的一種浪漫比擬嗎?彩云也罷,朝云也好,未必只能指神女美人。正如白居易《簡簡吟》言:“大都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李山甫《惜花》寫道:“別艷哪堪賞,余香不忍聞。尊前恨無語,應解作朝云。”花美易落,詩人唯盼花化朝云。朝云彩云既可比花,比一切美好易逝之物,當然也可比同樣美而易散、虛幻縹緲的夜香之煙。
綜上所述,白居易的《花非花》應為詠物詩謎,謎底是夜香之煙。
二、寄托兩解
楊慎言《花非花》是詩人因情生文。若如上文所解,此詩為詠物詩謎,謎底乃為夜香之煙,那又何情之有呢?這一點也不難解釋。詠物未必無情,袁枚《隨園詩話》有言:“詠物詩無寄托,便是兒童猜謎。”詠物詩貴在有寄托,所謂“楚雨含情皆有托”,《花非花》有怎樣的寄托呢?我以為可有兩解:一、香喻美人。二、觀香悟禪。前者是作為詩人的白居易以“香草美人”手法寫的一首詠物詩。后者是自稱“前生應是一詩僧”的香山居士作的開悟詩。此論看似矛盾,實則不然,因為人的思想是復雜的,一首詩往往表達了多元的含義。就像“金鴨香消錦繡幃,笙歌叢里醉扶歸。少年一段風流事,只許佳人獨自知”。如果讀者不知道背景,所見不就是一首情詩嗎?即便我們知此一段公案,誰又能說這僅是不包含作者圓悟克勤任何過往情感體驗的純粹禪詩呢?
香喻美人
翻開古書,大量的詠香作品足證文人對香的雅愛。在一些作品中,香是有生命可表情的。如徐凝的《楊叛兒》:“香死博山爐,煙生白門柳。”香燃盡,便是走完了其美麗短暫的一生。“歡作沉水香,儂作博山爐”,香則用以比人,與博山爐一起比相許的兩人。陳傅《博山香爐賦》:“隨風本勝千釀酒,散馥還如一碩人。”香馥比美人之香。古詩“從風入君懷,四坐莫不嘆”,香豈不是一含情慕人女子的自況。“香風難久居,空令蕙草殘”何嘗不飽含嘆惋憐惜之情呢!而《紅樓夢》中的詠香詩謎“焦首煎心”的意象直可說是林黛玉命運的寫照(脂硯齋批:此黛玉一生愁緒之意)。《花非花》想必也是有寄托的。將一首詩歌放在整個文學史的大背景中去觀照,也許更能探知其諷詠之意。既然白居易之前和之后的文學作品都不乏以香比人,尤其比女子的例子,那么將《花非花》也作此解想也說得通。況且在《白氏長慶集》中,此詩編在《真娘墓》《長恨歌》《琵琶行》《簡簡吟》之后,歸入感傷類。由此《花非花》可理解為是詩人以香為喻,對之前多位詩作女主人公命運的歸納,是美麗、輕盈、神秘、縹緲、虛幻、匆匆的生命之挽歌。
觀香悟禪
佛教自東漢明帝時傳入,經過魏晉南北朝與中華本土文化的沖突與融合,至隋唐達到高峰。深受佛教思想影響的文人比比皆是,白居易也是其中之一。據《新唐書》卷一一九,白居易“既失志,能順勢所遇,托浮屠生死說,若忘形骸者”,“暮年惑浮屠經尤甚,至經月不食葷,稱香山居士”。可見白居易自政治上失意后,便于佛法中尋求寄托,晚年已是一位虔誠的佛教徒。信奉佛教的白居易寫下了一些禪詩,如《八漸偈》《讀禪經》等。
《花非花》一詩朦朧費解,古來即有持此詩為禪詩論者。但是何含義的禪詩,卻無人一探究竟。我以為此詩可理解成以香為喻,觀香悟禪的頓悟詩。
自晉宋之際竺道生首倡“闡提有性,頓悟成佛”,到唐代禪宗六祖慧能闡揚“明心見性,即心即佛”,頓悟成佛成了中國佛教修養學說的主流。而歷代高僧大德的頓悟詩也構成了禪詩最具生命力的部分。這些頓悟者或看花明心,或顧影見性。正如靈云志勤看到桃樹開花而悟道一樣,白居易觀香、聞香而悟禪理。香在佛教中有著特殊的意義與作用,常被用來作為供養佛菩薩的圣品,香也被用來比喻念佛的功德,佛教經典中也記載著與香有關的修持法門。其中最著名的是《楞嚴經》中的香嚴童子,以聞沈水香、觀香氣出入無常而悟入本心:“香嚴童子,即從座起,頂禮佛足,而白佛言,我聞如來教我諦觀諸有為相,我時辭佛,宴晦清齋,見諸比丘燒沈水香,香氣寂然來入鼻中。我觀此氣,非木非空,非煙非火,去無所著,來無所從,由是意銷,發明無漏。如來印我得香嚴號。塵氣倏滅,妙香密圓。我從香嚴,得阿羅漢。佛問圓通,如我所證,香嚴為上。”香嚴童子與白居易同是因香開悟,開悟的法門相同,表述的形式有別:香嚴童子用的是平實的語言,明白地表述自己的心得;白居易則以詩歌的語言,做出了較含蓄的表達。言雖有別,意則極似。不妨將二者做一簡單比較。香嚴童子言“我觀此氣,非木非空,非煙非火”,《花非花》首句“花非花,霧非霧” 都是連用的否定句式,暗含“諸相非相”之意。香嚴童子言“……去無所著,來無所從”,《花非花》云“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云無覓處”,春夢具有虛幻意,“來如春夢不多時”所言不正是香煙的“來無所從”嗎?“去似朝云無覓處”,一去絕蹤跡,正契合“去無所著”之意。《花非花》所寫是詩人“以心中眼,觀心外相”(白居易《八漸偈》)的結果,所見色相“從何而有?從何而喪?”因緣具足即有,因緣離散則喪。緣起性空,一切不過如幻,正似詩人《觀幻》所言:“次第花生眼,須臾燭過風。更無尋覓處,鳥跡印空中。”一首《花非花》充分表現了白居易對佛理“諸相非相”“萬法皆空”的深刻體悟。
白居易承繼了前代文人對香的雅愛,以香喻人,又借鑒了佛教中觀香悟禪的法門,創作了這首妙絕千古的《花非花》。《花非花》也體現了中國詩歌與佛教發展的鼎盛時期,唐詩與禪理的絕佳融合。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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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劉向陽.禪詩三百首[M].北京:大眾文藝出版社,2004.
作 者:曾淑珍,文學碩士,河南省汝南幼兒師范學校講師,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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