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20世紀我國女性解放道路的特殊性和我國集體本位的思考方式決定了我國現當代女性文學的內在規定性。近百年來,無論是我國女作家群體的更迭,還是她們的創作題材和塑造的人物形象,都發生了很大變化,明顯地呈現出大眾化和多元化的發展態勢。這既是20世紀我國社會文化結構變遷在女性文學創作中打下的烙印,也說明我國的女性文學發展與社會文化結構變遷有著復雜的因應關系,女性話語與政治、經濟、歷史、民族、階層等多重話語纏繞在一起,在創作中呈現為綜合性的表述。因此,深入辨析社會文化結構與我國女性文學創作之間的復雜關系,有助于擴展女性文學的研究空間,揭示女性話語的多重性和復雜性。
關鍵詞:社會文化結構 中國女性文學 女性話語
迄今為止,在世界范圍內產生了廣泛影響的女性文學理論,主要是英美派和法國派。其共同特點是都強調對男性中心主義的批判和對女性主體性的高度重視,但是由于各國的國情不同,二者之間也存在著明顯的理論分野。英美派更注重社會批判,強調女性經驗在女性文學創作、研究以及理論建構中的作用,被稱為“經驗論”。法國派則由于存在主義、精神分析、結構主義等理論思潮的影響,更傾向于形而上的理論建構,特別關注女性本質在女性書寫、語言結構中的轉義、模糊和含混等特性,被稱為“本質論”。事實上,女性經驗與女性本質也存在著一定程度的相容性,因為正是女性的生理特性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她們在父權制社會文化結構中的地位和獨特的性別經驗,而性別經驗這一后天的存在又在社會文化結構中通過政治、經濟、文化、道德等種種“歷史的合力”反過來預設了女性的本質,如是循環往復,源流莫辨。正是在這一重意義上,“經驗論”和“本質論”不僅是一個問題的兩面,有著深刻的內在聯系,而且因為其對父權制社會中女性文學特質的高度概括,獲得了世界各國女性文學研究者的高度認同與接受。
這些理論在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傳入我國,產生了廣泛的影響,但我國學者對這二者的接受程度卻是不同的。由于缺少必要的語言學基礎,缺少相應的具有現代意義的文學理論準備,更由于缺少旗幟鮮明的女權主義的文學作品,使得我國女性文學研究者對法國女權主義文學理論的接受也是有限的。相反,我國源遠流長的“文以載道”的文學觀,以現實主義為主流的強烈關注人生與現實的文學傳統,特別是階級理論、革命理論長期主導著人們的思維模式等諸多因素,使得立足于文學文本、注重社會批判、努力建構女性文化傳統的英美派女性文學理論對于我國的女性文學研究者來說,更具有知識譜系上的親和性,因而也就得到了廣泛地接受與應用。盡管如此,由于我國的女性解放與歐美的女性解放有著完全不同的路徑和價值取向,加之中西方學術背景的差異,因此在進行理論移植的過程中,不斷出現理論概念上的歧義和批評實踐中的混亂。
最明顯的事實是,從五四時期開始,我國的女性解放首先是在蔡元培、陳獨秀、李大釗、魯迅等男性文化先驅的倡導下廣泛發展起來的,其后又在“救亡”與“革命”中與民族解放、階級斗爭緊密聯系在一起,建國后一系列男女平等的行政立法,使我國女性走上了一條完全不同于西方的解放道路。女性,一開始就不是(或很少是)單獨作為一個性別群體或個人,而是作為國家、民族、階級等社會文化結構的一部分被思考的。這種集體結構本位的思考問題的角度和出發點決定了我國現當代女性文學的內在規定性。在近百年來的女性文學發展中,無論是作家群體的身份、作家的文化心態,還是文學創作的題材與文體,都歷時性地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而這種種變化,又無不與中國20世紀社會文化結構的滄桑巨變有著一種復雜的因應關系。因此,在女性文學的本質論和經驗論之外,中國女性文學的“結構論”也可以聊備一說。
一
20世紀中國女作家的家世和教育背景在整體上體現為向下延伸的發展軌跡,這一現象本身就與社會結構的重大調整、文學觀念的急劇嬗變有著密切的關系。
五四時期崛起的女作家群,有兩個鮮明而突出的特點。一個是她們大多是官宦人家出身,林徽因的父親在民國初年曾任臨時參議院和眾議院的秘書長,1917年還擔任過北洋政府的司法總長;石評梅和馮沅君的父親都做過知縣;冰心的父親做過北洋政府的海軍次長;蕭紅的父親做過當地的縣教育局局長和督學等職。楊絳的父親出任過江蘇省、浙江省高等審判庭庭長。后起的張愛玲家世更是顯赫,此處不再一一列舉。這樣的家庭出身一方面使她們能夠在風雨飄搖的清末民初享受到極其難得的高等文化教育,另一方面使她們對當時的社會、政治有著理性而清醒的認知。另一個特點是這些女作家大多數都有出國留學的人生經歷。這對于她們審視、理解中國的社會制度和傳統性別文化提供了難能可貴的新視野。她們的出身、受到的中西合壁式的高等教育以及由此帶來的豐富的人生閱歷和較為豐厚的經濟收入,決定了20世紀中國女性文學是在一個高起點上開始的,這與英美女性文學草創時那些迫于生計而大量創作的浪漫小說有著本質的區別。劉思謙曾經高度評價過五四女作家接受高等教育所具有的積極意義:“這樣一種學歷本身就說明了她們所接受的現代人文科學的學養和思想影響”?譹?訛,“沒有這樣的現代知識女性就沒有我國的女性文學”?譺?訛。事實上,放眼整個20世紀的文學場域,這些高學歷、學者型的女作家創作,最難能可貴的價值在于她們為后來的女性文學創作積累了一份豐厚的文化資本,贏得了寶貴的言說權利和文學空間。隨著戰爭的爆發和教育的普及,蕭紅、丁玲、張愛玲、蘇青、草明、謝冰瑩等人的教育狀況普遍下降,也沒有了像陳衡哲、冰心等人那樣傳奇而幸福的人生。這一代女作家經歷坎坷,從而在創作題材的深度和廣度上有所超越,性別、階級、民族、戰爭以不同的方式呈現在她們的作品中。同時由于所處的空間不同,其創作也兵分兩路,張愛玲和蘇青不斷書寫著上海灘里的庸常與傳奇,丁玲、草明等隨著時代的轉折,應和著政治的要求而艱難地完成了自己的創作轉型。
等到茹志鵑、劉真開始寫作時,正處于新中國成立前后,她們所受的教育更是有限了,幾乎跌到了20世紀女作家家庭地位、受教育程度的低谷。但是她們的革命經歷,不僅為她們提供了書寫的素材,而且為她們提供了書寫的資格。她們那些立足于個人經驗、帶有回憶性質的關于革命戰爭的書寫,使她們在當時的革命歷史敘事中占據了一個主流中的邊緣地位。endprint
在20世紀50年代出生并在80年代登上文壇的是后來的知青一代女作家。鐵凝、王安憶、張抗抗、方方等自然是其中的佼佼者。仔細查看她們的家庭情況就會發現,這一代女作家大多出身于大中城市的高級知識分子家庭,她們的父母大多接受過高等教育,在高校、報社等文化部門或科研機構工作,在當時的社會結構中同樣占據了比較高的社會地位。這是她們能夠在建國初期國民文化程度普遍較低時接受教育,在“文革”后百廢待興之際脫穎而出的最根本的原因。與五四時期的女作家家庭出身情況的不同在于知青女作家的父母多是知識分子,而五四女作家的父輩大多是政府官員。父母職業不同,給子女帶來的是不同的人生視野和精神氣質。如果說五四女作家更具有一種大家閨秀的修養和氣質,那么知青女作家則更多地從父母那里繼承了知識分子的批判性立場。加上時代不同、文學觀念不同等因素的影響,五四女作家回國之后,大多進入高校教書,文學創作不再是她們的人生重點;而知青女作家則幾乎都把文學創作,主要是小說創作當成了自己職業,并成為級別不等的作家協會領導。由于歷史原因,這一代女作家不僅沒有按部就班地受到正常的高等教育(有一些在“文革”后通過高考進入大學學習,另一些則通過自學和文學交流等渠道同樣獲得了豐富的文學修養),而且在青少年時期飽嘗人生的冷暖,上山下鄉帶來的由城市到農村(或者由于父母被打成右派而跌落到社會底層)的豐富的人生閱歷,加上改革開放、社會轉型引發的更為深入的思考,這一切都使得她們的文學創作有著取之不盡的素材。人生體驗深刻,創作題材豐富,創作時間長,創作成果豐厚,使這一代女作家成為20世紀歷代女作家群中文學成就高、文學影響深遠的一個群體。
在后起的年輕一代女作家中,呈現出兩極分化的狀況。在20世紀60年代出生的女作家中,一類是像遲子建、陳染、林白、徐坤這樣的學院派,另一種是像葛水平、孫惠芬這樣的鄉土派。前者受過高等教育,成名早(大約在90年代),后者則經過了一個長時間的創作過程之后,在2000年以后迎來了自己的創作高峰和社會的廣泛認可。而被稱為“70后”的這一代女作家,則大部分是在小城鎮上度過了自己的青少年時代。她們大多在接受過高等教育之后,又到魯迅文學院或作家班學習創作,并通過獲得各種文學獎項受到關注,進入研究者的視野。這一方面是高等教育普及的結果,另一方面是城市化過程中,小城鎮包含了更多、更微妙的社會轉型的訊息,使得小城鎮成為20世紀女性文學中繼都市和鄉村之后的一個新的表現空間。在“80后”女作家中,既有張悅然、迪安這樣開始了新一輪留學經歷的女作家,又有鄭小瓊這樣邊打工邊創作的女詩人。經驗和想象以不同的方式為她們的文學之夢插上了飛翔的翅膀。
綜上所述,從家庭出身和受教育情況來看,20世紀女作家群之間呈現出明顯的代際差異。第一代女作家后來紛紛轉向自己的研究領域,一是學有專長,另一個原因恐怕也與她們在當時的社會文化結構和歷史境遇中,除了婚戀自主和獨立自強的女性主體意識外,所能夠提出并探索的問題有限有關。后來的女作家幾乎都是向著專業作家的目標發展。社會動蕩、戰爭爆發、教育普及,使得女性越來越廣泛地深入到社會結構中,為她們在文學創作上的長足發展提供了必要的歷史條件。在近一個世紀的女性文學發展脈絡中,出身不同、學養各異的女作家群此起彼伏,各領風騷。如果忽略其中的時間因素,按照家世和學養考量她們在社會文化結構中的位置的話,就會發現她們父輩的社會地位和自身的教育程度幾乎涵蓋了社會結構中的各個層級。由此可見,近百年來社會文化結構的多次調整,直接造成了我國女性作家的群體更迭,使女性文學創作總體上呈現出越來越大眾化的趨勢。
二
整個20世紀的女性文學創作,已經形成了一個強有力的女性創作的傳統。雖然戰爭、革命、商業暴力不斷侵入到這一新生的文學園地,使女性文學創作不時出現潮漲潮落的起伏變化,但從未能讓它中斷。近百年來,隨著女性文學的每一次飛升或墜落,女作家言說的姿態和言說的內容,都發生了很大的調整和變化,從單一到豐富,從寫實到虛構,無不與特定時代的社會文化結構有著非常復雜的因應關系。女作家在社會文化結構中的邊緣地位決定了這種沖擊——回應必然呈現為一種復雜的互動關系。
五四時期的女作家從國外學成歸來,正趕上五四時期激烈的文化巨變。她們以自己的所學所思,以“叛女”的姿態成為那些“弒父”“逆子”們的精神同盟。五四時期的女作家,作為浮出歷史地表的第一代,她們的歷史使命就是要以堅定的信念、大無畏的精神來沖破幾千年來加在女性精神上和身體上的種種非人的禁錮。然而她們既沒有可以依循的成功先例,也沒有可以借鑒的別國經驗,即使是作為同盟的男性文化先驅,也因為性別的溝壑而存在著諸多暫時還沒有明朗化的分歧。于是她們不能不四顧茫然地站在反抗陣地的前沿,不時地流露出內心深處的遲疑和怯懦。這種矛盾心理是她們的出身和教育的必然結果。她們是傳統社會文化結構中的受益者,享受了得天獨厚的歷史機遇,但是作為女性,她們又注定了是這種傳統性別文化結構中的犧牲品,以喪失自我為代價把這不盡合理的性別文化傳統延續下去。如果她們不曾趕上這樣朝代更迭、出國留學的機遇,她們很可能就會像她們世世代代的女性前輩那樣渾渾噩噩的在傷痕累累或恬然自足中度過她們作為傳統女性的一生,充其量像李清照那樣留下一些不朽的詩篇。但是當她們學成歸國,重新審視老舊的中國時,她們就不得不與她們再度廁身其中的社會文化結構發生激烈的沖撞。于是,她們只能是“將毅然和傳統戰斗,而又怕毅然和傳統戰斗,遂不得不復活其‘纏綿悱惻之情的青年們的真實的寫照”?譻?訛。考慮到她們當時正值青春妙齡,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她們要反復表現對舊式婚姻的反抗,對姐妹情誼的謳歌與嘆息,對童心童趣的懷戀與贊頌,這種種小兒女的心態,一方面固然是她們的心理年齡、情感年齡使然,另一方面,也只有這種青春知識女性的清新、流麗,才能夠最大限度地體現真善美,也才能夠贏得五四新文化運動主將的認同與接受,成為他們出演文化“逆子”歷史劇的最佳女配角。五四女性文學的噴發,幾乎是完美地契合了這一臨界點,多一分幼稚,或多一分成熟,多一分柔弱,或多一分強悍,都會與這千載難逢的歷史機遇失之交臂。歷史將五四女作家的文學形象也定格在這一刻。幾年之后,戰火燃燒,社會動蕩不安,當歷史揭開新的一頁,她們的身影就漸漸淡出。即使有后續的寫作,如冰心和楊絳,那也是另一種形態了。endprint
正是因為五四女作家在第一階段開辟了婚姻、戀愛的女性言說空間,稍晚些的丁玲才能夠在此基礎上有所突破。她既延續了五四女作家的反叛姿態,又以大膽披露真實的內心情感而超越了馮沅君、冰心等人欲語還休的女性情愛書寫,進一步拓展了五四女作家開辟的女性話語空間,不幸的是這種借助情愛表達的女性個人話語很快讓位于抗日救亡的公共話語。女作家們忙著寫底層,寫階級斗爭,寫戰爭。“此時許多女性的創作由熱烈的主觀抒情轉向冷靜的客觀寫實,柔婉的情致為激越的風格所取代,細膩中包含粗獷,許多作品注入了來自戰爭年代的陽剛之氣。”?譼?訛即使是像張愛玲、蘇青和蕭紅那樣仍然堅持敘寫女性經驗,也已經不再是五四女作家那樣單純地反抗姿態,而是具有了國家、民族、階級與性別等多重維度。這一時期的女性話語空間分裂為兩類,一類是以丁玲為代表的公共政治話語,另一類是以張愛玲、蘇青、蕭紅為代表的日常生活話語。前者在對政治空間的宏大敘述中暗藏著女性隱秘的性別立場,后者則在對庸常瑣碎的人生描摹中見出人性的復雜與幽深。
建國后,由于新生政權的意識形態需求,公共話語進一步擠壓了日常生活表現空間,茹志鵑等對普通女性的“兒女情、家務事”的描述中,體現出把生活話語與公共話語結合的努力,也體現出公共話語與生活話語相互交融的新時代的特征。當然,在這一對矛盾中,公共話語顯然占據了壓倒性的優勢,或者換而言之,個人生活話語正是借助了公共話語才獲得了表達的文化空間。這種情況一直到新時期才有所改觀。在傷痕文學中,女作家們往往借助個人生命經驗的創傷性敘述來揭露生活對普通生命的粗暴傷害,使個體生命經驗表述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政治合法性依據。隨著對西方文學理論的譯介,我國女作家的創作更是取得了長足的進展。個體生命經驗在現代派、先鋒派作家那里得到了夸張、變形、象征性的表現,在方方、池莉等新寫實小說作家筆下得到了原生態般的表述,女性的隱秘心理通過夢境、囈語等精神分析理論的條分縷析,得到更為豐富的呈現與闡釋,政治話語幾乎在文學表現空間中退場。
隨著社會轉型的深入,人們在社會結構中的階層分化更加突出,貧富懸殊、身份各異的各類人物紛紛進入文學表現空間。衛慧、棉棉等美女作家表現了一身名牌包裝起來的靚麗女性時尚另類的都市生活;張欣表現了商戰中女白領們沒有硝煙的搏擊;范小青則著力表現從政的“女同志”們的激烈競爭與心靈異化;葛水平、孫惠芬不斷書寫礦工、農民工的底層人生;鄭小瓊更是以詩歌來表現打工妹們焦灼與無奈的心靈體驗。遲子建把目光投向“額爾古納河右岸”的鄂溫克人的百年滄桑,王安憶書寫著半個多世紀前上海小姐的風雨人生。題材之豐富,形式之多樣,實為近百年女性文學從未有過之盛況。
女性,作為一個性別群體深深植根于社會結構中,須臾不可分離,其文學創作不可能如空谷幽蘭一樣超凡脫俗。無論是作者本人,還是她的所見所聞及其在文學創作中或寫實或變形的表現,都必然體現出社會文化結構在其人其文中打下的深淺不一的印跡。當女性越來越深地介入到社會文化結構的各個層面,社會文化結構的各項內容也就相應地在作品中得到不同形式的表現。女性話語必然會結合政治、經濟、歷史、民族、階層等多重話語在文學中得到綜合性的表述。這既是女作家的多重身份決定的,也是社會文化結構的多重性所決定的。深入辨析社會文化結構與女性文學創作之間的關系,有助于擴展女性文學的研究空間,從而揭示女性話語的多重性和復雜性。
劉思謙:《激情與學理》,河南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215頁。
劉思謙:《中國女性文學的現代性》,《文藝研究》1998年第1期。
魯迅:《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244—245頁。
喬以鋼、林丹婭:《女性文學教程》,河北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72頁。
基金項目:本文是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11&ZD110)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作 者:沈紅芳,河南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女性文學。
編 輯: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