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現有材料中,對曹植備受稱賞的才華,曹丕終其一生并無直接評論。其沉默背后自有一份理性思考存在,但《典論》的編撰,尤其《自敘》《論文》的寫作隱含著他對自我才華的張揚,側面表達對眾所稱賞的曹植才能的看法。因此,他對曹植才華的沉默背后有著明確的政治用心,但這種過分曲折的表達,反說明他自愧弗如而心有不甘的態度。
關鍵詞: 曹丕 曹植 《典論》 《論文》 批評缺失
一、引言
由于曹植以才見異,而使曹操有立嗣之意,但現有材料中,對曹植備受稱賞的才華,曹丕終其一生并無直接評論。盡管他在《典論·論儉等事》中引用了曹植《辯道論》中的大段內容,但亦只說明他們對方士之術的看法相似;另外,對曹植的《責躬詩》及表,他也只是“嘉其意”,對其詩文并無置辭。然而,作為建安文壇領袖,面對曹植與己競爭的憑借,曹丕對曹植的才華不可能沒有自己的看法。筆者以為,在《典論》的編撰及其中部分文章的寫作方面,都隱含著曹丕對曹植的態度。就《典論》的編撰目的言,曹丕一開始可能并沒有著述《典論》的計劃,其《成王漢昭論》《酒戒》等的確是響應當時問題的針對性作品,但自建安二十一年五月,曹操晉爵為魏王,太子之爭進入白熱化階段,針對曹植的以才見異,為增強自身競爭砝碼,表現自身才能,對抑丕揚植者進行反擊,曹丕很有可能此時想到匯集舊作,增加新內容,從而編撰一部子書。《奸讒》《內誡》《自敘》《論文》等,基本上是太子之爭時有所為而作,不過因為處境的微妙,其表達相當有政治藝術。而當太子之爭結束后,因身份、地位的變化,加之大疫而友朋凋零的沖擊,其最終編撰《典論》的目的就多元化了。而就具體文章言,沒有比《自敘》《論文》?譹?訛隱藏有更多的信息了。
二、《自敘》對自己武能的夸示
《自敘》內容以“文武之道”貫之,寫其武能文才,而以武能為主,行文常以具體事例證明,這雖是曹丕寫作的一貫風格,但每一事例都集中于證明自己能力的筆法讓人毫不懷疑本文更像是篇自我介紹,雖然不像曹操《讓縣自明本志令》那樣直白無忌,但那種急切而專注的自我表白,或者可以說是辯解,讓人覺得它似乎要通過這種方式使大眾對自己有更清楚的了解,因此,在作者頗為自負的敘述背后,也鼓動著一股焦灼的暗流。而這種焦灼之情應該主要產生于太子之爭時。
就其武能言,文章起文追敘東漢末年亂世過程與景象,幾乎是曹操《薤露行》《蒿里行》的散文版。作者把自己的成長置于這樣動亂的時代背景之下,然后引出“余時年五歲,上以四方擾亂,教余學射,六歲而知射,又教余騎馬,八歲而知騎射矣”的自敘,一則見曹操對其有意栽培;二則見其早慧。后又以與族兄射獵鄴西、與荀談射為例寫其騎射本領。此其武能之一。之二則是擊劍。他遍從名師,曾與平虜將軍論劍、比劍,勝之如覆手耳。之三則是持復,“以單攻復,每以若神”,津津自道如此!而每一事例所涉及人物,必詳其姓名,似乎為證其言非妄也。文章重筆寫其武能,略提其“彈棋”之妙,而結尾歸于文才。
然就文字比例看,寫其文才的僅結尾兩句,作者在這篇文章中主要突出的是他的武能,這種結構安排絕非無意為之。聯系曹植的作品及相關史實,他雖有邯鄲淳面前的“跳丸擊劍”,但在“科頭拍袒,胡舞五棰鍛”“誦俳優小說數千言”?譺?訛的語境氛圍中,這種擊劍應該只是表演性質而非有實戰的可能。曹植也有《寶刀銘》?譻?訛,但只是文筆之作。曹操《百辟刀令》:“往歲作百辟刀五枚適成,先以一與五官將。其余四,吾諸子中有不好武而好文學者,將以此與之。”此令也表明曹丕在武能上與曹植的區別。曹植太和時期的《與司馬仲達書》稱“若可得挑致,則吾一旅之卒足以敵之矣”,也僅是自信其軍事才能,而非武能。也就是說,曹丕極力展示的恰恰是自己優于曹植的地方,他對此潑墨重寫以明筆出之,在太子之爭的背景下,這顯然在表明自己異于曹植且優于曹植之處。
三、《論文》中的焦慮與自負
曹丕《論文》對曹植略而不論,其沉默背后自有一份理性思考存在,但《論文》中滿漲的自負與焦慮,還是讓人感受到來自曹植才華的壓力。
《論文》開始,作者居高臨下,對“七子”頗有輕視之意。從批評“七子”“咸以自騁驥于千里”之自負開始,接著論其文章之短長,其間多用轉折句,如“然于他文,未能稱是”“而不壯”“而不密”“而不能持論”等,多表否定。之后提出四科(基本上針對“七子”的創作而言),以四科不同,能之者偏,暗示“七子”只是專才,隨即特拈出“通才”作為“七子”的對立面,唯“通才”能打破“七子”的局限而“備其體”。下文言“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不可強力而致”“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其隱含意是只有“通才”能超越氣的限制,也只有“通才”可以在文苑里從容自在。在“君子審己以度人”的大前提下,這居高臨下、氣勢凌人的評論未嘗不藏有作者無比的自負。這正如宇文所安所言:“這篇《論文》的審視也明顯缺乏‘審視,對個體作家的蔑視始終藏在薄薄的面紗后面。”?譼?訛可以想象,在這種目光審視下,曹植亦難脫此評論之窠臼。
如果說之前的文字是在自審下以他者為觀察對象的話,那么“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后,則似乎是以自我為觀察對象,這近乎“通才”的宣言,表現了一種極高的自負與期許,表達了超越年壽、榮樂限制的理性與樂觀,文勢也由此高揚到了極點。而從“夫然”至結尾,文勢陡落,充滿對時間流逝的緊張感與建立千載之功的焦灼感,且語意與上文亦有沖突:其一是他把“通才”(比如西伯、周旦)成就的大業降為一般人(不能沖破文體與氣限制的專才)可立的“千載之功”;其二是他把專才所偏而“通才”所備之四科降為專才所善之“論”體,“融等已逝,唯干著成一家之論”,對徐干的贊嘆表明對“論”體成就的褒揚。
由以“通才”之自負到最后對專才的稱道,這種矛盾隱含著曹丕內在的焦慮、緊張。宇文所安認為“《論文》以一種輕視文人的調子開始,瞧不起他們為爭得帝王的寵愛而相互貶低”,但“不知怎么一來,他逐漸認同了他們的價值,在文章的最后,我們發現他恰恰采取了他在開篇所嘲諷的立場”,因為“曹丕突然發現他自己也處在‘七子的位置,也要與人較量。就是在此時,他開始放下威嚴的調子,進入競爭,贊美起文學的力量,并加入到為獲得不朽聲名所必需的強烈追求之中”?譽?訛。
而但他對徐干自成一家之論的贊嘆,無形中又充滿了對自己編撰《典論》的自負。
曹植曾有“若吾志未果,吾道不行,則將采史官之實錄,辯時俗之得失,定仁義之衷,成一家之言”,但終其生并未有類似著作的編撰。而后曹丕在太學講《典論》,送手抄《典論》與孫權、張昭,后“以孫權不服,復頒《太宗論》于天下,明示不愿征伐也”?譾?訛等,無不證明曹丕“文章經國之大業”之自負。
四、結語
總之,曹丕不僅通過拉攏政治勢力,采取種種權術手段與曹植相爭,而且也通過文章撰寫來張揚自我,側面表達對眾所稱賞的曹植才能的看法。他對曹植保持沉默的背后有著明確的政治用心,但恰恰這種過分曲折的表達,過分對某一能力的強調,反而說明他自愧弗如而心有不甘的態度,因為曹植的才能是綜合的,是各種后天修養在天賦調和下的高度綜合的產物,這正是他面對曹植的爭嫡行為而產生自負而焦慮的復雜情緒的根源所在。
(清)嚴可鈞:《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中華書局1958年版。本文所引曹丕、曹操文均參見此書。
(晉)陳壽:《三國志·魏書》卷二十一裴注《魏略》,中華書局1999年版。
趙幼文:《曹植集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本文所引用曹植詩文均參見此書。
[美]宇文所安著,王柏華、陶慶梅譯:《中國文論:英譯與評論》,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3年版,第64頁。
[美]宇文所安著,王柏華、陶慶梅譯:《中國文論:英譯與評論》,第61頁,第74頁。
《三國志》卷二《魏書·文帝紀》注引《魏書》。
作 者:王津,山東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古代文學專業博士,研究方向:古代文學。
編 輯:張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