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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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我國仲裁裁決“不予執行”制度對一裁終局的影響*
胡荻**
2013年《民事訴訟法》對國內仲裁裁決不予執行情形做出的修改成為一大亮點。長年以來,我國法院在不予執行程序的規定下,區別對待國內仲裁裁決,對其享有極大范圍的實體審查權,從而使得一裁終局制度形同虛設。在新民訴法出臺后,這一局面將有所改善,但是也遠未能達到一勞永逸的效果。因此,我國應當從立法和司法兩個層面上繼續推動對不予執行程序的修改和完善,才能真正保障仲裁制度的健康發展。
仲裁裁決 司法監督 不予執行 一裁終局
效率之于仲裁,固然如同生命之源;同時,公平亦是仲裁得以持久健康發展的保障,而司法審查制度則是維護仲裁公平一個重要工具。但是,如若司法審查尺度不當,過度干預仲裁裁決,則可能對仲裁制度的根基——一裁終局造成毀滅性的打擊。而不予執行程序作為內國仲裁裁決執行階段時的監督,其作用應類似于最后一道“安全閥”,保障的是仲裁裁決公平合法的最底線,因此,法院在該程序下的審查應當較撤銷程序而言更為謹慎。①但我國由于立法長期失衡,法院在不予執行程序下反而享有更大的審查權,并在事實上否定了仲裁裁決的終局效力,給我國的一裁終局制度帶來了極其不利的影響。所幸2013年《民事訴訟法》的出臺已對立法的部分弊端做出修訂。但是,這一修訂也遠未能達到一勞永逸的效果,威脅仲裁裁決終局性的情形也仍可能存在。
我國的不予執行審查呈現出雙重監督模式:即國內仲裁裁決的不予執行和涉外仲裁裁決的不予執行并存;程序審查和實體審查并存。長期以來,這一模式導致了國內仲裁裁決和涉外仲裁裁決的實際效力不一,以及國內仲裁裁決在事實上的“又裁又審”。而新《民事訴訟法》的出臺固然是一大進步,但仍難以徹底避免不予執行程序對一裁終局的干擾。
為保證仲裁的一裁終局和獨立性,司法審查一般不涉及實體問題已經成為國際上的普遍共識。但是,我國卻對國內仲裁裁決進行實體審查,使仲裁裁決的終局性岌岌可危,給我國仲裁事業發展帶來了極其不利的影響。
1.“證據不足”和“適用法律錯誤”審查對“一裁終局”的危害
根據2013年之前的《民事訴訟法》,法院可以證據不足或是適用法律錯誤為由,裁定不予執行國內仲裁裁決。這兩項實體審查的事由基本賦予了法官在不予執行程序中對仲裁案件的“再審權”,使得我國的國內仲裁程序不折不扣地屈服于法院訴訟程序之下。這一規定對仲裁制度的危害至少可以體現在兩個方面:其一,造成較多不予執行案例,“一裁終局”變成一句空話的情形比比皆是;其二,形成仲裁附屬于法院程序的錯誤觀念,威脅仲裁的獨立性;而這一觀念并不會隨著法律的改變就徹底消失,它仍然可能影響不予執行程序下的審查。
首先,證據不足和法律適用錯誤的審查不適當地否定了不少仲裁裁決的效力。以廣東省第一建筑工程公司深圳公司(簡稱一建公司)與深圳順通車輛檢測服務有限公司(簡稱順通公司)一案為例。②該案系雙方當事人因旅行建筑工程合同產生的糾紛,深圳仲裁委員會以順通公司委托中國建設銀行深圳市分行建經咨詢處編制的結算書為依據,對已建工程造價進行認定,并最終作出仲裁裁決。后順通公司不服仲裁裁決,向深圳中院提起不予執行仲裁裁決的請求。深圳中院認為,結算書雖由順通公司委托中國建設銀行深圳市分行編制,但并不表明順通公司必須認可該結論。因此,該份證據存在重大爭議,且深圳仲裁委未另行指定其他機構重新核定,仲裁裁決認定事實的主要證據顯然不足,故法院裁定不予執行。
在此案件中,首先,深圳中院顯然對仲裁案件的實體問題進行審查,并將自身對證據問題的判斷強加于仲裁庭,嚴重地干涉了仲裁庭對證據的認定和采納的裁量權。況且無論是在仲裁或是訴訟過程中,都缺乏法律依據認為一方對工程結算結論的不認可就表示仲裁庭或法院就不能以此作為裁決的依據。
再以在寶雞叉車制造公司五廠與王正祥申請不予執行仲裁裁決糾紛案為例,③法院甚至在不予執行程序中采納“新證據”,以寶雞市國資委已下達了對申請人寶雞叉車制造公司五廠企業改制立項的批復,該仲裁裁決書不具備執行條件為由,認定仲裁裁決“證據不足”和“法律適用錯誤”。此種將裁決書不能夠再予執行的情況也解釋為裁決本身“證據不足”和“法律適用錯誤”的判決,不僅完全無視一裁終局制度,使得仲裁裁決的終局性完全變成一紙空文,而且本身也是對法律的誤解和濫用,其本身的公正性也就尚存疑問。
在筆者搜集的40個申請不予執行國內仲裁裁決的案例中,共有8個被法院裁定不予執行,而就其理由而言,除1個案件是完全由于仲裁程序違法而被不予執行以外,其他7個案件都至少涉及證據不足和法律適用錯誤。王亞新教授也對北京仲裁委1995至2010 年間的42 件不予執行裁定書進行分析,其中以證據不足為由做出裁定的占已收集裁定總數76% 的比率,其次則是以“法律適用錯誤為由”的裁定,約占總數的40%。④因此可見,這兩項審查事由的存在,使得仲裁裁決效力被實際否決的大門大開,是造成仲裁裁決被不予執行的絕對“重災區”。
其次,“證據不足”和“法律適用錯誤”兩個審查事項的存在造成了法院和當事人都在觀念上就把司法監督程序當成仲裁程序的“二審”,長期以來傳遞著極為不良的信息。因此,即便是法院最終沒有做出不予執行的裁定,但其審查的過程也仍然會給我國一裁終局制度的建立造成不利的影響。
例如在港粵公司申請不予執行仲裁裁決案中,港粵公司以仲裁委對滯納金的認定證據不足為由向法院要求不予執行,法院就對《工程合同》的簽訂到履行,再到滯納金的賠償等都做了十分詳細的分析,最終肯定了仲裁庭的裁決。⑤同樣,湖南中奧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與粟愛華申請不予執行仲裁裁決糾紛案中,法院也對案件應適用《城市房地產管理法》第三十七條還是第三十八條規定,以及雙方簽訂的《商品房買賣合同》是否因違反該規定等實體問題進行了討論。⑥此類案件反映出由于證據不足和法律適用錯誤這種審查事由的存在,法院在審查仲裁裁決時,與審查下級法院的判決別無二致,完全沒有意識到仲裁制度的特殊性和裁決的終局效力。
因此,即使新《民事訴訟法》已經出臺后,證據不足和法律適用錯誤這兩項審查事由終于退出歷史舞臺,但是,其長期以來對法院審查思路的影響仍不容忽視。部分法院在審查仲裁裁決時缺乏自我約束的觀念,往往習慣性地從對案件的分析著手,而對仲裁庭的裁量權不加考量,只有在仲裁裁決的結論與自身結論相契合的情形下,方才肯定仲裁裁決的可執行性。而當事人在此種審查方式的影響下,把不予執行程序當成仲裁的“二審”,頻頻以實體事由提起異議,也就不足為奇了。此種觀念如若不加以修正,則終將成為我國一裁終局制度難以真正完全建立的禍根。
2.“隱瞞或偽造證據”審查對“一裁終局”造成的危害
在新《民事訴訟法》出臺以后,國內仲裁裁決的不予執行事由與撤銷裁決的理由形成了一致,但由于對證據的偽造和隱瞞審查都可能要涉及對案件實體內容的解讀,此種立法也仍然并非純粹的程序性審查。有學者就指出,法院基于當事人的申請,對國內仲裁裁決予以撤銷,既可以是不當之程序事項,也可以是不當之實體事項。⑦因此,不予執行程序亦難逃對證據問題的實體審查。
當然,從申請撤銷仲裁裁決的案件來看,較證據不足的審查標準而言,偽造和隱瞞證據在適用上要嚴格得多。無論是偽造證據還是隱瞞證據,當事人除需證明對方當事人存在此種情形以外,從立法意圖上也還應當證明此證據對裁決有重要的影響力。上海法院有法官就指出,當事人援引證據事由是相當困難的。考察法院在實踐中的裁定,撤銷仲裁裁決的理由還是均為程序性事項,沒有因證據問題而被撤銷的案件。⑧
但是,筆者注意到,部分法院也仍存在以實體事由撤銷仲裁裁決的情況。例如在2005年國航空港建設總公司申請撤銷仲裁裁決案中,航空空港公司就以封丘勞務公司向仲裁庭提交的證據是偽證為由提出撤銷仲裁裁決的申請。該案中,涉案證據是由當時工地的土建工長蔣某所簽注的用工信息。封丘勞務公司稱蔣某當時已被辭退無權簽注;而蔣某則稱當時是由封丘勞務公司的經理找到他請他簽注的。法院最終認定此份證據屬于偽證,并以此撤銷了仲裁裁決。⑨但是在筆者看來,本案的爭議核心還是涉及證據是否采信的問題,而在實踐中,所謂的“偽造證據”大多也確實都體現為證據的判斷。而在一裁終局的制度下,仲裁庭應有權對案件的證據和事實做出最終判斷。這時,法院如何看到仲裁裁決的性質,以及如何約束自己的審查范圍對于一裁終局的保障就顯得尤為重要。
司法監督的適當性可能在兩個層面上有所不同,一是立法上的統一性,二則是司法上的法官態度。⑩因此,對我國而言,仲裁裁決中證據問題的審查尺度將關系到仲裁裁決是否面臨實體審查,而從撤銷案件的實踐中可以看出,這一問題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各個法院的不同態度。在這種情況下,仲裁裁決的終局效力是難以得到完全統一的保障的。
從理論上說,法院對仲裁的實體事項進行審查,意味著使仲裁程序服從司法程序,仲裁裁決服從法院判決,因此與仲裁的自愿性和終局性相抵觸。?但是,程序審查則只是法院對仲裁運作過程的監督,并不干涉仲裁庭對爭議實體的裁定權,因此并不違背一裁終局的要求。但是,在實踐中,我國的部分法院也未能理清司法監督的范圍,對“仲裁程序違法”以及“超裁”等程序事由審查作出不當解釋,造成了事實上的實質審查,從而有礙一裁終局的實現。
以安徽電信工程有限責任公司與上海管易地下管線工程技術有限公司申請不予執行仲裁裁決糾紛案為例,本案裁決雖然最終僅以“主要證據不足”為由對仲裁裁決作出不予執行的決定,但是法院在其判決書中曾明確寫到“裁決書的程序違法”,因為其“確認奚向陽以安徽電信公司的名義與管易公司簽訂的兩份施工合同無效及奚向陽的行為構成表見代理系訴外裁決”。而法院論證得出此結論,對安徽電信公司委托奚向陽的情況,以及奚向陽之后的代理活動都進行了全面審查。而此種審查在當時“證據不足”理由的支持下,顯得稀松平常。這也是筆者前述對“證據不足”和“法律適用錯誤”審查可能帶來的后遺癥的擔心。從此類判決看來,似乎無論法院認為仲裁裁決是實體違法抑或是程序違法,法院都可以對案件的實體問題重新進行審查和評價,而忽視仲裁程序本身。如同本案中的法院,其認為仲裁“程序違法”的結論完全基于對案件實體問題的認定,但對仲裁庭所應當遵守的“程序法”究竟是什么卻只字未提。可見,在此種審判思路下,不予執行程序儼然成為案件的“二審”,而并非對“仲裁程序”的“監督”。
新法的規定能否扭轉此種情形尚未可知,但是從國內仲裁裁決撤銷的案件看來,在程序審查中參雜實體成分也并不是不可能。以焦作建工集團有限公司與河南天創新能源有限公司申請撤銷仲裁裁決糾紛案為例,?該案中,法院以“仲裁庭的裁決的事項不屬于仲裁協議的范圍或者仲裁委員會無權仲裁,仲裁程序違法”為由,撤銷了仲裁裁決。但是,就判決書中的事實看來,首先,仲裁庭有權就該爭議進行仲裁,雙方對此無爭議;其次,仲裁庭依據河南省基本建設工程重量監測站的工程質量鑒定結論認定事實、作出裁決,但是建工集團認為該鑒定結論錯誤要求釋明鑒定結論,仲裁庭在釋明回函未到之時即作出裁決,法院以此認為仲裁裁決的程序違法。筆者認為,法院在判決從根本上說是不同意仲裁庭以河南省基本建設工程重量監測站的工程質量鑒定結論作為裁決依據,因此認為當事人要求釋明鑒定結果而仲裁庭未予照做即為“無權仲裁”。這一結論是對“超裁”概念的濫用,從本質上說,是對仲裁庭采納和認定證據的自由裁量權的干涉。
可見,在程序審查中,部分法院也仍存在僭越審查仲裁裁決實體問題的情況,如何轉變法院的觀念,以及有效規制法院的程序審查行為也應當成為保障“一裁終局”制度中不可忽略的問題。
仲裁實行一裁終局制度是我國《仲裁法》所確立的原則,且規定于總則之中。因此,我們有理由認為,無論是涉外仲裁裁決還是國內仲裁裁決都應當具有終局效力。但由于《仲裁法》對兩種裁決不予執行情況做出的截然不同的規定,二者在實踐中的效力也可謂是天差地別。
在筆者搜集到的22個申請不予執行涉外仲裁裁決執行案例當中,首先,僅有1個案件最終被裁定不予執行。其次,更為重要的是,所有的法院在審查涉外仲裁裁決中都表現出極大的克制。相形之下,部分法院對國內仲裁裁決不加限制地徹底審查則顯得更為有欠妥當。以“河北太平洋世紀律師事務所與河北開元房地產開發股份有限公司因委托代理合同代理費支付糾紛一案”(簡稱“河北案”)與“嘉聯益科技股份有限公司與吳江金鴻高科技有限公司申請執行仲裁裁決糾紛案”(簡稱“嘉聯益案”)為例,兩個案件中,被申請執行人均不滿仲裁庭要求己方承擔律師費,因而申請法院不予執行。但是,兩個案件的結果卻迥然不同。在“河北案”中,法院經過對案件實體問題的審查后,認定仲裁裁決證據不足,并不予執行;但是,在“嘉聯益案”中,法院徑行認定該問題屬于實體爭議,不屬于法院的審查范圍,從而駁回了當事人的請求。
當然,在法律對兩種仲裁裁決審查范圍的不同規定下,法院會做出不同判決是正常的。但是,需要審視的是,面對兩個相類似的主張,僅僅由于一個案件中的當事一方“涉外”,法院就會做出完全不同的判決,兩份仲裁裁決的最終效力就會天差地別,這樣的法律合理嗎?在現時情況下,對涉外仲裁裁決的此種“超國民待遇”還具有其合理依據嗎?其實,不論國內仲裁還是涉外仲裁都是一種糾紛的解決方式,均是在契約性的基礎上所產生運作的。他們之間的區別不是仲裁本質上的區別,而只是形式上的差異。?因此,將二者硬性分割并不具有合理性。同時,支持仲裁的理念也應該是一體的,如果說涉外仲裁只能程序審查是發揮仲裁優越性,促進其發展的需要,那么也實在沒有什么理由說國內仲裁就不需要相應支持以求發展。此外,時至今日,隨著我國仲裁機構受案范圍的融合,再以“涉外仲裁員素質更高”?作為對涉外仲裁裁決實行更小范圍監督的理由似乎也已是不合適宜了。
因此可見,我國目前的雙軌制監督不僅在事實上造成了國內和涉外仲裁裁決效力的不一致,是對“一裁終局”原則的破壞,而且更缺乏合理依據支撐這種對國內仲裁裁決的“歧視性”規定。在支持仲裁和仲裁獨立化的理念下,我國應對此種規定有所反思。
由于《紐約公約》的存在,外國商事仲裁裁決的承認與執行已經達成了較高程度的一致。但是,內國仲裁裁決的執行審查立法則有所差異。目前,在部分國家,其在執行階段的審查范圍僅限于公共政策和仲裁事項的可仲裁性,如法國、荷蘭、比利時、克羅地亞、土耳其、埃及以及盧森堡等國;而另外如同德國、美國等國家審查范圍則往往與撤銷事由的范圍一致或是參照《紐約公約》及《示范法》的相關規定。為更好地與我國立法相對比,筆者在此亦將各國立法中的審查事項區分為實體問題和程序問題,以作分析。
過去,各國仲裁立法往往允許法院對仲裁裁決的實體問題進行審查,從而將仲裁裁決置于司法審查的管制之下,也給予了敗訴一方對糾紛“咬下第二口”的機會。但是近20幾年來,隨著《示范法》被越來越多的國家所采納,其“一裁終局”和“非實質性審查”的理念也為越來越多的國家所接受。?正如馬來西亞最高法院在其判決中所言,仲裁案件的實體問題應該由仲裁裁決解決,而不應當在仲裁之外再被提起。?
1、不予執行程序中的實體審查立法概述
就不予執行程序而言,絕大多數國家都并不允許對仲裁裁決進行實體審查,只有極少數國家存在相反規定。除我國外,例如阿根廷法律規定,當事人可以以仲裁裁決的“錯誤”(falsehood)為由,要求法院拒絕執行該仲裁裁決。?南非也允許當事人以仲裁裁決“違法”(illegal)為由,對執行仲裁裁決的申請提出異議。?
此外,英國1996年《仲裁法》也包含有法律問題上訴的規定,可能間接地影響執行審查的結果。根據其第69條的規定,在特定情況下,仲裁一方當事人可以就英國商事仲裁裁決的法律問題向法院上訴。但是,英國法中的此條規定是存在諸多限制的。第一,當事人只能就法律問題提起上訴,而不包括事實的爭議問題。第二,該法律問題必須是英國法下的問題,適用他國法律做出的裁決不在此范圍之內。第三,并非所有英國法律問題的異議都會得到受理,其必須滿足仲裁庭對法律問題的決定實質性地影響當事人的權利和義務,并且發生了“明顯錯誤”,或者該具有“普遍的公共重要性”,法院才可能受理該異議。?同時,即便是在法律問題的審查上,英國法院也曾表示,不應當用過分細致的法律眼光去對仲裁裁決挑錯找漏洞,而應當用一種合理的商業思維去看待仲裁裁決,因此,在一般的案件中,仲裁裁決通常都并不存在實質性的錯誤。?而1996年《仲裁法》的主要目的更主要在于明顯減少法院對仲裁程序的干預。[21]因此,英國法律雖然允許法院對仲裁案件的法律問題進行審查,但法院在行使這一權力上往往極為克制謹慎。
值得注意的是,“顯然漠視法律原則”作為美國司法審查的事由之一,也適用于美國法院對仲裁裁決的確認(confirm)程序中,并常因此被認為是允許在執行監督程序中實體審查仲裁裁決的國家,但筆者認為這一理解似有待商榷。
從美國法院通行的對“顯然漠視法律原則”的認定標準上看,其一般采用兩要素的測試方法:第一,就主觀狀態而言,仲裁員需知曉應適用的法律,但卻拒絕適用或忽視其存在,這即是“故意”的;第二,就客觀事實而言,仲裁員忽視或否定了清楚、明確地應當適用于該案件的法律。[22]就此判斷標準而言,法院通常要求當事人證明存在相關記錄(record)清楚地表明,仲裁員對法律有認識,但在做出決定時卻完全忽略它。[23]而法院在對是否存在“顯然漠視法律原則”的情形進行考察的時候,其視角也并非從仲裁本身應當適用何種法律出發,而是從現有證據中考察仲裁庭是否有表明應適用某一法律,但是在判決時卻完全忽略該法律的行為。法院判決也反復強調,“顯然漠視法律”與“法律適用錯誤”是完全不同的,“顯然漠視法律”原則所針對的是仲裁庭明知而違反的行為,這就說明即使仲裁裁決在法律適用上存在天大的謬誤,也是不足以構成適用這一原則的情形。[24]在2008年Hall Street后,“顯然漠視法律原則”的地位發生了重大的改變,[25]其不再是一種獨立的實體審查標準,甚至如第一和第五巡回庭已經徹底拒絕了適用顯然漠視原則。[26]時至今日,美國最高院已明顯傳遞出對保證仲裁裁決終局性的傾向性,[27]再以此作為美國法院對仲裁裁決進行實體審查的依據已是不合實際了。
因此,從國際立法和實踐看來,只有極少數國家明確允許在執行程序中實體審查仲裁裁決,且這些國家的實體審查往往被限制在法律問題上,事實問題則被排除在審查范圍之外。[28]同時,各國法院對這一權力的行使都表現地十分謹慎,真正以實體理由拒絕執行仲裁裁決的情形更是罕見。
2、不予執行程序中的“偽造證據”問題
如前所述,“提交證據系偽造”現已成為我國國內仲裁裁決不予執行的理由之一,這一事項也可能成為我國法院對仲裁案件事實部分進行實體審查的依據。而從比較法的角度看,直接將證據系偽造作為不予執行事由的立法并不多見,但是這并不表示偽造證據不能成為不予執行的理由。從各國司法實踐看來,偽造證據往往與違反公共政策相聯系運用。
以Kompas Overseas Inc. v. OAO Severnoe Rechnoe Parokhodstvo案為例,Kompas公司將該俄羅斯仲裁裁決提交法院執行,但被申請人以仲裁證據系偽造,因此違反公共政策為由,要求拒絕執行該仲裁裁決。俄羅斯法院在對案件的相關事實進行審查后認定該證據為偽造,因此以違反公共政策為由拒絕執行該裁決。后Kompas公司將該裁決提交荷蘭法院承認與執行。根據荷蘭法院的意見,該案中的“證據偽造”事關證據的采信取舍問題,其真偽性并不絕對(not excluded)。最終,荷蘭法院做出承認與執行該仲裁裁決的決定。[29]近年來,俄羅斯法院以公共政策審查為由,對仲裁裁決所認定的事實和法律進行“復審”的案例已經出現不少,導致目前俄羅斯流行起此類“間接起訴”戰術,對“一裁終局”制度和仲裁的公信力都造成不利的影響,因此不僅在俄羅斯國內,也在國際范圍上引起了廣泛的質疑。[30]
韓國Majestic Woodchips Inc. v. Donghae Pulp Corporation案中,下級法院也存在與俄羅斯法院相類似的做法,但最終為韓國高院所推翻。Majestic Woodchips作為勝訴方,向韓國要求執行仲裁裁決,但是Donghae Pulp認為其提供偽造證據,欺騙仲裁庭獲得勝訴裁決,因此承認與執行該裁決會構成對韓國公共政策的違反。法院在對仲裁裁決的法律和事實問題進行全面審查后認為,根據案件的實際情況,Majestic Woodchips偽造證據并且做出虛假證詞以獲得利己判決。因此,法院以違反公共秩序為由拒絕承認和執行該仲裁裁決。Majestic Woodchips隨即提起上訴。韓國最高法院認為,拒絕承認與執行仲裁裁決的事由必須嚴格解釋,公共政策的運用不應當成為審查仲裁庭對事實和法律認定是否正確的理由。因此,韓國最高法院推翻了下級法院的判決,對仲裁裁決予以承認和執行。[31]應當看到,本案所傳達出的是一個重要的理念,即法院的監督作用并不在于對仲裁裁決的“糾錯”。
可以看出,雖然其他國家也在一定程度上接受偽造證據作為不予執行仲裁裁決的理由,但是就其運用的標準而言,從嚴解釋、避免構成對證據問題的實質審查則是各國的主要原則;就此而言,其與我國部分法院對偽造證據適用的運用理念并不盡相同。從國際趨勢上看,無論是何種理由,法院都應盡量避免對仲裁裁決的事實認定進行實體審查。
從各國關于不予執行內國仲裁裁決的立法和實踐看來,絕大多數國家都只對仲裁裁決的程序問題進行審查,并且不少國家的立法基本借鑒了《紐約公約》和《示范法》的相關規定,例如新加坡、墨西哥、拉脫維亞、丹麥、日本、新西蘭、挪威、韓國和烏克蘭等國。筆者在此僅對我國部分法院存在理解偏差的仲裁程序不當和“超裁”的抗辯事由進行分析,以明確我國實踐與國際共識存在的差距。
首先,就仲裁程序的不當而言,各國在不予執行程序中的審查內容主要包括仲裁程序違反正當程序原則和仲裁程序違反當事人約定或法律規定兩個方面。其一,將仲裁程序違反正當程序原則作為不予執行的理由之一,旨在保護當事人獲得公平聽證的權利;[32]其通常表現為未向當事人發出有關任命仲裁員的通知,或進行仲裁程序的適當通知或因為其他原因當事人未能陳述其主張和理由的。該理由的審查是純粹程序性的,即只要當事人有機會陳述表達自己的主張即可,而與仲裁庭是否采納當事人提出的理由無關,[33]也并不意味著仲裁庭有義務對當事人提出的所有證據和法律問題進行探討。[34]其二,仲裁程序違反當事人約定或是法律規定也包含著十分廣泛的法律問題,其可能涉及違反聆訊時間或地點,仲裁程序中的語言和翻譯以及證據的提出方式和揭示等相關問題。仲裁員存在偏見或者無資格的抗辯也較為普遍。但是,無論是何種情形,其審查亦嚴格限制于程序問題,不應影響仲裁裁決的實體問題。
其次,就超裁問題的審查而言,從實踐中看,當事人以此為由提出異議的情形在各國都不少,但是法院對這一事由的審查是極其嚴格的,成功的例子并不多見。法院在審查仲裁裁決是否超越仲裁協議時,不僅需要參考當事人提交的其他文件對仲裁范圍做全面的解釋,從而嚴格限制仲裁員越權仲裁的情形,[35]而且更應當注意將審查的重點集中于仲裁庭的決定是否符合仲裁協議的授權。一旦法院可以認定當事人有真實意圖將相關事由交由仲裁庭決定,那么無論仲裁庭的決定是否正確,法院都不應當認為仲裁庭存在越權的情形。[36]因此,超裁這一情形也是完全不涉及仲裁裁決的內容正確與否的,這與我國部分法院借審查仲裁庭是否越權之名,行審查裁決正確與否之實的態度存在本質上的區別。
綜上可見,程序事由審查的其著眼點在于程序本身以及仲裁庭(員)自身行為的規范,并且在實踐中也嚴格把握各相關事由的審查標準;各國法院罕見在程序審查中評價仲裁裁決實體內容的情況,普遍嚴格恪守仲裁庭與法院之間權力的邊界,避免對仲裁庭處理爭議的過度評價。
如前所述,我國對本國仲裁裁決和涉外仲裁裁決不予執行情形的不同規定已是飽受詬病,并在實質上造成了各仲裁裁決之間效力的差異。就此問題,筆者亦對多個國家關于不予執行的相關立法進行了分析,并且注意到,雖然不少國家在仲裁立法上都對國內仲裁(domestic arbitration)和涉外仲裁(international arbitration)的規則做出了區分,但在不予執行的事由上,卻鮮見法律對兩者做出不同規定。
除我國以外,筆者注意到肯尼亞的仲裁法也存在區分國內仲裁裁決和涉外仲裁裁決的執行的情況。根據肯尼亞的法律規定,國內仲裁裁決的不予執行依照其國內立法,[37]而國際仲裁裁決則應當依照《紐約公約》或是其他國際條約做出執行決定。其中,“國際仲裁裁決”(international arbitral award)不僅包括“外國仲裁裁決”,也包括含有涉外成分的內國仲裁裁決。[38]因此可以看到,其本國和涉外的仲裁裁決在執行監督的審查范圍上并不完全一致。
此外,依據法國的規定,國內仲裁裁決只在違反公共政策的情況下不予執行,而涉外仲裁裁決則在違反“國際”公共政策時方才不予執行。[39]例如在國內仲裁中,法國法律的每一條強制性規定都可能作為一項公共政策被考慮,像是公司法和反壟斷法中的條款;但是在涉外仲裁中,法院則只考慮對于本國來說最為根本的利益和政策。[40]該規定也較少見的以明文規定的方式區別國內仲裁裁決和涉外仲裁裁決不予執行的標準。但是,應當注意的是,法國的立法與我國的規定在本質上并不相同,因為法國的國內和涉外仲裁裁決不予執行的事由其實是一致的,即違反公共政策。法國只是以立法的方式明確了在對兩種仲裁裁決進行審查時,應當對“公共政策”這個概念做不同的解釋,這也是對國際普遍司法實踐的一個概括。
可以看到,在不予執行的問題上,各國更多地傾向于對內國仲裁裁決的審查建立統一的標準;更甚者是,在《紐約公約》和《示范法》的影響下,為爭取實現所有裁決無論來源國一視同仁的目標,不少國家主張對仲裁裁決不予執行條件的統一化,例如丹麥、墨西哥、新西蘭、挪威、日本、烏克蘭以及智利等國。它們主張無論仲裁裁決的國籍如何,在執行程序中,均以相同的事由提出抗辯,進行審查。因此,內國仲裁裁決與外國仲裁裁決的執行標準都不加以區分,更勿論國內仲裁裁決和涉外仲裁裁決。
筆者認為,這樣的立法選擇實非偶然。仲裁裁決具有終局性是仲裁制度的基本原則,這本就無分本國或是涉外;正如美國學者所言,盡管法律規定并不一定是如鏡像般的直接反射,但是它們在實質上是極為相似的,即只在極端情況下挑戰仲裁裁決,只監督仲裁過程中出現的極其嚴重的錯誤。[41]至于各國現階段對國內和涉外仲裁在規范要求上的不同,則完全可以通過法院在實踐中對相關事由解釋尺度上的差異體現出來;硬性地對其抗辯事由做出區分既缺乏有力理由,也不符合實踐的需要。
從上述國際立法和實踐上看,我國不予執行制度與國際實踐,尤其是仲裁制度比較發達的國家的差距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一則保留實體審查,且部分法院習慣性地對仲裁裁決的證據和法律全部進行“二審”般實體審查,而國際上存在實體審查仲裁裁決的立法極其罕見,即便存在,也多限于法律問題,且法院在運用時也是極為謹慎;二則部分法院對程序審查事由理解不準確,且審查極具隨意性,這與國際上多數法院也主張克制謹慎的審查方式,即嚴格解釋不予執行的理由,不涉及實體內容,亦不干涉仲裁庭的裁量權的態度存在差距;三則區分對待國內和涉外仲裁裁決,導致兩種仲裁裁決的效力不一,遂于國際上強調審查范圍的趨同化的趨勢不相適應。當然,筆者并不是說不存在與我國類似的不合理情形,例如近年來俄羅斯的相關實踐,但是此類實踐同樣受到廣泛的批評,更不應成為阻止我國仲裁制度改革進步的借口。因此,我國應當借鑒國際立法和實踐中的有益經驗,針對我國不予執行制度中存在的問題,在立法和司法的雙重保障下,合理限制不予執行的審查范圍,從而將“一裁終局”原則落到實處。
首先,從現階段的司法實踐上說,法院應當轉變審查觀念,克制審查證據事由。如前所述,我國的立法長期以來允許法院對國內仲裁裁決的證據認定和法律適用問題進行審查,部分法院動輒對仲裁案件的全部事實和法律適用進行分析和評價,從而做出“同意”或“否定”仲裁裁決的決定,儼然如同“上訴法院”一般,使得一裁終局制度變成一紙空文。在民事訴訟法修改以后,立法上的審查范圍固然已經縮小,但是,“偽造和隱瞞證據”兩項事由仍然存在,從國內仲裁裁決撤銷制度的實踐來看,其也仍然可能構成法院對仲裁裁決的實體審查。相較而言,國外法院即便對仲裁裁決進行實體審查,也往往不觸及案件事實的認定,這樣的克制是有原因的。仲裁員和法官的標準并不一樣,他們各有所長。對于仲裁員而言,他并不一定是法律專家,但往往是案件相關的某一領域的專家,在事實和證據的認定上可能更具有專業判斷的優勢;而法官則可能對法律的理解和把握更為精準。因此,法院應當充分認識到仲裁員的優勢,克制對待仲裁裁決;法官應當著重關注證據的真偽性和當事人行為的法律性質,嚴格理解和把握“偽造證據”和“隱瞞證據”這兩項事由,避免混淆證據真偽與證據取舍的關系,絕不能僅由自身判斷證據可不可信而做出決定,隨意推翻仲裁庭的裁決。同時,法院也應當及時轉變舊時觀念,強調一裁終局的理念,從而避免舊時立法所造成的全面審查仲裁裁決的觀念繼續干擾實踐。
其次,從未來的立法完善上說,應當實行完全的程序審查制度。這一主張主要出于兩個層面的考慮:第一,從不予執行程序的性質上說,該程序不僅是一種司法監督的方式,同時也應是對仲裁的一種重要的司法協助方式。因此,相較于撤銷程序而言,不予執行程序應當更為強調效率性,在審查范圍上也就應當更為受限。而對案件的實體問題進行審查,無疑是對仲裁效率的損耗,并不符合“執行監督”的目的和定位。第二,從司法監督的應然性上說,仲裁是一種獨立的爭端解決程序,其本身并不從屬于訴訟制度,而如果允許法院對仲裁程序進行實體審查則是在事實上將法院的司法監督變成仲裁的“二審”。一裁終局本身并不排斥司法監督,但是這樣的監督必須的是適當有限的,應當以規范仲裁庭權力的行使為目標,而不應當變成代為行使仲裁庭權力的工具。正如有學者所言,過度的監督如同沒有監督一樣百弊叢生。[42]雖然《民事訴訟法》修訂以后,實體審查的范圍已經大大縮小,但是從我國撤銷程序的實踐中也可以看出,對證據問題的審查仍然可能為法院的實體干涉打開方便之門。雖然亦有仲裁制度發達的國家,例如英國、新加坡等在一定程度上允許對仲裁裁決的實體審查,但是其不僅本身條件嚴格,而且其良好運作也在極大程度上有賴于法官對仲裁制度的了解和友好態度,而這種條件在我國并不存在。從我國的實踐看來,這種半開放式的實體審查模式不僅有損于仲裁程序的快捷性,而且也是對仲裁程序獨立性和裁決終局性的挑戰。
因此,筆者認為,從立法上說,未來我國應當刪除國內仲裁裁決證據審查的規定,從而在根源上杜絕實體審查的可能性;而對于確實有證據證明當事人存在偽造證據等違反程序根本正義的情形,可以考慮借鑒其他國家的經驗,以違反公共秩序的事由加以限制。基于我國法院對于適用公共政策事由的謹慎態度,這一轉變不僅是形式上的,更加能夠從實質上改善司法監督過度的情況。
如前所述,我國的一裁終局制度之所以得不到保證,很重要的原因之一是程序審查事由適用的混亂。從國際經驗上說,程序審查的原則已基本確立,但緣何仲裁裁決的境遇在各國仍有所不同,歸根到底也還是取決于法院對仲裁的態度和對審查標準的把握。因此,仲裁“一裁終局”制度要想在我國真正確立,是離不開法院在審查上的司法克制的。
從我國的實踐中可以看出,部分法院還存在將各種審查事由混為一談,借程序審查之名行實體審查之實的情況屢有發生。這一方面是由于部分法院對仲裁制度的不了解或是不信任所造成的,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法院未能準確把握立法上不同事由的真正含義。在法院審查標準模糊的情況下,法院對仲裁協議有效性和是否超裁等問題的審查上,都可能僭越程序審查的范圍,構成對實體問題的再判斷。
因此,為盡量避免此種情況,法院應以“支持執行”為原則,確立嚴格限制不予執行情況的理念,“監督”仲裁裁決而非“糾錯”仲裁裁決,只針對仲裁程序出現嚴重錯誤的情況下做出不予執行的決定;同時改變審查思路,從仲裁庭的行為是否合乎授權和相關法律規定出發,而不應以仲裁裁決與法院意見不一致為由否定仲裁裁決。
為此,從規則層面上說,最高院應當出臺更為細致的司法解釋以明確各項事由的準確含義;同時,為具化相應標準,也應及時對典型案例進行整理并通告,從而幫助下級法院更全面地了解法律的規定。從實踐層面上說,各地法院也應當組織法官對國內外的有益經驗進行學習,并對仲裁制度有更為深入的了解。通過這兩方面的努力,要避免我國現階段部分法院存在的混用、濫用審查事由的情況,應并非難事。
應當承認,我國曾經對仲裁裁決做出國內和涉外的區分是符合當時的歷史條件的。但是,一定歷史背景下的產物必然會隨著社會的發展而變化。目前,仲裁機構的受案范圍限制已經被打破,仲裁裁決被區別對待的理由實難以成立。“歧視”國內仲裁裁決也并不是真正促進仲裁進步的方法,相反,這反而抑制了仲裁制度獨立化的進程。無論是從各國的立法和實踐上看,還是從仲裁的性質和一裁終局的要求上看,不予執行的立法都是無分國內和涉外仲裁裁決的。如果說國內仲裁裁決可能應當在更大程度上受限于本國法律的規定,那么這應當是一個審查標準和尺度的問題,并不應當構成審查事由不同的理由。
因此,筆者認為,我國應當修改現行法律,統一國內和涉外仲裁裁決的不予執行的審查事由,均采取程序審查的方式進行監督。在審查事由的具體規范上,也可以考慮盡量參考《紐約公約》及《示范法》的規定,從而更好地保障仲裁裁決的終局性和一致性。同時,在此基礎上,可以在司法實踐中就公共政策等問題的適用標準適當加以區分,從而滿足實踐需要,但是國內和涉外仲裁裁決審查范圍的基本一致應當成為立法上的主要原則。
長期以來,我國的不予執行審查程序呈現出審查范圍比撤銷程序更為廣泛,事實認定和法律適用全面實體審查,嚴重歧視國內仲裁裁決的多重病態。這些都給我國一裁終局制度的真正建立造成了危害;在犧牲效率的同時,也未實現真正的公平;在重視司法監督作用的同時,忽略了仲裁裁決的權威性。所幸的是,新《民事訴訟法》已經做出了部分修改,邁出了改革的第一步,這是重要的進步。但是,這尚不足以徹底地解決我國不予執行程序中所存在的問題。因此,我國應當借鑒國際實踐中的有益經驗,從立法和司法兩個層面上共同努力,從而改善我國不予執行程序,將“支持仲裁”的原則真正付諸實踐,促進仲裁事業的更好發展。
The Effect of Non-enforcement on the Finality of Arbitration Awards
By Hu Di
For a long period of time, the Chinese court under the previous non-enforcement procedure, it has distinct treatment against domestic arbitration awards and international arbitration awards; in treating the domestic arbitration awards, the Chinese court retain powers in reviewing the merits of the awards, including mistake of law and facts. Although the new 2013 Chinese Civil Procedure Law had progressed in this area, however it still doesn’t solve the substantive issue. Therefore, China should keep improving the non-enforcement procedure until completion, by its legislative and judicial power.
arbitral award, judicial supervision, non-enforcement, finality of awards
*本文為2011年度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仲裁一裁終局制度之困境及本位回歸”(11BFX143)的階段成果。
**華東政法大學國際法學院2011級國際私法專業博士研究生。
① 本文僅對內國仲裁裁決,也就是國內仲裁裁決和涉外仲裁裁決的不予執行制度進行討論,不涉及外國仲裁裁決的承認與執行。
② (2001)深中法執字第596號民事裁定。(該案判決后為深圳市高院所推翻——筆者注。)
③ (2011)寶市中法民二初字00028號。
④ 王亞新,陳福勇:《“民事訴訟法”修改與不予執行仲裁裁決——以北京仲裁委員會為對象的實證分析》,《法學雜志》2012 年第5 期,第113頁。
⑤ (2003)深南法執查字第950號。
⑥ (2012)常執不字第3號。
⑦ 張麗霞:《論我國商事仲裁的司法監督》,對外經濟貿易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4年。
⑧ 崔學杰,楊馥宇:《商事仲裁司法監督的實證研究——以上海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商事仲裁司法監督的實踐為視角》,《北京仲裁》第71輯,第153頁。
⑨ 林一飛主編:《最新國際商事仲裁與司法實務專題案例》(第五卷),對外經濟貿易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89—191頁。
⑩ Jennifer Kirby, Finality and Arbitral Rules: Saying An Award Is Final Does Not Necessarily Make It So,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Arbitration, Volume 29, Issue 1, 2012, pp. 120.
? [英]施米托夫.趙秀文譯:《國際貿易法文選》,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6年版,第681頁。
? (2011)焦民一初字第11號。
? 喬欣:《比較商事仲裁》,法律出版社2004年版,第378頁。
? 陳安:《中國涉外仲裁監督機制評析》,《中國社會科學》1995年第4期。
? Colin Yc Ong, The Award and the Courts: Interaction between National Courts and Arbitral Tribunals in Christian Klausegger, Peter Klein, et al. (eds), Austrian Yearbook on International Arbitration 2012, Austrian Yearbook on International Arbitration, Volume 2012, pp. 207.
? Majlis Amanah Rakyat v. Kausar Corporation Sdn Bhd [2011] 3 All Malaysia Reports 315.
? 參見《阿根廷民商事訴訟法典》第506條。
? Patrick M. M. Lane and R. Lee Harding, National Report for South Africa in Jan Paulsson (ed), International Handbook on Commercial Arbitration, Kluwer Law International, 2010, pp. 23.
? 參見英國1996年《仲裁法》第69條。
? ABB Attorney General v. Hochtief Airport GmbH [2006] EWHC (Comm.) 388 (Q.B.).
[21] Lesotho Highlands Dev. Auth. v. Impregilo SpA [2006] 1 A.C. 221 (House of Lords).
[22] D.H. Blair & Co., Inc. v. Gottdiener, 462 F.3d 95 (2d Cir. 2006).
[23] Thomas E. Carbonneau, Cases and Materials on Arbitration Law and Practice, West Publisher, 6th edition, 2012, p.532.
[24] 參見Neighbors Const. Co., Inc v. Woodland Park at Soldier Creek, LLC, 284 P.3d 1057 (Kan. Ct. App. 2012), Apache Bohai Corp. LDC v. Texaco China BV, 480 F.3d 397 (5th Cir. 2007), Kalmar Industries USA LLC v. International Broth. of Teamsters Local 838, 452 F. Supp. 2d 1154 (D. Kan. 2006).
[25] 美國最高法院在該案的判決中提到:“也許顯然漠視是規定了一項新的審查事項,但也許它并不是一種增加,僅僅是對聯邦仲裁法第10條列舉事項的概括性表述。”
[26] Leigh F. Gill, Manifest disregard after Hall Street: back from the dead—the surprising resilience of a non-statutory ground for vacatur, Lewis & Clark Law Review, Volum.15, 2011, pp. 271-278.
[27] Timothy Tyler and Archis A. Parasharami, Finality over Choice: Hall Street Associates, L.L.C. v. Mattel, Inc. (U.S. Supreme Court),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Arbitration, 2008, Volume 25, Issue 5, pp. 614.
[28] G. Born, International Commercial Arbitration, Kluwer Law International, 2009, pp. 2627–30.
[29] Netherlands No. 42, Kompas Overseas Inc. v. OAO Severnoe Rechnoe Parokhodstvo (Northern River Shipping Company), Provisions Judge of the District Court of Amsterdam, 482043/KG RK 11-362, 10 May 2012.
[30] Boris Karabelnikov, National Report for Russian Federation in Jan Paulsson (ed), International Handbook on Commercial Arbitration, Kluwer Law International, 2011, pp. 53.
[31] Kay-Jannes Wegner and John Rhie, Majestic Woodchips Inc. v. Donghae Pulp Corporation under supervision of Receiver, Supreme Court of Korea, 2006 Da 20290, 28 May 2009, A contribution by the ITA Board of Reporters, Kluwer Law International.
[32] Oberlandesgericht Stuttgart, Germany, 1 Sch 03/10, 30 July 2010
[33] CLOUT case No. 30, Robert E. Schreter v. Gasmac Inc., Ontario Court, General Division, Canada, 13 February 1992.
[34] Richard H. Kreindler and Markus Rieder, A v. B, Higher Regional Court of Munich, Case No. 34 Sch 08/10, 14 March 2011, A contribution by the ITA Board of Reporters, Kluwer Law International.
[35] Oberlandesgericht Stuttgart, Germany, 1 Sch 12/01, 6 December 2001.
[36] T.Co Metals, LLC v. Dempsey Pipe & Supply, Inc., 592 F.3d 348 (2d Cir. 2010).
[37] 根據《肯尼亞仲裁法》第37條的規定,肯尼亞本國仲裁裁決不予執行的情形包括:(1)仲裁協議當事人無行為能力或者仲裁協議無效;(2)未適當通知當事人仲裁員的指定或是仲裁程序的進行,或者當事人沒有能夠陳述其意見;(3)仲裁裁決超出仲裁協議;(4)仲裁庭的組成或程序違背當事人的協議或是仲裁地法律;(5)仲裁裁決尚未生效或是已經被撤銷或暫停執行;(6)仲裁裁決涉嫌詐騙、行賄、貪污或是其他不正當影響;(7)爭議不可仲裁;(8)違反公共政策。
[38] 參見《肯尼亞仲裁法》(2009)第36條。
[39] 參見《法國民事訴訟法》(2011)年第1488條和第1514條。
[40] Jean-Louis Delvolvé , Gerald H. Pointon , et al., French Arbitration Law and Practice: A Dynamic Civil Law Approach to International Arbitration, Second Edition, Kluwer Law International, 2009, pp. 256—257.
[41] Alan Scott Rau, The New York Convention in American Courts, American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Arbitration, Volume 7, 1996, pp. 236-237.
[42] 王小莉:《從一起撤銷仲裁裁決案看我國司法監督的范圍》,《仲裁研究》第十二輯,第96頁。
(責任編輯:余蕊楨)