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茶館、酒店意象在20世紀的中國文學史上極具典型意義。在大多數小城鎮題材作者的筆下,它們往往被描述為負擔著巨大社會意義的公共領域,具有宏大的主題。而汪曾祺則反其道而行之,他呈現了一種與其他作家迥然不同的風格,賦予了茶館、酒店意象以全新的日常生活意義。
關鍵詞: 茶館 酒店 小城鎮 民間性特征
茶館、酒店意象在20世紀的中國文學史上極具典型意義。如果說咖啡店與舞廳構成的是都市文學的核心意象,土地構成的是鄉村文學的核心意象,那么可以說,茶館和酒店則構成了小城鎮文學的核心意象。①楊義曾把魯迅與西方作家作對比,認為魯迅寫的“魯鎮”文化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茶館、酒店的文化。而西方作家交往的場所往往是舞廳、沙龍和咖啡店,所以,西方作家作品中所表現的就是舞廳、沙龍和咖啡店的文化。②
正是因為茶館、酒店在中國近現代小城中存在的普遍性和中心地位,才使其既成為小城鎮題材作家們體驗人間事象的重要場所,也成為小城鎮敘事中人事活動的重要空間。可以說,20世紀的中國作家們“不僅僅把茶館酒店作為故事背景或敘事空間,更是把它作為精神文化的載體,作為集中化了的人間舞臺,作為小城社會生活文化心理的縮影,折射出小城的世態人情,并且糅合了作家自身的記憶、經歷、體驗和追求”③。
但是,在大多數作者的筆下,茶館、酒店被描述為具有巨大社會意義的公共領域,而且往往呈現負面的意義。如魯迅筆下的咸亨酒店、華家茶館、一石居酒樓等,在他的小說中不僅是作為敘事空間而出現的,更是作為舊中國社會生活和文化心理的縮影而存在的,在對這些場所的描寫中,我們往往可以窺見“魯鎮”“未莊”等浙東小城在自然閑逸外表遮蔽下的冷漠麻木的人間世態。
而在沙汀的創作中,茶館更是常見的意象之一。他一方面通過泡茶館的習俗寫出了巴蜀民眾散漫無聊的生活狀態,另一方面也描寫了“其香居茶館”“暢和軒”等公共場所中一幕幕扭曲社會里利益爭斗的場景。
老舍話劇中的“裕泰茶館”更是在20世紀中國文學史上享有盛名,他“以更豐富的人間世相和跳躍式的時空切割、借古都小小一爿茶館透視了半個世紀的歷史嬗變” ④。
以上作家作品無不以借茶館、酒店的小世界來映照社會動蕩的大世界的精巧構思和所容納的社會內容的深廣而著稱。但汪曾祺卻反其道而行之,他筆下的茶館、酒店呈現的是一種與其他作家迥然不同的風格。
一、對宏大主題的顛覆
汪曾祺對茶館、酒店這一傳統意象進行了改寫,在他筆下,這些場景不再擔負巨大的社會意義,也沒有了宏大的主題,他賦予茶館、酒店意象的是全新的民間日常生活意義。
汪曾祺曾創作了一篇很有代表性的小說《安樂居》,小說通篇描寫的只是幾個整天泡在“安樂居”里的酒友的生活。看大門的老呂、傳電話的老聶、扛包的老王以及風度翩翩的畫家、上海老頭、瘸子、賣白薯的大爺等人,都是“安樂居”的常客,他們每天都喝著最廉價的一毛三分錢的酒,吃著三四毛錢的兔頭,周而復始,天天如此。但這樣的生活對他們而言不是一種痛苦,而是一種幸福,這些生活在民間最底層的人們享受著這種平凡的日常生活,并以這種平凡的生活為快樂。他們每天準時到“安樂居”里來喝酒、吃兔頭,感慨現實、追憶往事,這都成為他們顯示自己價值的方式,甚至是一種生存的方式。
在這篇小說里,酒店“安樂居”只是幾個酒友享受生活的場所,表現了他們平凡而溫馨的日常生活狀態,并沒有承擔任何宏大的主題。因此,相比于20世紀中國文學史上其他的酒店意象,“安樂居”顯然難以作為時代風云的縮影而存在,而只是成為了凡俗百姓日常生活的象征。正如酒店名字所表現的,只有安于世俗才能樂在其中。
汪曾祺小城鎮題材創作中的其他酒店意象也承續著這一方向。譬如“如意樓”只是三個朋友同甘共苦生活的見證,而“綠楊飯店”的興衰則與飯店老板個人的生存狀態密切相關。
不僅酒店如此,“茶館”意象也同樣被賦予日常生活的意義。眾所周知,茶館在四川民眾的生活中占據著重要的地位,除了家庭之外,茶館就是人們唯一寄身的場所,對四川人而言,可以說沒有茶館就沒有生活。另一方面,現實生活中的四川茶館也因為超越其固有的休閑娛樂作用而具有社會、經濟、文化等多方面的意義,成為了一個典型的巴蜀文化意象。因此當作家們把它納入到創作中時,它所扮演的就不僅是一個文化場景的角色,而且還具有了豐富的文化意蘊。譬如在沙汀的創作中,茶館對作品中人物的塑造、情節的敘述、主題的傳達都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但汪曾祺在他的散文《泡茶館》里卻只是一一歷數了昆明茶館的類型、位置和特點,并且只將“泡茶館”作為一種有意思也有意義的生活方式來描寫。盡管汪曾祺也承認“泡茶館”具有接觸社會的作用,但他所謂的社會只是形形色色的人群及其不同的生活方式,而不是魯迅、沙汀、老舍等作者眼中的階級斗爭、歷史興衰或社會現實矛盾。盡管汪曾祺說:“我對各種各樣的人、各種各樣的生活都發生興趣,都想了解了解,跟泡茶館有一定關系。”⑤但他的“了解”只是把日常生活中的一個場所及其中的個人作為了審美的對象,而不是為“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也盡可能不去承載宏大的社會主題。
二、對民間精神的表現
如果說,在魯迅等相當多小城鎮題材作者的創作中,“深刻”是體現為站在知識分子的文化立場上對民間文化精神的藏污納垢性進行批判,那么,汪曾祺小說的“深刻”則應該反過來理解為“他從真正的下層民間生活中看出、并揭示出美的感受,并以此來衡量統治階級強加于民間的道德意識,或者是知識分子新文化道德意識的合理性” ⑥。
汪曾祺的小城小說首先體現了一種疏離于政治權力話語和知識分子精英意識的敘事立場。如在散文《泡茶館》中,汪曾祺描述了當年昆明各色茶館的特點,著重表現的是聯大師生們在嚴酷的政治環境下的生活狀態。一個“泡”字,雖是四川人常用在茶館上的詞匯,但也足以表現出聯大師生們不懼艱險、從容自適的氣度和狀態。而茶館中又有形形色色的人物,在汪曾祺的眼里,地下黨也不過是一個每天在茶館打牌的普通學生而已,不值得濃墨重彩地描繪。政治在他筆下褪盡色彩,他所著力表現的是一種生活的狀態。endprint
其次,汪曾祺不僅在創作中呈現了原汁原味的民間生活,更傳達出了一種民間的文化精神,他表現了民間百姓生活的原則,也挖掘出了潛藏于民間生活中的美與力量。
譬如對《安樂居》的酒友們而言,有一毛三分錢的酒喝就足以令他們快樂,有兔頭吃就足以令他們滿意,有錢掙就足以令他們知足。怎樣喝酒、怎樣吃兔頭都是有章法的;分享一盒腌香椿就能讓他們快樂;吃到一只美味的燒雞就能讓他們感到自豪;即使被老婆拎著耳朵回家也不算是丟人現眼……但是,平日嘮叨無聊的瘸子一次為賣花盆的打抱不平的經歷使他獲得了安樂居酒友們一致的贊美,于是成為了大家津津樂道的壯舉;扛包的老王對奢侈浪費的新新人類生活方式充滿了鄙夷;看大門的老呂對鄰家行為方式進行著有分寸的評價……在這些故事中所表現的仗義、勤儉和不對他人說長道短都是民間的美德,也是民間精神的一部分。
“如意樓”是《歲寒三友》中王瘦吾、陶虎臣和靳彝甫三個好友相聚的地方。作品中描寫了靳彝甫在兩位好友即將走上絕路的時候,毫不猶豫地將自己視作性命的田黃出讓,對朋友施以援手。所以當結尾三個好友患難之后在如意樓再次相聚時,文中流淌著的溫暖友情足以令我們感動。“歲寒三友”的一舉一動都遵循著“不傷天害理、不尖酸刻薄、不袖手旁觀”的原則,這些都是支配著民間百姓活動的基本原則,也是民間精神的體現。理解這些精神是理解民間的關鍵。在這一點上,可以說汪曾祺更加接近了“民間”的深層。
在汪曾祺上世紀80年代創作的取材于家鄉高郵小城的作品中,民間社會與民間文化成為了“藝術的主要審美對象,反之,人物、環境、故事、情節倒退到了次要的位置”⑦。對民間文化的無間認同造就了汪曾祺小城鎮題材創作有別于他人的獨特風貌。而茶館、酒店本來只是日常生活的場所,如果說在魯迅、沙汀、老舍等人筆下,它們成為負擔宏大主題的意象,是對生活“文學化”的加工,那么汪曾祺則反其道而行之,將以往被“文學化”了的民間生活場所重新“生活化”,將它們恢復到了溫情而瑣碎的民間生活水平面上。
①③ 熊家良:《茶館酒店:中國現代小城敘事的核心化意象》,《東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3期,第86頁,第87頁。
② 楊義:《中國現代文學流派》,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71—72頁。
④ 楊義:《中國敘事學》,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58頁。
⑤ 汪曾祺:《泡茶館·汪曾祺散文》,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3頁。
⑥⑦ 陳思和:《陳思和自選集》,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237頁,第202頁。
基金項目:內蒙古自治區高等學校科學研究項目:“中國現當代小說中的小城鎮題材創作研究”(NJSY11281)
作 者:劉元,文學碩士,包頭醫學院職業技術學院講師,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康慧 E?鄄mail:kanghuixx@sina.com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