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樹蔭
簡單人生與復雜社會
楊樹蔭

從人性說,中國人并不復雜。
絕大多數中國人,生兒育女,忙忙碌碌一生,并無過分的奢求,其實活得很簡單。
中國人愛吃。逢年過節,最大的樂趣是吃,一張豐盛的圓桌,親朋好友,團團圍定,談天說地,百無禁忌,“羊羔美酒千杯醉,領取人間萬歲春”。中央電視臺拍出電視記錄片《舌尖上的中國》,天南海北,各種吃相、各種吃法,都活靈活現地拍了出來,是中國人愛吃貪吃的真實寫照。中國人多少的時間和精力,都耗在了舌頭尖上。
中國人愛玩。普通的百姓,玩的也就是打牌、打麻將,牌技、牌術其實簡單,然而,許許多多的中國人都玩得不亦樂乎。當年的胡適先生,稱麻將為“國戲”,揶揄“男人以打麻將為消閑,女人以打麻將為家常,老太婆以打麻將為下半生的大事業!”將近一個世紀過去,“國戲”照樣盛行,被胡適所瞧不起的麻將,現今的人們,遠比先輩還熱愛。
中國人的信仰也簡單。大多信佛教,常常是見寺廟就進,見菩薩就磕頭,點上三柱高香,只求神明保佑,只求菩薩施恩,不會有西方人上教堂那種懺悔、感恩的境界。至于佛教的教宗、教義,博大精深,玄之又玄,一般的人誰都不明白,也不想搞明白。
中國人大都簡單地生活,簡單地思想,將黃金般的時間換取簡單的快樂,以畢生之力追求簡單的人生。以中國人樸素的意愿,投之于簡單,自然希望報之于簡單。
人生盡是幽默。簡單的中國人,面對的竟然是一個復雜的社會。而這種復雜,有時候往往是億萬人的簡單而構筑起來的。
中國人的文字簡化了,然而由文字組成的文章卻無比的復雜:既要四平八穩,又要突破創新;既要穩重厚篤,又要一鳴驚人;既要鋒芒銳利,又要立于不??;既要瞻前顧后,又要氣勢磅礴。唯有這樣的文章,才算是好。文章寫到這樣的地步,自然復雜。
中國人的語音簡單了,然而由語音組成的話語卻無比的復雜,中國人的話,大概只有中國人聽得懂:開會說空話,對下說套話,對上說大話,似乎信誓旦旦,卻往往是假話、謊話。還會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什么山頭唱什么歌,什么時候說什么話,見風使舵,隨機應變,頭腦再簡單,也懂得禍從口出的風險。
中國人對復雜枯燥的哲學毫無興趣,卻精于自己的處世哲學,很多人既無唯物論,也無唯心論,卻有自己的唯關系論。同學關系、同事關系、同鄉關系、親友關系、血緣關系、上下關系、戰友關系,每一個人都能扯出一大堆關系。所有這些關系,又和經濟關系、政治關系、權力關系、工作關系,千絲萬縷地聯結起來,構成了龐大駭人的關系網,一個一個簡單的人,不得不攀扶著這張網絡,求助于這張網絡,構成了復雜的人情社會。
中國人常常得意于中國歷史之久遠,卻無意探究歷史之形成,只把朝代當歷史,記住幾個皇帝,便以為記住了歷史。相比復雜的歷史,寧要簡單的現實,也即如今人們常說的“實惠”。所謂“實惠”,便是“得益”。諾大一個社會,大家都想事事得益,處處得益,時時得益,社會上便有了無數得寸進尺、得隴望蜀的人,人與人便有了利益之爭乃至生死相爭,簡單的人如此這般地復雜了起來。
中國人的思想原本就簡單,并不復雜。然而簡單的思想卻面臨復雜的社會。復雜的社會,因簡單人的簡單思維,變得更加復雜。許多人用上個世紀的思維解決現實問題,越解決越復雜;用上個世紀乃至上上世紀受屈辱的眼光看當今世界,越看越復雜;用人治替代法制,社會越來越復雜;用虛偽換取真實,人心越來越復雜。中國式的復雜,既有社會變遷、文化轉型的時代特征,也有國民自身的因素。當千百萬人的簡單,聚集在一起,釀成的竟是驚人的復雜,一如中國人若人人都簡單地買一個汽車,中國的地盤便是災難。
各種各樣的復雜,在中國社會流淌、浸淫,現代與傳統,法制與道統,科學與愚昧,文明與陋習,正義與無恥,善良與邪惡,盤根錯節,疊床架屋在一起,相互揪扯,雖難以邁步,卻也有了倒不塌、垮不掉的特異功能。
令人可喜亦可憂的是,許多人在復雜之中,寧愿簡單。
中國式的復雜,既有社會變遷、文化轉型的時代特征,也有國民自身的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