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菲勒斯文化中心主義的統治下,女性在社會生活中長期處于失語狀態。宣稱要“在男性性別停止的地方繼續思考”的陳染,以“私人寫作”的先鋒姿態進入讀者的視野。本文立足于陳染作品的“弒父”行為,認為雖然陳染不斷地構思人物的“弒父”行為,其內心又熱烈地呼吁理想之父的回歸。而這條呼吁理想之父的路途,同時也是一條對女性生存困境的突圍之路。
關鍵詞: 弒父 理想之父 生存困境
一、弒父行為
弒,為殺、背叛之意,弒父即意味著對父權制度的顛覆和挑戰。在陳染的作品里,父親是暴君,是“夏季里暴君一樣的臺風,專制地掀倒一切,狂躁無攔”,傳統的高大、慈愛、權威的父性形象被無情地消解。小說《私人生活》里,在倪拗拗的童年記憶中,父親永遠是那么專橫傲慢,甚至是罪惡的化身。他狂躁地將奶奶(保姆)和狗索菲亞羅蘭趕走,近乎神經質地和母親進行無休無止的爭吵。《紙片兒》中,殘酷的外祖父,為了阻止紙片兒與單腿人烏克的戀情,帶領其豢養的十幾只貓,發動了占時十分鐘的戰役,咬斷了烏克身上所有的血管,徹底斷送了紙片兒如紙片一般薄的幸福。《巫女和她的夢中之門》中,“他的一個無與倫比的耳光,打在我十六歲嫩豆芽一般的臉頰上,他把我連根拔起,跌落到兩、三米之外的高臺階下邊去……”
伴隨暴力而來的,是兒女們對“父權”的恐懼、反叛、敵視:無盡的恐懼和憤恨,讓倪拗拗“有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力量”,終于拿起剪刀,剪開了父親剛熨好的白毛料褲子。她想象著報復后的快感,“仿佛那不是一條褲子,而是一條活人的腿,剪開的裂縫,正在突突地往外奔涌著鮮血。”《巫女和她的夢中之門》中,父親一記粗暴的耳光,令女孩心生敵意,她轉而從一個父親式的男鄰居那里得到安慰,這是一種破罐破摔的發泄,更是一種自我毀滅式的報復。“我”“充滿快感”地將一個“光芒四射的耳光”,還給了替代性的父親。《空心人誕生》中的小男孩,目睹父親毒打母親的場面,終于“調動起積蓄了多年的對父親的仇恨與恐懼,舉起黑傘向那條虐待狂黑影兒砸去”。《紙片兒》中,作為報復,作者安排了外祖父與烏克同樣被貓咬的命運。除了與父親的正面沖突,人物甚至在夢境里,對父親實施報復。《私人生活》中,“我”在早八點父親乘專車上班后,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夢境中出現了這樣的場景:“一眨眼的工夫,那輛小車就變成了一輛氣喘吁吁的警車,我父親一晃,就成了一個穿褐色囚衣的囚犯,他的手腳都被鐐銬緊緊束縛著,他正在用他的犟脾氣拼命掙脫,可是他依然被那輛警車拉走了。拉到永遠也不能回家的地方去了……”根據弗洛伊德的理論,人的潛意識想法,正是“本我”的真實意圖。可見,陳染一反傳統對父親的謳歌,構思了濃厚的“弒父”意味。父不慈子不孝,傳統的家庭倫理在她的筆下,被充分地棄置和消解。
二、理想之父
就在陳染一邊不斷地描寫代表冷酷、專制甚至殘暴的父親形象,以“離經叛道”的言論解構傳統的、對父系權威的認知時,她一邊又飽含深情地重構理想之父。她宣稱:“我熱愛父親般的擁有足夠的能力和思想‘覆蓋我的男人。這幾乎是到目前為止,我生命中一個最致命的殘缺。我就是想要一個我愛戀的父親,他擁有與我共通的、關于人類普遍事物的思考。我只是他主體上的、不同性別延伸。在他的性別停止的地方,我繼續思考。”在對理想之父強烈渴望的心理驅動下,陳染塑造了許多纖弱、美麗的女孩形象,構思了許多大男人與小女人的引導與被引導、保護與被保護的關系,在男性權威、成熟、陽剛的氣質面前,小女人們獲得了心理上的補償和情感上的滿足。
《與往事干杯》中,那個可以做我“父親”的男鄰居不光看上去英俊挺拔,而且“壓抑的神情中卻有著一種天生的開朗和溫和”,“總是能夠把具體提煉成抽象,令我自愧弗如,令我迷戀”。《無處告別》中,氣功師在一眼之間,給黛二小姐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他身材頎長但不干巴,看上去不到五十歲,體態中散發著一種底蘊十足的溫情與魅力。他那鎮定自若的神情給人一種宗教般的超然的悟性。他的手很大,那手在空中劃來劃去的時候,黛二在心里遙遙感到一股博大而溫熱的神力。”氣功師在黛二身上停留一瞬間,黛二望著他的眼睛,“它散發出一種征服者般無可抵御的溫情,那神情就是一聲無聲的軍令。”《嘴唇里的陽光》中,孔森醫生“個子很高,但敦實穩重。眼神專注而清澈。他的鼻子和嘴,全部遮住在雪白的大口罩里面,這遮擋起來的部分,賦予他一種想象的空間,一種神秘莫測之感”。他粗大有力的手指,在拔掉某顆牙齒的時候,“充滿了內聚力”。這位牙科醫生,給黛二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漸漸消除了她童年恐懼的記憶,給予她溫暖和依賴。
稍作整理,不難看出,陳染作品里的男主人公,如氣功師、男鄰居(醫生)、鋼琴師、孔森醫生,T老師……出現最多的是“醫生”和“老師”身份。他們閱歷豐富,成熟穩重,從事具有奉獻、拯救精神的職業。即使是年輕的男性,也“非常符合我想象中父親的形象”。這意味著陳染骨子里對父親、對男性,是抱有一種理想主義的期待的。即使是在面對殘暴的父親的時候,“他叫我孩子,可父親從來沒有這樣叫過我。我想念我心目中的父親,我從來沒有心目中的父親。”憤恨中仍夾帶對父愛渴求不得的失落和傷感。這與陳染自身的童年經驗不無關系。童年時期父母婚姻已破裂,只得跟隨母親在城南尼姑庵寄住,過著頗為流離的生活。家庭不斷的爭吵、父愛的缺失、搬離昔日家庭寄居別處的落魄、少女成長時期父親角色的缺席,這些因素加在一起,很大程度上導致作家自身安全感的缺乏,這對其日后創作的影響是深遠的。故文本里許許多多的女性,大都纖弱、敏感、倔強、孤獨。特殊的情緒體驗、現實生活的種種難題,使得她們內心強烈地期盼一位理想男性的出現,能夠拯救她們于困厄、苦難。《私人生活》無疑打上了作者深深的烙印,她也曾坦言,細節是虛構的,但心理體驗和情緒卻是自己的。作家正是不自覺地將自身的經歷投射在人物身上,才會飽含感情,不遺余力地重構著理想之父。
三、悖論與突圍
弒父與渴望理性之父,這種悖論的雙重關系,體現了陳染對父權文化的矛盾體認。一方面,在菲勒斯中心主義文化的主宰下,無論是在日常生活、權利還是兩性關系,女性都依附于男性,無法真正獲得話語權。這很大程度上激發了她們的自省意識,以至于主人公奮起反抗,實施“弒父”;另一方面,她們失望而不絕望,總期待著一位理想之父的出現,來彌補由于父愛缺席所帶來的創傷。問題的關鍵在于,“弒父”的目的和理想之父的愿望,都令她陷入新的困境。endprint
正如戴錦華指出,“從某種意義上說,陳染的戀父與弒父故事的復沓,正是由于她比他人更為深刻地將理想之父內在化,并始終生活掙扎在其碩大的陰影之下。”?譹?訛首先,“弒父”并不意味著父權的消失;相反的,它以無處不在的巨型話語,讓人物產生恐懼感:婚姻失敗、工作無望的黛二小姐,只能在絕望的想象中,看到多年以后一個凄涼的清晨場景,自己安詳地掛在樹上,死亡才是最后充滿尊嚴的逃亡地。倪拗拗即使在潛意識里給了父親一輛囚車,拉到他永遠也回不了家的地方,可父親的陰影無處不在,以至于她內心恐懼,神情恍惚,將T老師看成父親。《站在無人的風口》中,尼姑庵里的那個老女人,兩個男人為她發動了“玫瑰戰爭”,但到最后,只有兩件紅白長衣相伴她。死亡使她在一瞬間領悟了愛的真相,窺破了男人/父親骨子里的自私。愛情不過是男人在需要時捧在懷中的、可有可無的東西,是男權文化的附屬品和犧牲品。
就在陳染在情感上對男性失望的時候,她轉而將女性的情感寄托,投注到同性身上,構思了許多曖昧的同性戀情節。她們纖弱、美麗、有知識,卻在愛情和婚姻中屢屢挫敗。精神世界的清高和倔強,促使她們退回自己的內心,加之同性之間“更容易構成理解和默契”,便惺惺相惜,互相憐愛安慰起來,去“尋找著什么嚴肅沉重的幸福”。《空心人誕生》中暴戾狂躁的丈夫、破碎的婚姻,令紫衣女人在身心的雙重傷痛中,與黑衣女人靠得更近。不同于該篇的含蓄、委婉,《破開》的同性戀意味更為明朗,曾被戴錦華認為是“關于姐妹情誼和姐妹之邦的宣言”。即使“我”和“隕楠”強烈地感到對方“是我生活中所見到的最優秀、最合我心意的人,你使我身邊所有的男人都黯然失色”,最后的結局也不免傷感。關于同性戀問題,陳染曾說:“我對于男人所產生的病態的恐懼心理,一直使我天性中的親密之感傾投于女人,而這種遙遠的避開男人的心理,是與‘性倒錯毫無關系的。”同性戀問題對陳染來說,或許并不意味著愛情,更大部分原因是探索女性在菲勒斯文化下的情感和文化突圍。這兩者,同樣都布滿了荊棘坎坷。
盡管陳染顛覆傳統,書寫“弒父”的行為,不斷希冀著理想之父的誕生,借以尋求一條令女性身體與靈魂均放松的出口。可是在現實與文化意義上,遭遇的卻是無盡的失落與挫敗。舊有的已經背離,希冀的尚未誕生,女性的生存之痛顯而易見。正如《麥穗與女守寡人》中,“無論在哪兒,我都已經是個失去籠子的囚徒了。”
戴錦華:《陳染:個人和女性的書寫》,《當代作家評論》1996年第3期。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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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陳染,蕭鋼.另一扇開啟的門[J].花城,1996(2).
作 者:李紅芳,華南師范大學2011級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碩士。
編 輯:張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