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鳳
(云南民族大學 民族文化學院,云南 昆明650500)
茲舉《史記》中的兩段話:
天子既誅文成,后悔恨其早死,惜其方不盡,及見欒大,大悅。大為人長美,言多方略,而敢為大言,處之不疑。
卿(公孫卿)因所忠欲奏之。所忠視其書不經,疑其妄書,謝曰:“寶鼎事已決矣,尚何以為!”卿因嬖人奏之。上大說,召問卿。
——《史記·孝武本紀》
出自同一部書同一章節,在表達“喜悅、快樂”這一義項時,有的用“說”,有的用“悅”。我們該如何看待這一現象呢?
查閱工具書,不難發現,對“說”與“悅”的用法存在著三種觀點。
一是《辭源》中對“說”的解釋:
3.yuè 弋雪切,入,薛韻,喻。⑦喜悅。通“悅”。詩召南草蟲:“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說。”[1]
此一說認為“說”通“悅”,“悅”為本字,“說”是通假字。
二是《漢語大字典》“說”詞條下:
(三)yuè《廣韻》弋雪切,入薛以,月部。?同“悅”。1.高興;喜悅。《說文·言部》: “說,說釋也。”段玉裁注:“說釋,即悅懌。說、悅、釋、懌,皆古今字。許書無悅懌二字……2.喜愛。《論語·雍也》: “非不說子之道,力不足也。”……3.取悅;討好。《論語·子路》: “君子易事而難說也。”[2]
其中雖提及了段玉裁《說文解字注》的解釋,但某,同某,顯然是將“說”“悅”定為異體字。
三是《康熙字典》“悅”字下:
又或作說。《易·益卦》:“民說無疆。”《兌卦》“說以先民。”《論語》: “不亦說乎。”毛氏曰: 古與論說字通用,后人作悅字以別之[3]。
很明顯,這里認為“說”是“悅”的古字,為了區別,后人才又造了“悅”字。現在大多數學者都持此意見。王力先生《古代漢語》便認為:“人們總以為先有一個‘悅’字作為本字,只是經常寫一個‘說’字來代替它。這是一種誤解。既然是先有一個本字‘悅’,為什么上古的經書中不用,倒反寫成‘說’字呢?合理的解釋只能是:上古沒有‘悅’字。戰國時代有些書(如《莊子》),‘說’、‘悅’并用,可能是后人改的;經書不見‘悅’字,是因為后人認為它是‘經’,不敢改,所以才維持了原樣。《孟子》有‘悅’字,那是因為《孟子》到宋代才被尊稱為經。許慎《說文》沒有收‘悅’字,這說明許慎時代‘悅’字或者還沒有產生,或者是產生了,但因它是‘俗字’,所以沒有收。”[4]洪成玉先生《古今字》也將“說”“悅”收錄其中,并認為“悅”與“說”是相承改換偏旁且今字分擔古字中的一義的古今字[5]。
既如此,為何對“說”與“悅”存在著多種解釋呢?對古文獻中“說”“悅”的用法進行考察,或許可窺見一隅。
先秦時期“說”“悅”的使用情況,主要考察了《周易》《尚書》《詩經》《論語》《左傳》《孟子》《孝經》《莊子》《韓非子》9 部文獻,具體使用頻率見表1(篇幅較長者,重點對部分章節進行考察,下同)。

表1 先秦時期9 部文獻中“說”“悅”的使用頻率
由上表1 我們可以斷定,在戰國之前,“悅”字是不存在的,而用“說”來表示“悅”這一義項。如:
(1)益,損上益下,民說無疆,自上下下,其道大光。(《周易·益卦》)
(2)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詩經·邶風·靜女》)
(3)子見南子,子路不說。(《論語·雍也》)
(4)齊侯說,與之虎牢。(《左傳·僖公四年》)
其中,《尚書》的情況比較復雜,流傳至今的《尚書》分《今文尚書》與《古文尚書》。《今文尚書》相傳是秦、漢之際的博士伏生傳下來的,用當時的文字寫成;《古文尚書》經考證,多認為為晉代梅賾偽造。因而《尚書》中有“悅”字而不存在表“悅”義項的“說”。
戰國時期的文獻《孟子》《莊子》《韓非子》中開始出現了“悅”字,如:
(5)取之而燕民悅,則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孟子·梁惠王章句下》)
(6)且茍為人悅賢而惡不肖,惡用而求有以異?(《莊子·人世間》)
對此,王力先生的看法是后人改的。《孟子》《孝經》中“悅”字占絕對優勢不排除這種可能性(《孟子》在宋代才被確立為“經”,《孝經》在唐代尊為“經”)。但若說戰國所有文獻中的“悅”都是后人改的,則似有些牽強。筆者認為,“悅”大致在戰國末年已經產生了。《爾雅》中即有對“悅”的解釋:“怡、懌、悅、欣、衎、喜、愉、豫、愷、康、媅、般,樂也。”又“悅、懌、愉、釋、賓、協,服也。”[6]而《說文》中沒有收錄“悅”則正從一個側面反映了“悅”是后起之字,許慎可能認為是俗體而沒有收錄。
由此可見,“說”是古已有之的字,而“悅”是為分擔“說”字表“悅”這一義項所造的今字,大約最初產生于戰國末期。那么,今字產生后,是否古字在表達這一義項上就立即退出了歷史舞臺呢?
兩漢時期,對《史記》《論衡》《說苑》《漢書》4 部文獻進行了考察,“說”與“悅”的使用頻率見表2。

表2 兩漢時期4 部文獻中“說”“悅”的使用頻率
兩漢時,很多文獻中都存在著“說”與“悅”同時使用,表“喜悅、悅服”這一義項的情況。如:
(7)人不喜,不施恩。天不說,不降雨。(《論衡·雷虛篇》)
(8)王大怒不悅,將生烹文摯。(《論衡·道虛篇》)
(9)翟黃作色不說曰:“觸失望于先生。”(《說苑·臣術》)
(10)公曰:“然,吾悅夫奚之言,彼類圣人也。”(《說苑·臣術》)
從上表2 我們也可以看出,兩漢時期“悅”與“說”雖然同時在文獻中被使用,但占主導地位的仍是之前的“說”,是以許慎《說文》中并未收錄。這說明今字產生后,古字并沒有立即退出歷史舞臺,而是有一個很長時間的緩沖期,人們需要一段時間去適應它。
魏晉南北朝“說”“悅”的使用情況,主要考察了《搜神記》《世說新語》《魏書》《南齊書》《齊民要術》5 部典籍,具體使用頻率見表3。

表3 魏晉南北朝時期5 部典籍中“說”“悅”的使用頻率
這一時期的文獻在表“喜悅,悅服”這一義項時大多使用“悅”字,如:
(11)將士喜悅,以為吉必見原,并往慶慰。(《搜神記·卷一》)
(12)脫歸誠有實,即當乘其悅附,遠則有會稽之會,近則略平江北。(《魏書·列傳第七中·景穆十二王》)
由上表3 可知,魏晉南北朝時期在表達“喜悅”這一義項上,“悅”字的使用已遠遠多于“說”字,而占絕對優勢。今字正逐漸取代了古字。
這一時期“說”與“悅”的使用情況,主要考察了《隋書》《貞觀政要》《大唐新語》《夢溪筆談》4 部文獻,具體使用頻率見表4。

表4 唐宋時期4 部文獻中“說”“悅”的使用頻率
由表4 可知,4 部文獻在表達“悅”義項時都無一例外地使用了“悅”字,而沒有用到“說”字,這說明在唐宋時期,今字“悅”基本上已經取代了古字“說”,承擔著表達“喜悅”意義的任務。但這并不意味著“說”字便自此退出了歷史舞臺,在某些情況下,它仍以表達“悅”義項的身份而出現。《漢語大字典》中便舉有兩例:
(13)夫有功而見知,則說矣,此人之情也。(王安石《承制王欽等轉官》)
(14)梨栗猿喜熱,云山僧說深。(賈島《懷紫閣隱者》)[2]
此種情況當是作者為追求文章的古樸而刻意為之,并不影響今字“悅”取代古字“說”的總體趨勢。
通過前文的論述,基本可以得出如下結論:“說”是先于“悅”產生的古字;“悅”是為分擔“說”表“喜悅”這一意義而后造的今字,大約產生于戰國晚期。兩漢時期“說”與“悅”在文獻中共同存在,但“說”的使用頻率要高于“說”;魏晉南北朝“悅”漸漸取代“說”;直至唐宋,基本都采用“悅”,而舍棄“說”。
既如此,前文對“說”“悅”的另兩種觀點又該如何解釋呢?筆者發現,學界對古今字的論述多集中于今字替代古字這一現象,而很少對今字產生后,二字的使用情況進行考察。通過上文的考察,我們發現,今字產生后,古字并不是立即退出了歷史舞臺(在表達這一意義上),而是在很長一段時間并存于文獻中;即便是今字基本取代古字后,古字也會偶爾以表達原來意義的身份而出現。因此,古今字便很容易與異形同音同義的異體字及“古古積傳”的通假字相混。
[1]廣東、廣西、湖南、河南辭源修訂組編.辭源(合訂本)[C].北京:商務印書館,1988.
[2]漢語大字典編輯委員會.漢語大字典[C].成都:四川辭書出版社,1986.
[3](清)張玉書.康熙字典[C].北京:警官教育出版社,1993.
[4]王 力.古代漢語[M].北京:中華書局,1999.
[5]洪成玉.古今字[M].北京:語文出版社,1995.
[6](宋)邢 昺.爾雅注疏[M].(晉)郭 璞,注.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