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之《古詩評選》中的小詩觀

陶 雨　（哈爾濱師范大學　150000）

《古詩評選》收錄了自西漢至隋朝184位詩人的832首詩歌。（以李中華，李利民校點的《古詩評選》為依據）評詩體例是按不同體裁進行選取點評的。小詩是其中的一個體裁。從其對選取小詩的褒貶點評中可見其對小詩的審美標準。

一、小詩之由來

1.非唐人之獨造也

王夫之在《古詩評選》小詩部分的開篇寫到：“小詩之制，盛于唐人，非唐人之獨造也。漢，晉以來所可傳者，迄于陳，隋，亦云富矣。”1p110可知小詩這一體裁在唐代的時候達到興盛，但是唐代并不是小詩的源頭。我們從王夫之所選的小詩中可以得到證明。從《古詩評選》小詩部分中我們看到從漢代的古辭到隋朝，小詩歷朝皆有，確實“非唐人之獨造也”。

2.非絕律詩而來

船山寫到：“小詩之制……世或謂之‘絕句’。絕者，謂選句極簡，必造其絕云爾。不知何一老經生為之說，云‘絕句’絕去律詩之半也，或絕前四句，或絕后四句，或絕其首尾，或絕其中幅。審爾，則是本有而絕之。鶴脰其可截乎？且近體之別，開于沈宋，然則在唐以上，又將誰絕耶？2p110由這段話可知，小詩又叫絕句。但是這個“絕”是“選句極簡”的意思，并不是“截取”之意。船山反對一些“老經生”認為小詩是“絕去律詩之半”的說法，他認為“老經生”這種觀點是本末倒置的。因為從上文已經證明在律詩之前就已經存在小詩了。正所謂“當為小詩，更不知有近體。”3p110

小詩始于律詩之前，按每句的字數多少，可以分為五言絕句和七言絕句。船山在其專門的詩學理論著作《姜齋詩話》中提到小詩的源頭“五言絕句自五言古詩來，七言絕句自歌行來，此二體本在律詩之前；律詩從此出，演令充暢耳……足知絕律四句之說，牙行賺客語，皮下有血人不受他和哄。”4p142《古詩評選》中單列一體小詩“這較之其他的古詩選本是罕見的。船山獨列此類的目的，就是要標出絕句的源頭，以做為后來的典范，也是做為他評詩的標準。”5p296

二、《古詩評選》中欣賞及貶斥的小詩

船山在對小詩的評選中，寄托著他的詩學觀念和審美標準。他以自己的審美標準為出發點，對小詩進行選取并對所選取小詩予以或褒或貶的評論。所以了解船山對小詩的審美標準，可以以他所稱贊和貶斥的小詩為切入點。

《古詩評選》中所選小詩共78首。這78首小詩從題材上看“詠物詩”和“閨怨詩”（包括游子思鄉）大致占了三十多首，可見船山更傾心于用小詩這一體裁抒寫“詠物”和“閨怨”的情懷。船山欣賞“情致清遠”，“宛爾成章”的“詠物”小詩。如船山指出：

詠物詩……能如此三首情致清適者，難矣。（《古詩評選》卷三，簡文帝《蜂》評語）

俱脫空寫，字字切，字字活。若無首尾，而宛爾成章。詠物小詩，于此至矣。（《古詩評選》卷三，王融 《詠池上梨花》評語）

王船山在《姜齋詩話》中指出：“……誠小詩之圣證矣。此體一以才情為主。言簡者最忌局促，局促則必有滯累；茍無滯累，又蕭索無馀。非有紅爐點雪之襟宇，則方欲馳騁，忽爾蹇躓；意在矜莊，只成疲苶。”顯然王夫之認為濃厚的情感在這字數，句數相對較少的小詩中表達起來有可能患有“局促”或“蕭索”的弊病。“閨怨”小詩寄托著男女之間相思的深情，王夫之欣賞小詩要有“紅爐點雪之襟宇”也即欣賞那些把真情實感抒發的自然通透的小詩。下面評語所表述的亦為此意：

小詩本色，不嫌迫促！（《古詩評選》卷三，鮑令暉《寄行人》評語）

于此體中最為擅場！第二句不脫不露，末兩句寫生于神君氣母，不徒以巧也。（《古詩評選》卷三，顏師伯《自君之出矣》評語）

“以‘情’論詩是船山詩學的鮮明特色。”6他曾明確指出“長言詠嘆，以寫纏綿悱惻之情，詩本教也。”（《姜齋詩話》卷二）但這“情”在王夫之看來又有“貞”與“淫”之分。“情之貞淫，同行而異發久矣”，“貞亦情也，淫亦情也”（《詩廣傳》卷一，《論邶風十》）。那么“淫情”是什么呢？“其中毫無疑問具有淫靡，妖冶的色情含義。”7王夫之是非常貶斥詩歌中表達的情感是“淫情”的。如王夫之指出：“浪子之情，無當詩情”（《古詩評選》卷五）。又如“‘梧子’，‘蓮心’，賤娼市門語耳。”（《古詩評選》卷三，梁武帝 《歡聞歌》評語）。總之王夫之堅決貶斥以“淫情”，“物欲”，“濫情”等入詩。顯然王夫之是推崇帶有“貞情”的小詩。王夫之以下評論均帶有此意：

亦可謂艷而不靡，輕而不佻，近情而不俗。（《古詩評選》卷三，謝朓 《王孫游》評語）

亦詎不宛轉言情？而居然自雅。（《古詩評選》卷三，梁武帝 《歡聞歌》評語）

三、由褒貶見王船山小詩的審美標準

從上文所論述王夫之或褒或貶的評語中,我們大致可以看出王夫之對小詩的審美標準。當然王夫之對小詩的審美標準也是從屬于他整個詩學美學思想的。王夫之對小詩的審美標準大致如下：

1.“揚扢性情，馺娑景物”——情景交融

上文中已經提到船山論詩重視以情為本。同時這情又不能過于泛濫成為淫情。在船山看來，情感的抒發要與景物完美融合，也即是情景交融是詩歌藝術特性的理想境界。

在《姜齋詩話》中他指出：“七言絕句，于以揚扢性情，馺娑景物，無不宛爾成章，誠小詩之圣證矣。”8p133在《古詩評選》中說：“唯此窅窅搖搖之中，有一切真情在內…然因此而詩，則又往往緣景緣事,緣已往,緣未來”(《古詩評選》卷四，阮籍《詠懷二十首》評語)。由此可見“他推崇的是以含蓄為主的中國古典詩歌的抒情傳統和藝術特性。”9在《古詩評選》小詩部分中表達了同樣的觀點，例如：

從景得情，不褻不稚，猶自有詩人之旨。（《古詩評選》卷三，失名 《子夜春歌》評語）

情真事真，斯可博譬廣引。（《古詩評選》卷三，簡文帝《春江曲》評語）

無端著景，賓主之情更無不盡。小詩得此，可謂函蓋乾坤矣。（《古詩評選》卷三，梁樂府辭評語）

總之船山在前人基礎上力倡情景論，他主張“情”與“景”相互交融不可分離，詩人主觀情感必須以客觀景象出之，同時客觀景象也必須融入詩人主觀情感。

2.“字外含遠神”——大音希聲

“大音希聲”最早見于《老子》：“……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10p222王夫之用“大音希聲”作為評價詩歌的審美標準。在《姜齋詩話》中指出：“始而欲得其歡，已而稱宋之，終乃有所求焉：細人比出于此。此之謂大音希聲。11p14”在《古詩評選》小詩部分中王夫之稱贊的小詩同樣帶有此標準，如“五言絕句自五言古詩來……自五言古詩來者，就一意中圓凈成章，字外含遠神，以使人思之。”12p142有學者認為“船山詩歌批評最重要的標準是‘大音希聲’，含蓄委婉，意在言外，情深而意不顯。”13筆者認為王夫之所說的“大音希聲”“字外含遠神”意思就是要求詩歌的創作要達到虛實相生的藝術意境之美。“藝術意境是通過意象的組合與提升而構成的心境應和，情景相生，虛實相生，有無相生，形神兼備或離形得似的藝術境界。”14小詩相較于其他詩歌體裁更加短小，王夫之推崇符合“大音希聲”標準的小詩。在《姜齋詩話》中他說：“論畫者曰：‘咫尺有萬里之勢’。五言絕句以此為落想時第一義。墨氣所射，四表無窮，無字處皆意也。”15p141總之王夫之所欣賞的詩歌要“以少總多，留有空白…將有限的意象提升為無限的意境…是一種含蓄蘊藉，空靈澹遠，神韻綿長，余味無窮的詩意境美或理想美。”16以下小詩部分的評語均帶有此意：

益平益遠，小詩之圣證也。（《古詩評選》卷三，鮑照《采菱歌三首》評語）

語脈如淡煙縈空，寒光表里。（《古詩評選》卷三，鮑照《采菱歌三首》評語）

此種詩，直不可以思路求佳！二十字如一片云，因日成彩。光不在內，亦不在外，既無輪郭，亦無絲理，可以生無窮之情，而情了無寄。小詩之有此，猶四言之有《二南》，五言之有《十九首》也，允為絕句元聲。（《古詩評選》卷三，王儉《春詩二首》評語）

3.“通體皆似腰肢”——一氣貫通

“文氣”論作為一個美學范疇最先是源于哲學。在《周易》等諸多著作中，都提到萬物是由“氣”生成的，“氣”是萬物的本源。宋代張載也是“氣體論”的代表。王夫之對張載的“氣體論”非常推崇，并在張載的“氣體論”基礎上進行了創造性地發展。他認為整個宇宙除了“氣”，別無他物。“氣”是宇宙之間唯一的存在。如他說：“陰陽二氣充滿太虛，此外更無他物，亦無間隙，天之象，地之形，皆其所范圍也。”17p26最先把哲學上的“氣”引入到文學中是曹丕，在其《典論·論文》中說：“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18p2也即強調為文要有“文氣”。船山同樣以他的哲學思想為基礎，在詩學美學思想中也提倡為文要有“文氣”，也即詩歌氣脈要貫通。在《姜齋詩話》中他說道：“……七言絕句自歌行來……自歌行來者，就一氣中駘宕靈通……”又說：“……作詩但求好句，已落下乘。況絕句只此數語，拆開作一俊語，豈復成詩？……擲開成四片，全不相關通。”19p142,149可見船山特別重視詩歌氣脈的暢通，強調詩歌內在句子與句子之間的流動性。在小詩的評語中也多有提到此意：

死者活，散者斂，一氣之妙固如此！（《古詩評選》卷三，何遜《為人妾歌》評語）

小詩尤不可脫氣。（《古詩評選》卷三，隋樂府辭 《陽春曲》評語）

以歌行體為之，自是本色。雖有偶句，終不凝滯。……七言小詩如一枝兩枝柳，通體皆似腰肢方得。（《古詩評選》卷三，江總 《怨詩兩首》評語）

對王夫之具體詩學著作進行深入研究，有助于更好地把握船山詩學的審美理想。《古詩評選》所選小詩以及予以的評語承載著王夫之獨特的詩學審美標準。總而言之，“情論”、“文氣論”以及“象外論”都是船山重要的詩學審美標準，對它們的研說還可以進一步深入。

注釋：

1.2.3.王夫之著.李中華.李利民校點《古詩評選》[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4.8.11.12.15.19.王夫之著.戴洪森箋注.《姜齋詩話箋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5.張健.《清代詩學研究》[M].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6.7.陶水平.船山詩學性情觀論述 中國文化研究[J].2002.春之卷.

9.馬玉.抒情傳統與儒家詩教的結合——王夫之《古詩評選》選詩評詩論 阜陽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J].2011（3）.

10.老子著.陳鼓應校點《老子注釋及評價》[M].中華書局，2012.

13.曾也魯 王船山《古詩評選》簡析 衡陽師范學院學報[J].2007（5）.

14.16.陶水平.王夫之詩學“象外”論的美學闡釋.東方論壇[J].2001（1）.

17.王夫之 《張子正蒙注》卷一 《船山全書》[M].岳麓書社，1996.

18.李壯鷹主編 中華古文釋林 魏晉南北朝卷 [M].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